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漢克斯扮演的拉貝在心中痛苦地悲鳴,沒有一個正常的人類能面對這樣的潑天禍事鎮定自若。
但他知道自己的責任重大,和魏特琳連夜驅車前往日苯駐金陵總領事館,作為美國和德國的國際代表出面,將草草寫就的抗議書提交外交官福田篤泰。
后者對他們頗為禮遇,但只能表示外交部門對軍部完全無法約束,請原諒。
拉貝和魏特琳心情沉重地地離開了。
時至今日,無論是日寇的硬刀子還是軟刀子,似乎都已經不是納粹黨徽和國籍可以抗衡的了。
兩人準備回到國際委員會再做商討,韓湘林開車剛到門口,就見鞏莉扮演的金女大的舍監程瑞芳急急忙忙地趕來。
“華小姐!華小姐!”
“瑞芳!金女大出什么事了?”
魏特琳聽著她驚恐萬狀的呼喊心里一激靈,車還沒停穩就跳了下來,踉蹌了幾步被程瑞芳扶住。
“日苯鬼子來了!是一個兩百人的中隊,要往學校里闖!”
拉貝從車上下來,面色陰沉:“明妮(魏特琳),你和程舍監坐湘林的車先趕回去,不要把事情鬧大。”
“我現在就去日苯人的司令部,再。。。再尋他們的長官說說罷。”
德國人語氣中的蕭索叫觀眾們聽得心下一沉。
所有人都知道,這兩位善良的國際友人此刻經歷的一切,和即將面對的一切,都何其殘忍。
魏特琳在金女大的校長辦公室見到了喝茶的鬼子中佐福田永助(馮遠爭飾),隨行有翻譯。
“你好,魏特琳女士,我是谷壽夫閣下領導的第六師團的后勤部長,福田永助。”
女校長沒有好臉色給他:“有什么話你可以講,但請你進入學校的一百多號人先滾出去!這里是難民營!”
福田永助哈哈大笑:“我和大日苯帝國其他粗魯的軍士不同,我是京都大學哲學系畢業的學者。”
“我能安靜地坐在這里同你喝茶、談判,難道還不夠有誠意嗎?”
鬼子中佐的言語不疾不徐,皮膚白凈,下頜無須,看起來確實同人厭鬼憎的乖張士兵有別。
魏特琳善良、堅強,但這位遠渡而來的傳教士還沒有太多斗爭的經驗,試探道;“你要談什么?”
“是這樣。”福田永助輕叩桌面:“戰爭讓有些人喪失了理智,我感到抱歉。”
“這主要是因為皇軍在紫金山犧牲了很多弟兄,我們在滬上也死了太多人,大家都有情緒要發泄。”
這位京都大學的高材生聲音沉穩有力:“在哲學上,這叫做集體暴力對個體人性的異化,把我們都變成了瘋子,這很可悲不是嗎?”
魏特琳不想理睬他的歪理邪說,她不認為那些在搶劫、強健時都秩序井然的鬼子士兵是發瘋。
她強作鎮定地看了看表,企圖拿自己的國籍取得些談判利益:“不要繞彎子了,我們美國人喜歡直來直去。”
“好。”福田永助也站起身:“直觀而言,金陵城在我們的統治下在逐漸恢復秩序,如果想安撫我們的士兵,城內的娛樂業就要早日恢復。”
他的眼神像毒蛇吐信,看向魏特琳和程瑞芳:“你們金女大里,有很多妓女涌入,現在我要帶走她們。”
程瑞芳沒有太多文化,心直口快:“胡說!這里沒有你講的那種女人!”
“別誤會,女士。”福田永助依舊彬彬有禮、不厭其煩地跟兩人解釋,這和一般的鬼子確實不大一樣。
“我們會友好地請她們出來,頒發從業證明,就像在城里發的‘良民證’一樣。”
“我們還會給她們發工資和口糧,一切都會像城破之前一樣,井然有序。”
福田永助唱紅臉,他背后一臉兇相的絡腮胡子小隊長唱白臉:“八嘎!不要再浪費皇軍的時間,否則我們的弟兄就要自己搜查了!”
福田永助一派儒雅風度地下達最后通牒:“女士,這是命令,即便我想袒護你們,也不能違抗命令。”
“所以,接受吧。”
魏特琳頓時陷入了天人交戰,缺乏斗爭經驗的她看向了程瑞芳,但后者只是一個不通文字的普通婦女,又哪里能做得了這種主。
女傳教士心中的綏靖主義抬頭,無奈道:“你們。。。你們怎么能分辨出誰做過那個行業?”
“還有,即便她們做過,只要不愿意去,你們不得強迫!”
這相當于默認了。
福田永助在心里哂笑,愚蠢的美國人,真的就這么信了自己。
只不過還不待他回答,金女大校園里就響起了凄厲的叫喊,把觀影者嚇了一跳。
馮遠爭飾演的鬼子后勤部長面色驟變:“我剛剛就講過,你不要拖延時間。”
“現在我的士兵情緒無法控制,我也管不了了,我們走!”
程瑞芳突然反應過來,指著摔門而出的福田永助大罵:“華小姐,這幫畜生在調虎離山啊!”
臺下的西方觀眾一片嘩然。
福田永助的扮演者馮遠爭的表演太過優秀,他們天真地以為這位京都大學哲學系的后勤部長,會是個相對講理、風度翩翩的戰爭清醒者。
直到這一刻,看著鬼子后勤部長赤裸裸的下三濫伎倆,都不禁脊背發涼,冷汗涔涔。
導演路寬在這里安排了一個很荒誕的鏡頭——
用低機位去拍攝福田永助和小隊長等人在走廊中離去的場景。
日軍質地優良的軍靴,在大理石地面蹬蹬作響。
像是一步步踩踏在他們的心臟上,同金女大里隱隱約約傳來的嘶吼、哭喊形成辛辣的對比。
柏林電影宮里的觀影者們坐在舒適柔軟的座椅上,卻似乎是被踩著的侵略者皮靴下的亂世人。
銀幕上軍靴聲漸小,畫外音傳來小隊長的疑惑:“閣下為什么要繞這么大一個彎?”
馮遠爭輕笑了一聲,悠悠道:“戰爭,終有一天要結束的,我們都要回家。”
“如果有一天,我可愛的雙胞胎女兒亞子和千代問起戰爭的真相,我可以告訴她們。”
“你們的父親在戰爭中,很優雅,很體面。”
鏡頭猛得上移,給到哲學系高材生福田永助的儒雅面龐,穿著風衣瀟灑地上了軍車。
仿佛正發生在金女大校園里可怖的施暴,與他無關。
很突兀地,配合著福田永助的離去,電影背景音中響起坂本龍一的《EnergyFlow》。
這段日苯國寶級作曲家的治愈系代表作品,舒緩平和的旋律與福田永助“優雅體面”的自我標榜形成聲畫對位。
當舒緩的鋼琴音符流淌時,畫面卻是他指使的鬼子手下,在金女大校園里的奸淫擄掠的暴行。
這種極致的反差,叫屏幕前的所有人都看得毛骨悚然,又咬牙切齒。
銀幕上凸顯一段字幕:
福田永助,原日苯憲兵隊長,被指控參與屠殺及組織奸淫平民,但因“缺乏直接證據”,于1947年6月被釋放。
“艸你媽的小鬼子!”一聲清脆的國罵,來自《中國電影報道》的現場記者。
卻代表了現場所有華人的心聲。
而對西方觀眾來說呢?
