“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魔門至尊了。”
這話從飛廉魔尊口中說出,如同戲臺上唱錯的曲子,讓他和陳業兩人都感到一陣難言的尷尬。
陳業相當無奈,他可不想當什么魔門至尊,但覆海大圣這位真仙壓在眾人頭上,不愿意也得做,哪怕名不正言不順,陳業也只能認了。
飛廉魔尊也難受,他可是合道境魔修,名副其實的千年之后第一位魔尊,如今卻要將“魔門至尊”的名號,讓給一個通玄境的后輩。
這事兒荒唐得像個笑話,可誰也笑不出來。
但誰讓陳業身后是覆海大圣呢,有真仙撐腰,別說魔門至尊,讓他陳業當天下修士的至尊也完全沒問題。
“走吧。”最終,還是飛廉魔尊先開了口。
他仿佛甩脫什么臟東西似的甩了甩袖子,聲音干巴巴的,“去跟那位大圣復命。了結了這樁事,我便自由了。”
自由兩字,飛廉魔尊說得極重,像是在說服自己,也是安慰自己。
他隨手一劃,前方的空間便如脆弱的幕布般被撕開一道漆黑的口子。
兩人一步踏入,再出現時,北疆雪域那刺骨的寒風已撲面而來。
僅僅十天,此地已換了模樣。
那座高聳入云的圣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高山湖泊。
湖水在寒風中竟不起一絲波瀾,反而蒸騰著淡淡的暖氣,將四周殘留的積雪融出了大片的黑土,竟有了幾分冰河解凍的初春景象。
這足以改變一域天時的恐怖熱量,自然是源自那雪湖之中若隱若現的龐然大物。
覆海大圣早已現出了真身。
陳業甚至無法窺其全貌。
僅僅是飄在湖面上的半個龍頭,便比山岳還要雄偉。
每一次呼吸,都引得風云變色,虛空中電蛇狂舞,發出陣陣雷鳴。至于那橫貫天地的身軀,則完全隱沒在彌漫的云霧與湖水深處,只有一個龐大到令人心悸的陰影昭示其存在。
這比當初見到的無咎魔尊還要巨大許多,巨人在巨龍之前,或許只如同幼兒。
陳業只覺得滿心震撼,究竟要何等偉力才能將這樣一頭蛟龍鎮壓。
那位二郎顯圣真君的本事根本無法想象,若是自己站在對方面前,恐怕一口氣吹來陳業就要灰飛煙滅了。
飛廉魔尊顯然也感受到了這股極致的壓迫感,他不敢靠近,隔著遙遠的距離便收斂了所有氣息,恭敬地躬身行禮:
“晚輩飛廉,已完成前輩囑托,魔門已然一統,如今的魔門至尊,便是陳宗主。”
覆海大圣那山巒般的眼皮,甚至都未曾抬起一下,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隨意的鼻音:“嗯,不錯。”
僅僅兩個字,聲浪卻如天崩地裂,震得百里雪原嗡嗡作響,湖面掀起滔天巨浪。
陳業只覺氣血翻涌,而飛廉魔尊更是臉色一白,耳膜劇痛。
飛廉魔尊心中苦澀無比。他瞬間斷了報仇的念頭,別說成仙之前,恐怕就算自己僥幸飛升,也遠不是這頭蛟龍的對手。
不過,好漢不吃眼前虧。能屈能伸,本就是魔道梟雄的生存法則。
眼看覆海大圣心情還算不錯,飛廉魔尊立刻趁熱打鐵:“陳宗主只需打開傳承之陣,便可找到幽羅子殘念。既然如此,晚輩使命已達,就此功成身退。”
他現在只想立刻離開,找個絕地躲上幾百年,離這頭喜怒無常的真仙越遠越好。
說這話,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他原以為覆海大圣不會如此輕易放他走,若是對方有所刁難,或者要兔死狗烹,飛廉魔尊便會讓陳業開口求情,用那欠下來的人情保命,換取自己的自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覆海大圣毫不在意地揮了揮龍須。
雖然掀起的風浪讓飛廉魔尊險些站立不穩,但這位真仙卻開口說:“去吧。想走就走,本座要尋你,你也藏不住……”
話里透著威脅,可聽在飛廉魔尊耳中,卻不啻于天籟!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暗自松了口氣。至少,這老蛟龍沒打算把自己拴在身邊當奴才。
至于以后?那就以后再說。
沒準哪天天庭派人下凡,就順手把這老泥鰍給燉了呢?
心中轉著各種惡毒的念頭,飛廉魔尊表面上卻愈發恭敬,躬身一拜,便要撕裂虛空離去。
就在這時,覆海大圣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惜了。”
“可惜?”