自他們從魏特琳的視角來看馮遠爭扮演的鬼子軍官福田永助起,一直到被壓抑的軍靴視角踐踏,再到聽到這番誅心的言論。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這一瞬間,這些西方觀眾眼前浮現出一個個熟悉的日苯友人身影——
總是西裝革履,九十度鞠躬雙手遞上名片;
溫文爾雅,茶室中的茶道表演行云流水;
就連吵架紅臉都會邊道歉邊溝通,批評意見都要用“或許可以再斟酌”這樣的敬語來包裝。
這些溫和、優雅的身影和形象,同此時銀幕畫面中同樣外表和風度的馮遠爭化為一體。。。
西方觀眾們不禁在心中發問,哪一張,才是他們真正的面孔?
臺下王小帥、杜琪峰等華語電影人,再一次拍案叫絕!
這一幕的敘事層層遞進,在馮遠爭這個角色身上達到了融合和極致。
有組織地燒殺搶掠,是體現鬼子純粹的窮兇極惡和喪盡天良;
拉貝被蒙騙成為劊子手的幫兇,魏特琳因為綏靖主義被調虎離山,是體現鬼子的奸詐狡猾。
而這些所有的人性之惡,在這一段馮遠爭扮演的福田永助身上被完美地包裝,再一次蒙騙了現場的西方觀眾。
當這位京都大學哲學系高材生那溫情、儒雅、高知的面紗被戳破,所有人才看清這些畜生,包藏在光鮮外表下的真正禍心!
特別是福田永助最后和小隊長的對話,更加引人深思。
不乏對日苯人具有好感的西方觀眾,在腦海中萌生這一個割裂畫面:
一面是福田永助哼著家鄉鳳岡縣的童謠,一臉慈愛地哄自己的雙胞胎女兒睡覺;
一邊是他踩著硬質的軍靴,命令自己的手下、或者親自去拿刺刀剖開中國孕婦的肚腹。。。
這段極其簡潔、有力、高效的電影敘事,再一次令西方觀眾深深地叩問!
究竟哪一張臉,才是他們真正的面孔?
臺下的馬丁因為喜歡黑澤明,很早以前就拜讀過《菊與刀》,也算比較了解日苯這個民族。
雖然好友路寬在電影里講的是戰犯人性中極致的丑與惡,但以他的藝術造詣,還是能從鏡頭語言和敘事節奏上,品味出這位華人導演更多的用意。
什么用意?
讓沾血的武士刀與案頭插花同框,讓京都方言的優雅發音與拷問慘叫交織。
將這種將日苯傳統文化符號與暴行并置,徹底撕碎《菊與刀》的虛偽平衡。
當金陵大學圖書館的典籍焚起業火,火光映照著墻上日苯軍官“和敬清寂”的書法條幅,形成對所謂的日苯美學最辛辣的解構。
果不其然,在馮遠爭飾演的福田瀟灑離去后,鏡頭推進,給到淪陷的金女大。
鬼子們踹開每間寢室的門,把尖叫的女大拖到走廊排成長隊,用麻繩捆住站成一排。
刺刀劃開破舊的學生裝,紐扣崩落在地,與隔壁琴房被砸爛的鋼琴低音鍵共鳴。
《女誡》典籍撕碎鋪地,慘叫的可憐人被按在散落的書頁上施暴。
墨跡與血漬在宣紙上洇出詭異的梅花紋樣,而墻上的“禮義廉恥”匾額正被刺刀劈成柴薪。
凡此種種,不忍卒睹。
魏特琳和程瑞芳拼死同鬼子拉扯抵抗,她們兩人身形都高大些,魏特琳把自己的美國護照放在胸前,聲淚俱下地嘶吼:
“滾!滾出去!這里是安全區!”
鬼子的暴行接近尾聲,他們雖然不敢槍殺魏特琳,但臨走前總要惡狠狠地甩幾個耳光的。
軍車轟隆隆地駛離,伴著賊寇的獰笑在風中游蕩,夜幕下殊為可怖。
魏特琳跪倒在金女大禮拜堂的臺階前,十指深深摳進青石板的縫隙,指甲斷裂滲出的血珠與臺階上未干的血跡交融。
鏡頭中,摩爾扮演的傳教士魏特琳,仰頭望向漆黑的“歷史的天空”。
那本該是上帝俯視人間的窗口,此刻卻如同被潑灑了濃墨的穹頂,連一顆星辰都不肯顯現。
“主啊,這就是您允諾的慈愛嗎?”
她嘶啞的質問,混著血腥氣飄散在風中。
魏特琳一陣篩糠似得痛哭,十字架項鏈在胸前劇烈晃動。
勒出的紅痕,像極了走廊里那些被吊死的女學生脖頸上的勒痕。
看著基督徒魏特琳信仰的動搖,臺下的熟悉路寬的導演和演員,不免想起一年多以前,他在北美參加《拉里金現場》時的場景。
拉里金問了一個絕大多數西方人都會問的問題:中國人為什么沒有信仰?
路寬答:中國人不是沒有信仰,我們的信仰是我們自己的浩瀚歷史。
看看眼前無助涕泗橫流,嘴角溢血的傳教士魏特琳,又想到中國的英勇將士們在二戰的東方戰場將日寇驅逐。
若有所思的觀眾們這才有些明悟。
這片歷史的天空,從來不曾垂憐弱者,中國人也永遠不會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鬼神上。
唯有凡人舉起火把,才能照亮黑暗中的血淚之路。
魏特琳迅速收拾了心情,和程瑞芳一起組織傷員的救治,用板車將奄奄一息的學生和難民們送到鼓樓醫院去搶救。
鏡頭切換,來到三線敘事的另一位配角拉貝,他和魏特琳會在鼓樓醫院相遇。
拉貝剛剛回到小粉橋一號的別墅門口,巷子里就跑來求助的難民,聲淚俱下地哭訴:“拉貝先生,我妻子被日軍捉住了,請您救救他吧!”
“帶路!”剛被司令部拒之門外的拉貝來不及回家,和韓湘林一起跟著難民往巷子深處跑。
等他們氣喘吁吁地趕到,男子的妻子已經慘遭強健。
婦人露出青紫的皮膚,手指在墻面上摳出血痕,因為不遺余力的反抗,她右半邊頭皮被軍刀削去,裸露的頭骨在煤油燈下泛著森白的光。
丈夫絕望地大吼,摒棄了心中的恐懼和怯弱,瘋狂地撲上前去,被另一個剛穿好褲子的鬼刺了個對穿,當即身亡。
拉貝看得目眥盡裂,他從進門開始甚至連一句話都還沒講,就看著兩個中國人慘死在自己面前。
柏林電影宮里已經陷入了很久的死寂,隨即是此起彼伏的抽泣和壓抑的嗚咽。
馬丁·斯科塞斯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鏡片上倒映著男子被刺刀釘在墻上的畫面。
他無意識地去扶,卻摸到自己滿臉冰涼的淚水。
從金陵陷落,長江血月開始的這個插敘歷史記述,給觀影者帶來的精神刺激太大。
可這一段,卻是導演路寬不得不寫、不得不拍、不得不放的。
這是真實的歷史,也是繼揭開日寇奸詐狡猾的本質后,對他們無底線的獸性的呈現。
兩個鬼子士兵不敢對拉貝如何,互相勾肩搭背獰笑著走遠。
“她好像還活著!”韓湘林發現血泊中的婦女似乎還有一口氣,不等拉貝吩咐,就徑直抱起趕往車邊。
二人將婦女送達同處于安全區的鼓樓醫院,還沒等急救醫生威爾遜著手施救,她就咽了氣。
拉貝已經麻木了。
他行尸走肉般地跟著威爾遜去看其他難民營送來的傷員,突然發現金陵神學院的牧師馬吉也在,似乎背對著他們在操作著什么。
“馬吉?你在做什么?”
牧師馬吉回頭,直面鏡頭。
觀眾們都認出來這是邵子平聯系并征集證據的的大衛·馬吉的父親,約翰·馬吉。
又一位能夠證實大屠殺罪行的歷史人物出現了。
神情凝重的馬吉牧師拿著一個16毫米的家用攝像機,正對著每個床的死者、傷者拍照:
“我要把他們記錄下來,日軍不允許我們拍照,就是怕他們的暴行被世界知道。”
“我們要把這里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向外界控訴他們的殘忍暴虐!”
金陵紅十字會會長許傳音推門而入,看見以往總是把頭發梳地一絲不茍的拉貝、此刻凌亂憔悴的面容先是一愣。
隨即急切道:“拉貝先生,馬吉牧師,新路口有一家被鬼子殺害,兩個孩子被埋在廢墟下面。”
“我回來找人幫忙,你跟我去攝像留下證據吧。”
拉貝拉著馬吉就往外奔:“走,坐我的車去,湘林,再叫些人!”
“是!”
新路口不是后世的新街口,確切位置在現在的金陵中華門東側。
這一區域在1937年屬于金陵城墻內的居民區,靠近中華門甕城,是日軍入城后實施暴行的重點區域之一。
拉貝的汽車急剎在中華門東側的廢墟前,濃煙正從炸塌的民房梁柱間滲出。
馬吉的攝像機剛開機就劇烈晃動,他被眼前的慘烈驚呆了,幾乎拿不住攝像機。
鏡頭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被壓在斷裂的屋梁下,左腿呈詭異角度扭曲。
他身旁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手里還攥著小塊沾滿磚灰的米糕,那是災難降臨前最后的甜蜜。
見有人過來,男孩豆大的淚珠混著額頭的血水滾落,眼睛里寫滿了驚恐。
紅十字會長許傳音痛苦萬分地蹲下身子,用自己的外套給寒冬中的小男孩披上:“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來救你的。”
小男孩將信將疑地看了眼拉貝、馬吉等洋人,還是選擇伸長手臂指向身旁,卻讓壓著的木梁又陷深幾分,疼得小臉煞白。
“救我妹妹!”
“她怎么了?”
“那些人拿刺刀戳她,求你們救救她吧!”
許傳音溫聲道:“好,好,放心孩子,沒事的。”
他在寒風中忍不住掉下淚來,引得現場觀眾的抽泣聲也越發地大了。
馬吉仍舊顫抖著手攝像留證,韓湘林按照拉貝的吩咐叫人過來幫忙,后車在巷口等鬼子離開才敢開進來。
這會兒大家都一擁而上,將斷壁殘垣下的兄妹救出,緊趕慢趕回到鼓樓醫院。
拉貝和魏特琳在門前相遇,后者聽說連孩子都慘遭毒手,又是一陣精神恍惚。
西方觀眾們看到摩爾扮演的魏特琳,習慣性地想在胸前劃十字又戛然而止的模樣,心里都是五味雜陳。
這是前面魏特琳跪地禱告無果后,第二次暗喻她信仰動搖的細節了。
王小帥在心里暗暗思忖,這應該是導演路寬繼通過蘇珊,對西方社會的傲慢與偏見的批判之后,又一個關于信仰話題的駁斥。
馬丁·斯科塞斯自然也捕捉到了這個細節,他被稱為“電影社會學家”,對好友路寬的這些諷喻一看便知。
事實上,在奧斯維辛等殘酷慘烈的二戰災難之后,西方社會的信仰也是經歷了很大動蕩的。
奧斯維辛的神學家幸存者西奧多阿多諾直言: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上帝是不存在的。
包括1966年的《時代》周刊封面以“上帝死了嗎?”為題,總結戰后神學思潮,引發了全民辯論。
鼓樓醫院的急救室塞滿了人,剛剛救回來的男孩被送進了手術室,必須要截肢才能存活。
小女孩傷勢相對較輕,威爾遜掀開她的薄薄的衣衫下擺開始救治,三道觸目驚心的刀傷已經開始結疤。
現場只有許傳音是中國面孔,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女孩被冷汗浸透的額頭。
女孩約莫八九歲,瘦小的身軀裹在染血的粗布衣衫里,枯黃的發絲黏在蒼白如紙的臉頰上,一雙本該清澈的大眼睛里布滿血絲,瞳孔劇烈收縮著,仿佛還倒映著那場人間煉獄。
“小囡,你家里發生了什么,能跟我們講講嗎?”
牧師馬吉把攝影機開機,湊近了些想要拍攝,床上小女孩的身體突然劇烈扭動。
“不要殺我!不要!”
女孩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瘦弱的身軀像受驚的小獸般蜷縮成一團。
她瘋狂揮舞著雙臂,指甲在許傳音的手背上抓出道道血痕,卻仍死死盯著那個“槍口”,渾身戰栗如篩糠。
銀幕上的魏特琳和臺下的觀影者們一起放聲痛哭起來,她沖過去抱住了女孩,拿帶著口音的漢語耐心地安撫她。
這位華小姐跪坐在染血的床榻邊,將女孩顫抖的小手輕輕攏在自己掌心,又掏出一塊桂花糖撕開塞進她的嘴里。
也許是嘴里的甜叫她放松了警惕,也許是在這個胖胖的阿姨懷里給了她安全感,小女孩開始講述幾乎被日寇滅門的遭遇。
“我。。。我叫夏淑琴。”
“中午有人敲門,爸爸去開門,一看是日苯兵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開槍打死。。。”
鏡頭給到牧師約翰·馬吉的手持攝影機,在他的鏡頭里,小女孩夏淑琴的哭訴慢慢定格。
已經被此前幾個絕妙轉場征服的觀眾們駕輕就熟,看著剛剛病床上的女孩,變成了眼前六十多歲的老人。
劉伊妃扮演的張純如就坐在她的身邊,拿著筆記本艱難地記錄著。
至此,王小帥算是讀懂了導演路寬的敘事節奏。
從長江上的血日開始,在這一整個講述真實“大屠殺歷史”的長段劇情中,他先是著重描繪了日軍的殘忍、暴虐、狡詐、偽裝。
再通過各種遞進的電影敘事,把鬼子的形象和歷史場景釘在觀眾腦海里的同時,通過這樣一個轉場,來證明敘事的真實性。
通過張純如采訪的真實幸存者,通過約翰·馬吉記錄的真實影像資料。
大銀幕上夏淑琴老人掀起自己的衣襟,露出的三道一模一樣的刀疤,和吉鏡頭中的老照片如出一轍。
歷史,不容否認,不容詆毀。
這是本片最大的敘事和拍攝目的之一。
大銀幕上,劉伊妃飾演的張純如與夏淑琴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布滿皺紋的手緩緩掀起藏青色棉布襯衫,露出腰間三道泛白的疤痕。
那疤痕如同干涸的河床,在蒼老的皮膚上蜿蜒出1937年的血色記憶。
夏淑琴老人嘶啞著聲音講述:“我家住在中華門的新路口。”
“那天中午,大概有三十多個日苯兵沖到我家來,我父親求饒不成被槍殺。”
“我母親姓聶,她還在給懷里一歲的妹妹喂奶,顧不得管我們,躲到了桌子底下。”
“日苯兵把她拖出來,妹妹被活生生地摔死。”
“我母親被輪健后刺死,外祖父聶佐成、外祖母聶周氏為保護16歲的大姐夏淑芳和14歲的二姐夏淑蘭,被日軍槍殺。”
“兩位姐姐同母親一樣罹難,死前還被插上了木棍。。。”
夏淑琴講到這里已經有些麻木,斷斷續續地交待完了一家九口最后的命運。
即便已經在法庭、記者、學者面前無數次重復這段血色回憶,夏淑琴老人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大銀幕上的劉伊妃,和大銀幕下的劉伊妃,同時淚崩。
電影的戲劇張力和情緒鋪墊在這一刻達到極致,哭泣聲從不同角落涌上來,像冬夜的潮水漫過沙灘。
整個柏林電影宮內化作一片淚海。
鏡頭推進,給到張純如的扮演者劉伊妃特寫。
她并未夸張地放聲痛哭,而是先有一個細微的吞咽動作,喉頭輕輕滾動,仿佛在強忍翻涌的情緒。
當老人講述妹妹被摔死的瞬間,劉伊妃的左手無意識地攥緊了筆記本邊緣,指節發白卻保持穩定。
右手則懸在半空,呈現出想要安撫又不敢貿然觸碰的克制。
最動人的是聲音的處理。