飛廉魔尊正要遁走的身形猛地一僵,差點被這句話嚇死,他真怕覆海大圣下一刻就要反悔,出手要了他的命。
飛廉魔尊也不敢就這么走了,不聽完這句話,他怕是躲在天涯海角也無法心安,索性問道:“不知大圣還有何吩咐?”
覆海大圣卻根本沒看他,巨大的龍目緩緩睜開一條縫,金色的豎瞳如同烈日,鎖定了陳業:“可惜你少了個打下手的。也罷,我這份御水之術,便只傳你一人好了。”
陳業一愣,沒想到這還有自己的事。他下意識地望向飛廉魔尊,只見這位魔尊的臉色,瞬間像是開了染坊,青一陣,白一陣……種種神色交織在一起,精彩到了極點。
“還不滾?”覆海大圣的聲音陡然加重,如同一柄重錘砸在飛廉魔尊心頭。
飛廉魔尊被這一聲呵斥震得踉蹌后退,但他硬生生頂住了那股威壓,努力穩住身形,同時一道急切的神念傳音刺入陳業耳中:“之前的承諾,可還算數?若他要殺我,你必須保我!”
陳業心中了然,回答道:“自然算數。尊主這是……想學這門御水之術?”
飛廉魔尊冷哼一聲,沒有回答,但那貪婪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理會陳業,而是直接轉向覆海大圣,再次深深一躬:
“大圣若是還有差遣,晚輩萬死不辭!這門御水之術,晚輩也想斗膽學上一學!”
真仙親傳的神通,誰能不心動?
尤其是現在,飛廉魔尊比任何時候都更信奉一句話——境界,遠不如神通!
陳業區區通玄境,得了覆海大圣的一點皮毛好處,就能一巴掌將返虛境修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是何等夸張的越階戰力?
神通之威,可見一斑。
蛟龍本就是天地間御水最厲害的神獸,覆海大圣親自傳授的御水之術,其價值無可估量。
哪怕是要冒些風險,飛廉魔尊也要拼一把,他苦修數百年,可不是為了永遠當縮頭烏龜。
不管這覆海大圣是讓他上刀山還是入火海,他也要學會這門神通,否則哪里還有機會得到真仙的傳承?
該爭的時候一定要爭,否則只會默默無聞死于荒野。
富貴險中求,大道亦然!
覆海大圣發出一聲大笑,那笑聲仿佛是一道真正的雷霆,在高山雪湖上炸開。
整個湖面瞬間沸騰,掀起百丈高的巨浪,拍打著四周的巖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被這股力量一激,本已漸歇的風雪再次倒卷,狂亂地抽打著陳業與飛廉魔尊的臉頰。
飛廉魔尊剛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這位真仙喜怒無常,笑著笑著就翻了臉。
覆海大圣的笑聲漸歇,碩大的腦袋升起,俯瞰著飛廉魔尊,如同巨獸盯著一只螻蟻。
“你這凡人,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坦蕩些!若是你再多扭捏片刻,我便給你一巴掌,省得礙眼。沒想到你倒是個干脆的。”
飛廉魔尊聽得后背冷汗涔涔。
他這才明白,自己剛才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若是方才稍有遲疑,或是假意推脫,恐怕現在已經化作天邊的一顆流星了。
這老泥鰍果然是喜怒無常,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
然而,就在飛廉魔尊暗自慶幸自己賭對了一把的時候,陳業卻向前一步,躬身開口問道:“大圣,晚輩斗膽一問。除了尋回幽羅子殘念之外,是否還有旁的差遣?”
陳業跟飛廉魔尊不同,他向來不貪,什么真仙的法門,他練的八九玄功就是真仙的本事,都還沒練到家呢,貪多也是無用。
而且,這世上哪有那么多仙緣,以覆海大圣的性子,給好處說明要陳業賣命了,有什么東西值得這樣一門秘術來交換?
覆海大圣那對巨大的龍瞳緩緩轉動,落在了陳業身上。
頃刻間,湖面的狂瀾平息了,倒卷的風雪也安靜下來。那對金色豎瞳中的笑意徹底斂去,覆海大圣語氣嚴肅地對陳業說道:“你這小子,倒是真有幾分與別不同,怪不得地藏王選了你當傳人。”
贊了一句,覆海大圣才解釋道:“我跟你說過,我脫困而出,鬧出這般動靜,若是天庭還有活人,不可能毫無察覺。當初那一戰究竟結果如何,我被鎮壓萬載,尚不知曉。但我可以確定,那些高坐云端的神佛,沒有死絕。若是有天庭來人,我還需要你們兩個助我退敵。”
他頓了頓,仿佛在回憶著什么極其遙遠的事情,繼續說道:“否則,按地藏王當年的推算,這仙凡兩界,本不該是如今這般隔絕斷裂的模樣。”
聽到覆海大圣讓自己去打天庭的神仙,陳業只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不過他更好奇的是最后一句,便問道:“那按照當初的計劃,應該是何種模樣?”