在老人哽咽停頓時,劉伊妃用幾乎氣聲的語調問出“后來呢?”,這三個字的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既推動敘事又飽含共情。
這種表演不靠煽情,而是通過呼吸節奏、微表情和恰如其分的沉默,讓觀眾看到一位學者如何用專業態度承載歷史之重。
克制而又細膩。
在場的專業導演、演員,評審會成員們都微微頷首,驚嘆于這位年輕的華人女星,在這一段中的演技卓絕。
他們想到了張漫玉。
張純如和楊夏明、段月萍等人從夏淑琴家離開了。
一連幾天,張純如、楊夏明、段月萍等人走訪完了剩余的幸存者,獲取了大量一手采訪資料、照片、錄音。
這些都是她的有力武器。
西苑賓館的會議室中,幾位教授正和張純如密切配合,整理采訪資料和圖書館資料。
因為張純如聽不懂金陵方言,便由本地人楊夏明教授先翻譯成英語,她再記錄到電腦上。
會議室的吊扇呼哧帶喘,吱呀吱呀的牙酸聲叫人聽得煩躁。
張純如全神貫注地敲擊鍵盤,突然在一段慘不忍睹的口述中停滯。
她走到窗邊,解開一顆襯衫上的紐扣,大口地呼吸著窗外雨后的新鮮空氣。
此刻的劉伊妃貢獻了她體驗生活時的真實感受——
那時的她,和歷史上的張純如一樣,都被這些殘忍血腥的歷史壓得快要窒息。
舒緩了一陣,張純如定了定心神,突然轉頭對楊夏明等人道:“各位教授,我想等這本書寫完,就去讀法律,請你們在國內支持我。”
“我將來要代表幸存者們同日苯政府打官司,替他們爭取應得的賠償。”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生在美國的中國姑娘,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冒出這句話。
這一段,是張純如的母親張盈盈在女兒自傳里的敘述——
華裔女作家想起走訪的這些幸存者們家徒四壁、艱難度日的悲慘,不由得神情悲憤:
“這不公平!那些沾滿鮮血的劊子手至今仍享受著豐厚的養老金,而幸存者們卻在貧困和傷痛中掙扎。”
“日苯政府只需拿出他們軍費預算的零頭,就足以撫平這些傷痕,總得有人為正義發聲!”
楊夏明嘆氣:“他們至今都沒有為此大屠殺正式道歉過,更不要提賠償了。”
“純如,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這件事的確太困難,右翼都是一群沒底線的瘋子,你要當心。”
張純如的眼神清澈明亮:“國內放棄了賠償,西方人也漠不關心,那就只有我們這些身體里淌血同宗血脈的華人來做。”
“我是美國籍,國籍就是我的保護色,那些丑陋的右翼不敢拿我怎么樣。”
一個過肩的特寫給到站在窗邊的張純如。
銀幕前的各國觀眾都從扮演者劉伊妃身上明顯地察覺出,此刻的她就像一柄淬火的利刃,帶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刺破歷史的迷霧。
王小帥、杜琪峰等華人導演都不禁坐直了身體,他們知道人物性格和心態的下一個蛻變到來了。
這是電影敘事語言暗含的線索與脈絡:
幼年時在爺爺懷里,閣樓窗外一束光在云層后將破未破;
耶魯大學圖書館中,那束光沖破了哥特式圖書館的穹頂,卻仍舊微弱。
再次出現在鏡頭中的張純如和西苑賓館會議室的窗前——
雨后的云層被陽光撕開一道裂縫,金色的光束如利劍般斜插進室內,將張純如的側臉分割成明暗交錯的剖面。
這束光比耶魯圖書館時更為強烈,卻又不同于童年閣樓里那種朦朧的期待。
它帶著穿透歷史迷霧的銳利,在會議室的木質桌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仿佛散落的史料碎片終于被串聯成篇。
張純如結束了在金陵的采訪回國,她開始一邊搜尋更多的資料,一邊撰寫大綱。
匆匆回家跟父母、丈夫見面后,張純如一刻也不停地前往萊茵鎮的邵子平住處。
“我從金陵圖書館復印的資料中,發現了德國政府發往金陵的外交照會,曾多次要求拉貝回國。”
“但是拉貝最后的結局,好像從沒有人再提及過,你了解嗎?”
邵子平聽得一愣,拉貝的大名所有人都知道。
特別是約翰·馬吉的兒子提供的膠卷和影像資料里,有相當多他的鏡頭。
“我聽馬吉講,拉貝回國前,曾經承諾一定會將真相向戈林和希特勒匯報,但之后一直杳無音訊。”
“你覺得他會不會。。。”
張純如懂邵子平的意思——
拉貝回國后,也許因為尋求自保,放棄了對金陵人民的承諾。
但她覺得沒有這么簡單,僅從馬吉父親留下的證據中能看出,他同魏特琳一樣都是極善良的國際友人。
在殘暴的日寇面前都不曾屈服,回國后又怎么會。。。
張純如倒吸一口涼氣,她突然想起一個可能性:“邵博士,你在德國讀過書,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
“拉貝的納粹黨身份在二戰后被清算,他迫不得已躲起來,或者受到迫害呢?”
邵子平沉吟道:“有這個可能,不過純如,你寫金陵大屠殺,也許沒必要探究這么多,畢竟已經過去五六十年了。”
張純如很堅持:“我列的提綱中,對魏特琳、拉貝、馬吉等人的命運都會有交代,無論是好是壞。”
臺下的懂行的觀眾們聽到這句話,再預估電影的播放時間,知道這是要收線了。
從張純如開始,插敘的關于拉貝和魏特琳兩位重要歷史見證者的登場。
歷史敘述結束,下面仍然從她的視角,去敘述這兩位歷史人物的退場。
鏡頭調轉,張純如幾經輾轉拜訪了約翰·馬吉的后人和史學家,都沒有得到半點關于拉貝的消息。
她回到住處,坐在電腦前給邵子平在德國讀書時期的歷史學家朋友發去郵件:
“尊敬的瑪莎教授,欣聞您曾協助過邵博士關于1937年發生在中國金陵的日軍大屠殺事件研究。”
“是時,曾有西方代表在日軍破城之前成立了一個國際委員會,委員會主席是德國人拉貝,請您幫我在當地尋找他的后人。。。”
大銀幕上的張純如開始了每天寫作的生活,偶爾會查看一下郵件和手機,焦急地等待著拉貝后人的消息。
直到邵子平驚喜地通知她,德國方面幫助聯系到了拉貝的外孫女,也即現在正坐在臺下的厄休拉·拉貝。
更關鍵的是,厄休拉·拉貝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極其振奮人心的消息!
“我翻譯了厄休拉傳真來的德語資料,里面有一句話非常關鍵。”
“拉貝回國后曾被特務扣押,他在家信里說‘保存好我的日記,不要讓人發現它’”
張純如大喜過望,猛得起身帶倒了咖啡,顧不上被燙紅的手背,第二天就訂票飛赴德國。
鏡頭沒有詳細地交待她和邵子平在德國拜訪厄休拉·拉貝的過程。
而是直接推進了時間線,鏡頭轉到1996年12月12號下午2點30分舉辦的,紐約的《拉貝日記》面世新聞發布會。
紐約金陵大屠殺受難同胞聯合會出面,花費600美元在洲際大飯店租了一個廳,吸引了以華人媒體為主的各國人士采訪。
大銀幕上,是新聞發布會的真實錄像,經過電腦處理、合成,巧妙地融入了電影中。
一組快速剪輯的鏡頭閃過,《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人報》等各個國家的主流媒體都以頭版頭條的形式刊載了這條新聞。
沉睡了半個多世紀的《拉貝日記》重見天日,全世界為之轟動!
國內金陵的教授們給張純如打去電話,鼓勵和支持她艱苦卓絕的努力,又提供了更多新收集的歷史資料。
洲際酒店的房間內,張純如打開了錄音筆,面前坐著厄休拉·拉貝。
開始探究、也是帶著觀影者們探究拉貝的結局。
銀幕左上角字幕浮現:1938年2月20號。
日寇在金陵的屠殺,從1937年12月13號,持續到1938年的1月上旬。
此刻再出現在屏幕中的拉貝,突然像老了十歲。
他坐在金女大的校長室內,和對面的魏特琳在臨別前最后一次聚會。
“明妮。。。”
“叫我華小姐,我喜歡這個名字。”鏡頭在給到魏特琳,觀眾又是一陣驚呼。
同再次出現在鏡頭里的拉貝扮演者漢克斯類似,摩爾起碼瘦了一圈。
加上之前的劉伊妃,真是個極其敬業的劇組。
“好,華小姐。”拉貝露出久違的笑容:“我有嚴重的糖尿病,元首和政府也一直發來電報,我想我要回國了。”
“我走之后,請你繼續主持委員會的工作,盡力保護難民和學生們。。。”
魏特琳感動地點頭,兩位國際友人親切擁抱,一時間都潸然淚下。
她送拉貝出門,鞏俐扮演的程瑞芳走了過來:“拉貝先生,難民營的婦女們想跟拉貝先生道別,你要見見嗎?”
“好的。”
幾人來到金女大的科學樓前,面前的場景震撼了銀幕前的觀眾:
三千多名難民,其中大多是拉貝幫著救助的金女大的姑娘,齊齊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拉貝先生,求求您不要走!求求您不要拋下我們!”
拉貝講了幾句話,抹著眼淚離開,在金女大門口又被聞訊趕來的婦女們拉住了西裝,極力挽留。
在亂世人的心中,魏特琳和拉貝兩位外國人,幾乎就是她們的救世主。
在德國政府的強令下,拉貝最終還是回國了,中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一起送他到金陵下關的英國“蜂蜜號”炮艇上。
一城血淚送君還。
晨間起了江霧,拉貝回首這座血染的古城,老淚渾濁,喉結滾動著卻說不出告別。
他顫抖的手指緊攥船舷,指甲在木板上刻出深深凹痕,仿佛要把這座城的苦難都攥進掌紋。
畫外音響起這位國際友人此刻的復雜心緒:
金陵,你何時才能從苦難中解脫?
同樣是之前那個懸著血日的天空,一束微光穿透霧色,似有似無地回應著他。
畫面迅速地交代著拉貝回國的場景,一間電影院的銀幕上放映著拉貝帶回去的約翰·馬吉的膠片。
突然兩個蓋世太保闖入將他帶走,在位于阿爾布雷希特的蓋世太保總局審訊了五個小時。
他們警告拉貝:不允許你破壞同盟友日苯的關系,那是對國家利益的危害。
拉貝在西門子公司的朋友卡爾交了保釋金接他出來,但從拉貝憤憤不平的面色上看,顯然他沒有打算就此罷休。
幾天后,拉貝帶著一個中國女孩回家,高興地向妻子和孩子們介紹:
“這是西門子公司弱電流實驗室的何澤慧,是我在回國后認識第一個中國人,今天請她來做客。”
蘇暢客串的何澤慧同拉貝的家人笑著打了招呼,厄休拉·拉貝對這個中國女孩尤其親密,因為她跟著祖父在中國生活過幾年。
拉貝請何澤慧進了自己的書房,他邀請這位華人女科學家做客,也是另有目的。
“這是我1937年到1938年在金陵記錄的日記和照片,你先看看吧。”
何澤慧不明所以地翻看,如同張純如當初見時一樣瞬間色變。
她捧著慘絕人寰的照片和文字,看著罹難的同胞們,哭得痛徹心扉。
聽著拉貝的講述,她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窮盡自己畢生的力量建設祖國,不再讓歷史的悲劇重演。
鏡頭虛化,字幕介紹起這位女科學家的身份——
何澤慧,1914年出生于蘇州“五世翰林”的何氏家族。
中國核物理與高能天體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也是錢三強院士的夫人。
她曾在自傳中寫道:科學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有自己的祖國。
在此后紐約舉辦的《拉貝日記》面世發布會上,她積極出席,證明自己的確在1938年見過這本日記和相關膠片資料。
就是源于今天這場聚會。
銀幕上的時間跳轉,1948年,正值第一次柏林危機。
此時整個柏林物資緊缺,口糧分配不足,算得上餓殍遍野了。
鏡頭中出現一個瘦弱的男人的身影,正是窮困潦倒的拉貝,電影宮里的觀眾們幾乎不敢認他。
扮演者漢克斯這段在柏林的戲份,比之前整整瘦了35斤。
拉貝拎著籃子去往郊外采摘野菜和野果,路上偶爾有餓暈倒地的人,生死不知。
他有心救助弱者,但想到自己的家人,最疼愛的小孫女厄休拉還翹首以盼自己帶回去的食物,只有狠狠心視而不見。
但令拉貝驚奇的是,回家后妻子遞給他一封瑞士寄來的信和包裹單,沒有寫名字,但物品一欄寫的是食物。
拉貝好奇地打開信件,時任金陵市長沈怡的畫外音響起。
“金陵人民永遠銘記您在1937年寒冬中,以血肉之軀守護25萬同胞的義舉,您的善行使這座城市免于徹底毀滅。”
“悉聞近況,已委托瑞士友人采購奶粉、香腸、面包、牛肉等食品四大箱,即日經中立國轉運至柏林。”
“貴國時局動蕩,如不棄,請攜全家來金陵安度晚年,將住所與醫療保障,以償厚恩。”
“盼復!盼復!”
拉貝捧著信紙的雙手不住顫抖,淚水模糊了視線。
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1937年的金陵寒冬。
那些在安全區日夜奔走的疲憊,那些與日軍周旋的驚險,那些在絕望中堅守的希望,全都化作此刻滾燙的淚水。
情深意切的盼復,照亮了他內心最深處的孤獨。
拉貝緊緊攥著信紙貼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那座朝思暮想的城市。
他知道,自己那些在戰火中的付出,從未被遺忘。
這份來自東方的感恩,比任何勛章都更讓他感到作為一個人存在的價值。
拉貝沒有負了金陵人民,金陵人民也沒有負他。
看到這里的王小帥等華人導演,心里突然有一絲明悟。
如果整部電影通過張純如著書立說延伸出的三條線,在上半部分的主題是絕望;
那從張純如發現《拉貝日記》開始,包括后面她的成書和魏特琳線的結局,主題就是救贖。
他把日寇的嘴臉撕得血淋淋擺在觀眾面前,讓所有人看到人性之丑、之惡;
又通過張純如、拉貝、魏特琳三位正義天使,來完成對歷史、對人性的救贖。
絕望是這段歷史的底色,但救贖是人性的選擇。
拉貝線至此結束。
時間來到了1997年11月,香檳城家中的張純如興奮地收到兩本《金陵大屠殺》的樣書。
編輯蘇珊打電話過來恭喜她,并通知:
11月14號到12月19號會有為期一個月的圖書簽售,她已經幫這本書爭取到了《新聞周刊》的書摘合同。
所謂書摘合同,就是發行量冠絕全美的《新聞周刊》,將會在《金陵大屠殺》中選段刊載,用以吸引讀者,進行前置性宣傳。
這樣在后續的發售時效果會更好。
張純如認真地選取了自認為的書中精華,通過郵件發送給《新聞周刊》的編輯湯姆·馬林斯,在得到確認回復后欣喜若狂。
距離她心中的目標,通過這本書澄清歷史,為正義發聲的目標又更近了一步。
劉伊妃扮演的張純如坐在家里的電話前,給邵子平、丁元、湯美如、楊夏明、段月萍、孫宅巍、厄休拉·拉貝等等,所有曾經給過她幫助、關心這段歷史的同行者們通知了喜訊。
看著銀幕上笑靨如花的張純如,臺下的觀眾們都大差不大地猜到。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下面要出意外了。
果不其然,隔天的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張純如在電話中氣憤地質問馬林斯:“為什么要縮版?”