陳業以前不想打聽這種秘聞,但如今已經入局,自然是知道越多越好。
飛廉魔尊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放輕了,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敢漏掉。這種關乎天地格局的秘辛,是他這種魔道巨擘耗盡心血也無法窺探分毫的。
覆海大圣不再言語,一雙龍眸仿佛有無數歲月流轉,像是要重新看一眼萬載之前的天地。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陳業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那低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舊日的仙界,其實就是天庭。而我等妖族,則留在凡間,倒也逍遙自在。而那時的凡間可不像如今這般,跟紙糊的一樣,一碰就碎。”
他說著,鼻孔里輕輕噴出一股白氣。
只是一團從覆海大圣體內噴出的熱氣,但在顯現的瞬間,無數風雷伴隨而生,前方的空間像是被一只無形手掌揉捏,發出了“咔嚓咔嚓”的脆響。
緊接著,無數漆黑的裂隙憑空出現,如蛛網般蔓延開來,仿佛天地都要隨之破碎。
飛廉魔尊的瞳孔瞬間收縮,他也可以撕碎空間,從而讓天涯變成咫尺,但那只是限制于這片天地之間。
也就是說,飛廉是只能在凡間挪移。
但覆海大圣噴出的這一口氣是將凡間這個世界給撕開了一個口子,剛才他仿佛能感應到仙界的氣息,就如同當初他推開合道之門那時,兩個世界有了片刻的重合。
也就是說,推開合道之門,對覆海大圣來說只是吹口氣那么簡單。
“你看,”覆海大圣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屑,“吹口氣就碎了,這片天地仿佛是瓷器做的。當初的凡間,可是能撐住我與那三只眼大戰數百回合的地方。若是像如今這般脆弱,我但凡多用一分力氣,整個世界都要被打成齏粉。
“按照地藏王的計劃,絕不可能讓凡間變成這副模樣。”
陳業聽得疑惑,問道:“請問大圣,地藏王菩薩與你約定的結果,究竟是什么?”
地藏王菩薩想造反,這個陳業已經確定,但造反只是打碎舊規則,那以后呢?
所謂破而后立,地藏王菩薩想要立的新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樣呢?
覆海大圣卻說:“地藏王怎會與我細說,我也不想問,我只知道他承諾我,不會再有天庭與靈山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也不用擔心有人來將我抓了去當坐騎。至于這凡間為何變成如此,那我也不太清楚,當時我早就被三只眼給鎮壓了。
“但現在看來,凡間脆弱至此,萬物凋零,根基不存,這世上恐怕沒人能夠成仙得道。”
飛廉與陳業聽得疑惑,有人飛升啊,歷代都有前輩高人飛升仙界。
雖然他們都沒回來,或許是飛升之后遭了意外,但成仙這事絕對不是假的。
陳業直接問道:“大圣,此間傳說,許多高人修煉到合道境界,然后便飛升了,你為何說無人能夠成仙?”
覆海大圣笑道:“合道?什么破玩意也敢稱合道?”
飛廉魔尊頓時有幾分憤怒,自己苦修數百年得來的成果,竟然遭人如此嘲諷,但他也只能忍耐著問道:“還請大圣指點。”
覆海大圣倒也不是不饒人的性格,當下便對飛廉說:“你們所說的仙,與當初我所見的仙是不一樣的。我說了,如今仙凡兩界都變了模樣,凡間太過脆弱,容不得真仙留存。你或許覺得自己距離飛升只有一步之遙,但其實,是凡間太弱,留不住你。
“但你只是被凡間放逐,并非能入南天門,位列仙班。這么說你或許不懂,但我可以告訴你,即便你離開凡間,也做不到長生不老。距離真仙,差遠了呢。”
這可真讓飛廉魔尊嚇了一跳。
飛升,并不能長生?
那歷代修士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陳業卻感覺話題跑偏了,連忙問道:“大圣,所以地藏王菩薩究竟為何要造反?”
覆海大圣沉吟道:“真相我也不清楚,但根據如今這片天地的模樣,我猜地藏王當初騙了我,他不是要反天庭,也不是要反靈山。屠仙滅佛,不是只針對當初的諸天神佛,他是要讓世上再無長生之人。
“所以,如今這凡間脆弱得根本不適合修行,更談不上讓人成仙。一旦被凡間驅逐,你們這些凡人也會很快死去,這世上就沒有新的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