馬林斯欲言又止,只能苦勸:“不縮版,可能就要撤版,這是董事會的決定,我也沒辦法。”
張純如似乎猜到些什么,循循善誘道:“湯姆,告訴我真相,我不會為難你。”
“不然我就去《紐約時報》登報,控訴你們的出爾反爾!”
這時候的張純如在美國文壇已經小有名氣。
特別是她撰寫《金陵大屠殺》的過程,去年出席的紐約《拉貝日記》發布會,都引起了轟動,獲得了很多華人群體的支持。
說完就掛了電話。
張純如怔怔地聽著電話中的盲音,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90年代的鬼子經濟排名世界第二,在北美各個產業的影響力都很大。
加上已經盯上她的右翼勢力,張純如想要發聲,似乎也沒有太好的出路。
聰慧的華裔女作家想到一個主意,她在丈夫道格拉斯的協助下,把關于此事的前因后果寫成短評,投向了《新聞周刊》的競爭者們。
首先是華人家族鄭家創辦的《紐約郵報》,有一就有二,很快《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也獵奇似地響應。
張純如這位就讀于香檳分校新聞系的華裔女作家,成功地進行了一次個人炒作,《新聞周刊》雖然最終還是向豐田等企業屈服,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從北美到歐洲、亞洲,張純如成為了華人的女英雄。
很快她的《金陵大屠殺》開始出版,紐約的簽售儀式前排起了長隊。
銀幕上,劉伊妃飾演的張純如站在紐約書店的簽售臺前,柔和的燈光映照著她略顯疲憊卻堅定的面容。
她手中的鋼筆在書頁上沙沙作響,每一筆簽名都仿佛承載著歷史的重量。
排隊的人群中,有白發蒼蒼的華人老者,他們捧著書的手微微顫抖,眼中噙著淚水;
有年輕的亞裔學生,神情肅穆,像是接過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甚至還有猶太裔和非洲裔的讀者,他們翻閱著書頁,神情凝重,仿佛在書中看到了自己民族的影子。
臺下的觀眾們精神振奮,前半闕的窒息感從拉貝線開始就一直在釋放,這種類似“劫后余生”的舒暢令人愉悅。
張純如的書火了。
蘇珊所在的哈鉑柯林斯出版社,敏銳地察覺到《金陵大屠殺》巨大市場潛力。
這種種族和歷史題材,讓他們看到了當初《辛德勒的名單》帶來的瘋狂熱議。
在專業的媒體和圖書運營下,基于北美華人群體的熱情邀請和聲援,張純如開始了從洛杉磯到各洲的簽售和專訪。
舊金山史維會、金陵大屠殺索賠聯盟、加拿大和楓會、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
無數的相關組織和歷史學術機構邀請她去交流、演講。
2月初,剛剛結束芝加哥簽售的張純如接到蘇珊的電話。
“Iris,《金陵大屠殺》已經攀升到《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第11位了!”
芝加哥圖書館窗外寒風呼嘯,她卻感到一股灼熱的浪潮從心底涌起。
就像拍這部電影的路寬一樣,他們從來不在乎作品能換來多少收益。
這樣的嚴肅題材作品,能在登上暢銷榜的高位,實屬不易。
這顆赤子之心追求的是影響力,要讓更多的人看到、知道這段歷史,才是成功。
她站在芝加哥圖書館的窗前,指尖輕輕撫過《拉貝日記》的扉頁,紙張的觸感像電流般穿透身體。
呼嘯的寒風與書頁間翻涌的歷史熱流形成奇異的共振。
那是三十萬冤魂的吶喊,是長江水沖刷不去的血痕,此刻終于通過她的筆尖獲得了聲音。
她的眼眶發燙,視線模糊中仿佛看見爺爺張迺藩坐在搖椅上對她微笑。
老人渾濁的瞳孔里映著1937年太倉燃燒的米倉,而她手中的鋼筆正將那些飄散在歷史塵埃里的火星重新聚攏成火炬。
那些在檔案館泛黃的紙頁間蟄伏了六十年的亡魂啊,即將等到屬于他們的正義審判!
此刻臺下心情極度釋放和輕松的觀眾們,已不知不覺落入了導演的敘事陷阱。
只不過他們以為的一帆風順,哪里又有這么簡單。
日右翼在北美的勢力開始了瘋狂的輿論反撲,一如當初真實世界的劉伊妃受到的攻擊和騷擾。
《華盛頓郵報》的“中立評論員”突然刊文質疑《金陵大屠殺》的“數據夸大”,稱“30萬死亡人數缺乏嚴謹檔案佐證”,卻對書中引用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視而不見;
豐田、索尼等日企的北美公關部緊急致電合作媒體,暗示“過度報道歷史爭議可能影響商業關系”,各大媒體紛紛撤下書評,換上一則日苯料理文化的軟廣;
右翼學者在智庫報告中將大屠殺稱為“戰爭中的不幸事件”,并“遺憾”張純如“被仇恨蒙蔽”,甚至搬出廣島原子彈的受害者照片,試圖模糊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界限;
極右論壇“真相研究會”得知張純如的家庭住址,信箱里開始出現剃刀片和染血的《靖國神廁導覽冊》,電話里機械的日語錄音重復著“あなたは噓つきだ(你是騙子)”;
日苯駐美領事館的“文化參贊”以“學術交流”名義約見美國大學歷史學教授,私下遞上“修正史觀”的資助項目,要求他們公開質疑書中“百人斬”報道的真實性;
更令人作嘔的是甲級戰犯東條英機的孫女東條英布子,暗中資助了一部名為《驕傲》的電影在鬼子本土上映。
影片否認了大屠殺的存在,明里暗里為畜生東條英機進行洗白,引起了亞洲國家的極大憤慨!
短短兩個月,風云突變!
包藏禍心的反對者高潮,發生在1998年5月。
日苯駐美大使齊藤邦彥,配合著右翼勢力在北美的攪動風雨,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他聲稱,張純如的《金陵大屠殺》是“非常錯誤的描寫”,且日苯政府已通過教科書和官方聲明“多次道歉”。
齊藤的發言并非單純的外交表態,而是日右翼與西方利益集團合謀的歷史修正主義行動。
企圖通過政治權力、資本操控和媒體話語的三重絞殺,將張純如的真相揭露扭曲為“爭議”,最終實現對大屠殺敘事的系統性篡改。
這是他們一貫的丑惡嘴臉!
看到這里,臺下部分的西方觀眾已經感到作嘔!
這不就是電影中的福田嗎?
一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壓力給到了張純如,她知道自己必須站出來發聲。
她深知若保持沉默,這段歷史將再次被掩埋,三十萬冤魂的正義將永無昭雪之日。
唯有持續發聲,才能撕破西方對亞洲苦難的“選擇性記憶”,迫使國際社會正視日軍與納粹同等的反人類罪行。
張純如直接聯系了《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等主流媒體和電視臺,在1998年7月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大銀幕上,劉伊妃扮演的張純如站在鎂光燈下,目光如炬,聲音沉穩有力。
“如果齊藤邦彥大使認為我的書有大量的失實之處,那我愿意同他在全國性的電視臺進行公開辯論。”
“在此請記者朋友們表達我的立場,如果大使先生不敢應邀,就請停止你的言論,并道歉!”
張純如的新聞發布會如同一枚核彈,只不過這次沒有落在鬼子本土,而在北美輿論場掀起了滔天巨浪。
鎂光燈下那個身著素色套裝的華裔女子,以筆為劍的姿態讓所有人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普通的學術爭論,而是一個普通人對國家機器的宣戰。
正如她在日記里所寫:當所有大門都關閉時,真相會從窗縫里滲進來。
此刻這扇窗,正被張純如用血肉之軀,抵在歷史與遺忘的懸崖邊緣。
《歷史的天空》的敘事節奏極復雜,明暗線依靠轉場交替前進,在下闕開始逐條補齊。
但總體而言,電影宮的觀眾們都清楚,張純如和齊藤邦彥的電視辯論將會是最后的高潮了。
可按照電影的敘事結構,魏特琳條線的結果會什么時候交待呢?
劇情往前推進,很快給出了答案。
1998年11月,香檳城的深秋。
窗外的楓葉早已凋零殆盡,枯枝在寒風中顫抖,發出細碎的嗚咽。
張純如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慘白,映照著她憔悴的面容。
距離與齊藤邦彥的電視辯論只剩下不到一個月,她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像一團糾纏的荊棘,刺得眼睛生疼。
右翼的騷擾從未停止。
深夜的恐嚇電話、信箱里的死亡威脅、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謾罵。
她甚至不敢拉開窗簾,生怕窗外某處藏著一雙監視的眼睛。
母親張盈盈知道女兒的精神壓力不小,推門進來,將一個包裹輕輕放在桌角。
“純如,休息一會兒吧,看看書迷的信。”她的聲音輕柔,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張純如抬頭,勉力擠出一絲笑容:“媽媽,我壓力很大。”
旋即又長舒一口氣自我鼓勵:“不過快了,我很期待把齊藤邦彥駁得啞口無言的場面,我要讓他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張純如回身在母親身上靠了一會兒,待她走后,捂著臉深呼吸了幾口,隨即拆開了包裹。
似乎只是慣常的一次回信,她很珍惜書迷們的熱愛。
堅強如她,也需要志同道合的支持者。
那是靈魂的慰藉。
鏡頭前,女主角劉伊妃的表演非常自然。
高清鏡頭懟臉,鏡頭里是她幾乎素顏狀態下的皮膚,細膩但不乏瑕疵。
剪刀劃開膠帶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紙箱敞開的剎那——
一張張照片滑了出來。
她的瞳孔驟然緊縮。
照片上,一把銹跡斑斑的刺刀貫穿嬰兒的胸口,而嬰兒的臉被拙劣地替換成她孩子的模樣。
血紅的英文標語像毒蛇的信子:“Penaltiesforperjurers!(對作偽證者的懲罰)。”
張純如被突如其來的惡意驚嚇得趔趄倒地,重重地撞在橡木桌邊。
所有人心里一頓,看著大銀幕上的張純如似乎根本忘卻了頭部的劇痛,有氣無力地伸手去夠藥瓶。
這是心理醫生給她開的精神類處方藥,用于鎮定。
于是特寫鏡頭里出現了似乎在神經般抽搐的小拇指。
指節因為剛剛照片的刺激和處在崩潰邊緣的精神狀態,像是彈鋼琴般地敲擊在橡木桌面,只不過節奏異常地錯亂。
神經官能的紊亂,很快就傳遞到整個手掌,變成了不受控制的混亂節拍。
當指尖終于觸到塑料藥瓶時,張純如突然泄了力氣,瓶子咕嚕嚕滾向陰影里,消失在了畫面中。
她苦笑著放棄了,想開口喊母親幫忙,卻只能從嗓子里擠出難聽的咳痰聲!
“呵。。。”
她的臉色倏然漲紅,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可怖的事實。
白皙秀美的面容上,青紫色的血管因為激憤和恐懼若隱若現,像瓷器被冰錐刺出的裂痕,沿著蘋果肌蜿蜒至唇角。
恐懼像冰水灌進肺里,她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指甲陷進皮肉。
鏡頭沒有直接拍她,而是讓張純如出現在書房的鏡子里。
嘴唇無聲地開合,卻只有嘶啞的氣音,像一條擱淺的魚。
馬克杯被撞翻,褐色的茶漬在睡褲上洇開,變成了蔓延的污血。
張純如盯著那片污漬,突然想起《魏特琳日記》里那個被刺刀挑起的女嬰。
歷史與現實在這一刻重疊,而她似乎要被被困在永恒的噩夢里,連尖叫的權利都被剝奪。
張純如的母親聽到動靜推門進來:“純如!”
華裔女作家心如死灰地抬頭,對母親露出一個干澀的笑容,眼角蓄積的淚水簌簌掉落。
中國女演員的精湛演技讓現場所有人看地暗暗心驚,但聯想到劉伊妃本人曾經真的罹患失語,又不免感慨一句天道酬勤。
張純如一家陷入了絕望。
還剩三個星期就要對敵齊藤邦彥,如之奈何?
華裔女作家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靜靜地待了一個下午,為了不叫家人擔心,再推門出來時已經面帶著微笑了。
張純如寫了一張紙條遞給丈夫和父母:
即便不能講話,我還有筆,還有你們,我甚至可以現在就學手語。
不要擔心,正義一定會戰勝邪惡!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書房,翻開手記寫了兩句話鼓勵、開導自己,卻看得觀眾們心緒沸騰——
聲音可以被奪走,但思想不會。
話語可以被扼殺,但真相不會。
張純如返身到書架邊上,想了想翻開了自己第一次復印的那版《魏特琳日記》。
她想要從這位偉大、善良的女性身上尋找力量破局。
窗外,夜色如墨。
屋內,一盞孤燈,一支筆,一個倔強的靈魂。
依舊是通過近似場景的轉場,時間來到了1940年4月初,魏特琳也正坐在一盞孤燈下。
這一幕叫觀眾們看得有些依依不舍。
像拉貝一樣,又一個可親的歷史人物要在電影中殺青了。
程瑞芳推門進來,聲音急切:“華小姐!有女學生要跳樓,你快去看看,已經有人去拉她了!”
已經年過半百的魏特琳一句話也沒有講,拖著沉重的步伐跟著老姐妹出門。
從1937開始,經年累月的勞累和營養匱乏,叫她的身體已經有些獨木難支了。
魏特琳在站在中央樓下,看著三樓的李美如跨坐在窗口:“美如!你發什么瘋!快下來!”
這位華小姐此刻還沒意識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對勁,但李美如的反應說明了一切。
“騙子!你這個洋婆子!你不配叫華小姐!”
不知是情緒過于激動,還是信任崩塌一心求死,李美如在一片尖叫中墜落,以頭搶地,當場氣絕。
魏特琳甚至還沒反應過來,更令她刺痛的是李美如自盡前的話——
你不配叫華小姐。
這是她最引以為傲的稱呼啊!
鏡頭轉到魏特琳的辦公室,程瑞芳帶來一個女學生,這才為她和銀幕前的觀眾解惑。
1940年4月,汪偽政府控制下的《紫金山晚報》刊登了一篇題為《真正的罪犯》的文章,指控魏特琳“將21名中國女性交給日軍”,并稱她為“人販子”和“叛徒”。
這一指控源于1937年冬夜的一次特殊事件:日軍要求魏特琳從難民中挑選100名妓女,否則將強行擄走良家婦女。
觀眾們看得背后冷汗直冒,這不正是福田誆騙她的那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嗎?
原來,占據了金陵的的汪偽政權正強迫金女大登記注冊,要求其使用偽政府教材并接受監管。
但魏特琳以“保護教育獨立性”為由拖延,引發偽政權不滿,才有了這一出毒計。
毒計把華小姐擊垮了。
她無法面對死去的李美如,因為那一晚被擄走再也沒有回來的21個風塵女子中,就有她的姐姐。
她整個人都好像老了十幾歲,不吃不喝,似乎想這樣為自己贖罪。
即便這遠不是她的錯。
程瑞芳等人看得心急如焚,不得已聯系了魏特琳在聯合基督傳教士工會的舒茲小姐,來接她回美國治病。
同當初拉貝離開中國時一樣,真正了解華小姐的中國人,沒有不愛她的。
金女大前跪滿了受過恩惠的女學生和難民,她們痛哭流涕地送別心中的姐姐、母親、老師,一位真正擁有美麗靈魂的人。
可精神遭遇重創的魏特琳已經聽不到這些了,她木然地沖大家擺手,像一具行尸走肉。
1941年5月14號,魏特琳已經返回美國一年。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她的PTSD有所好轉時,她在印第安納州的公寓中打開煤氣自殺了。
自殺前,她最后一次翻開自己的日記,寫下遺書和遺囑:
我在中國的傳道失敗了,與其備受精神的折磨,不如一死了之。
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為中國人服務,中國是我的家。(注1)
另外,請把我在滬上銀行里存的七百一十元,連同去年買的七畝土地都捐給金女大。
魏特琳坐在窗前,皎潔明媚的月亮,掛在這片歷史的天空,叫她想起了摯愛的金陵。
那年的金陵,月光也曾這樣明亮,卻照不亮滿城的血火。
她想起金女大的校園,月光下,女學生們圍坐在草坪上,輕聲唱著圣歌,歌聲清澈,像一縷微弱的希望,在黑暗中搖曳。
她想起程瑞芳,那個總是風風火火的舍監,在月夜里悄悄給她塞一塊桂花糖:“華小姐,你也該歇歇了。”
她想起那些被日軍拖走的女孩們,月光映在她們驚恐的臉上,淚水像珍珠般滾落,卻無人能救。
她想起自己跪在禮拜堂前,仰頭質問上帝,為何讓這樣的苦難降臨在無辜的人身上,而不去懲罰那些畜生一樣的東西。
這位深愛著中華的華小姐,無限懷戀地觸摸著自己同程瑞芳、陳斐然的合照。
她吻了吻照片,在遺書上寫下絕筆,也是此生最后一次禱告——
金陵永生。
電影宮內再次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泣,所有人淚眼模糊地看著鏡頭轉場。
密歇根州雪柏德鎮,“金陵永生”出現在了魏特琳的墓碑上。
機位角度調整,張純如對著墓碑鞠躬,柔聲道:“華小姐,金陵永生。”
康復的張純如轉身離開,高跟鞋碾碎積雪,每一步都在寂靜中鑿穿了腳底的堅冰。
合成動畫的光影在她周身流動,黑暗具象成1937年金陵城的斷壁殘垣。
她行走的姿態讓柏林電影宮的觀眾屏息,仿佛不是走入黑暗,而是將黑暗劈開。
再次出現鏡頭前的,已經是PBS辯論的現場了。
沒有任何開場,張純如和齊藤邦彥的直面瞬間被呈現在觀眾眼前。
特寫鏡頭從模糊到清晰,聚焦在劉伊妃飾演的張純如微微顫抖的睫毛上。
演播廳刺眼的頂燈在她眼中凝成兩點寒星,攝像機紅燈像血滴般閃爍。
扮演者劉伊妃的一鏡到底開始了。
主持人法恩斯沃思引入辯論焦點:“兩個月前,韓國總統拜訪日苯,首相小淵惠叁發表了—份書面聲明,對日軍占領朝鮮時的所作所為表示道歉。”
“幾周后種花家領導人訪日,貴方卻僅對侵華行徑作口頭道歉,沒有書面聲明,這令全世界的華人都非常憤怒。”
“先請齊藤先生解釋雙重標準的原因。”
“書面口頭沒有區別,不存在雙重標準。”齊藤邦彥風度翩翩地整理著領帶,嘴角掛著程式化微笑。
但此刻在普通觀眾眼里已經和欺騙魏特琳的福田沒有區別。
張純如抬起眼簾,聲音清冷而堅定:“如果口頭與書面道歉真如齊藤先生所言毫無區別,為何日苯拒絕給予中國同樣的誠意?”
她將日記推向鏡頭:“三十萬亡靈需要的不只是外交辭令,而是白紙黑字的懺悔,就像拉貝記錄日軍暴行時,每一個德文字母都不曾潦草。”
鏡頭給到《拉貝日記》特寫:1937年12月16日,安全區外堆積著上千具平民尸體。。。
齊藤邦彥手指交疊:“提到懺悔,我想1995年村山首相的聲明已充分表達悔意。。。”
張純如突然打斷:“悔意?”
她翻開幸存者夏淑琴的證詞照片,八歲女孩的全家福與血衣并列,直播現場瞬間發出驚呼!
“當夏女士看著父母被刺穿胸膛時,日軍可曾流露半分悔意?”
齊藤邦彥似乎滿懷同情地長嘆一口氣,目光低垂:“請你不要太過激動,我知道金陵發生的不幸事件,是很令人痛惜的。”
張純如冷笑:“你所說的不幸事件,是暴徒系統性地強健兩萬婦女?還是將嬰兒挑在刺刀上取樂?”
她猛地站起,西裝袖口蹭到咖啡杯,褐漬在文件上洇開如血漬。
“既然你說貴國的首相先生已經表達過悔意,那你又何妨再次表態?”
“請大使先生對著鏡頭說一句——我代表日苯,為金陵大屠殺道歉。”
全場死寂。
攝像機捕捉到齊藤喉結滾動,他掏出手帕擦拭鏡片拖延時間。
主持人法恩斯沃思試探:“大使先生?”
齊藤邦彥放下手帕,恢復了淡定的微笑,他知道只要自己拖下去,無功無過即可。
“日苯始終致力于和平事業。。。”
張純如抓起話筒:“看,他連道歉這個詞都說不出口!”
她轉向鏡頭,瞳孔映著演播廳刺目的光。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必須自己書寫歷史,因為施暴者的字典里,永遠擦不掉否認這一頁。”
張純如一把抓起血跡斑斑的幸存者名單,紙頁嘩啦抖開如招魂幡:“大使先生,看著這些名字罷!”
“說一句我們殺了人很難嗎?”
鏡頭拉遠,齊藤的側臉在陰影中僵硬如面具。
如同真實歷史發生的一樣,他在力求不犯錯的準則下,依舊淡定地退場了。
這注定是一場分不出勝負的決斗,但現場的觀眾們群情激奮地獻給張純如的掌聲,已經可以說明人心向背。
電影畫面中,特寫逐漸給到抱著各類文獻的張純如。
已經被最后一段劉伊妃的一鏡到底震撼莫名的觀影者們,此刻看著二十歲少女在電影中謝幕的特寫定格,突然都有些恍惚。
她是在演張純如,還是在演自己?
這場辯論戲中,劉伊妃的表演已超越技巧層面,達到了與角色靈魂共振的境界。
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讓觀眾看到了張純如的憤怒與悲愴,是如何從史料中破紙而出。
當她抓起幸存者名單如舉起戰旗時,當咖啡漬在文件上暈染成血痕時,所有人怔怔地看著鏡頭中那張美麗、堅韌的臉龐。
左邊面頰是演員劉伊妃的疲憊,右邊面頰是作家張純如的血淚——
在路寬的導筒下,這半人半魂的面容,終將成為電影史上最驚心動魄的蒙太奇。
《如愿》響起,全片結束。
華娛浪子,怎么被天仙改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