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錯了,錯了,錯了……”
展柜之前的亨特·布爾搖晃著頭,嘴里發出了古怪的哼哼聲。
“這你就錯了,伊蓮娜小姐。”
他們承諾了去制造真正的金銀,卻只是用假的金屬和礦物來欺騙人們。
這樣煉金術是一場空談。
他想著。
“哦,不,真正的煉金術早就已經被達芬奇發現了,不是么?”
看著素描稿上背靠著背,身體在一起的雙體人畫稿,以及“黏土”&“黃金”兩個拉丁文單詞,老人眨了眨眼睛。
愛因斯坦在稿紙上寫下“E=MC2”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個精簡的公式里蘊藏著足以點燃整個地球的能量。
而達芬奇在翻閱著各種各樣的經卷,最后認為煉金術是一場空談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之上其實已經有人成功了。
那個人名字叫做列奧納多·達·芬奇。
那個人就是他自己——這個世界之上最為神奇的煉金術大師。
那些歐洲城邦所謂的宮廷煉金術士們無非是一些江湖騙子、半調子化學家和早期魔術師的結合體,連他們所宣揚的所謂煉金術表演效果也頂多是將極少量的銅鐵轉化為一個湯勺就能呈下的金屑罷了。
而他則掌握了真正物質轉化的秘訣,能夠將墨水轉化為黃金,隨便一幅簡單油畫,就足夠給的所有中北部意大利宮殿鍍上金光閃爍的頂篷。
這個在源源不斷的制作黃金的男人,一輩子里所創造的財富放在天平上要重過佛羅倫薩城里所有的貴族手里的金叉子,金勺子,金酒杯,夫人的金耳環,教士的黃金十字架之總和的男人,畫技精湛的藝術大師,十項全能的科技先驅,卻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尋找煉金術的真義。
這樣的故事,真是充滿了騎驢找驢的荒謬感。
黃金并不只是黃金。
它是不滅的象征。
一塊鐵,會被海水腐蝕,長出紅色的銹跡,一塊銅會被時間摧發出青苔,木頭會朽爛,銀子會發霉,唯有黃金。
泡它,凍它,燒它。
十年,百年,千年。
就像法老的面具,輕輕的擦拭掉灰塵,它永遠簇亮如新。
黃金代表了人們對于財富的想象,黃金也代表了人們對于永恒的想象。能夠將會易變的銅鐵轉化為穩固的黃金的技藝,同樣可以將脆弱的肉體升華為承載永恒的器物。
所以在煉金術的技藝體系里,制作黃金的技藝,同樣可以用來制作長生不老藥。
在煉金術師們的想象的最初,所謂黃金,它本來就應該是生產長生不老藥的副產品。
“古代煉金術涉及魔法石的煉造。這是一種具有驚人功能的神奇物質。魔法石能把任何金屬變成赤金,還能夠制造出長生不老藥,使喝了一種藥的人永遠不死。許多個世紀以來,關于魔法石有關許多報道。但目前唯一僅存的一塊魔法石屬于著名的煉金術士和歌劇愛好者尼克·勒梅先生。他去年慶祝了六百六十五歲生日,現與妻子佩雷納爾一起隱居于德文頓。”
——JK·羅琳《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明白了么?”
亨特·布爾站在展館面前,輕輕的詢問遠方的伊蓮娜女士。
貓王先生如今掌握了一門欣賞作品的技藝,使他能夠去做一位世界上最好的鑒賞家,一位足夠看穿一切的圣賢。
他可以看到永恒的黃金。
一切都會改變的,即使是那些最好最頂尖的畫作,畫布會變得酥脆,顏料會被空氣所侵蝕,筆觸會褪色,人們的審美也會發生變化。可只要用充滿“黃金”的眼光,那么。
他就能夠抽離于所有繁雜的噪聲之外,看到他真正想要看到的東西。
亨特·布爾把目光移向畫稿的另外一邊,看向這張價值千萬美元的手稿旁邊,那只最開始被人以十美元的價格買下的網絡插畫。
“偵探貓美術館。”
亨特·布爾側過了頭,手指尖擺弄著他身前的那張化名的胸卡。
楊德康沒有搞明白亨特·布爾玩的是什么路數的最根本原因在于——亨特·布爾根本就沒有玩任何的套路。
藝術家就是以純粹的旁觀者的身份,來目睹這場美術館的開幕式的。
亨特·布爾之所以隨便使用了“安德森先生”的身份卡而非他自己的名字,偷偷混在參觀的人群里,本身也沒有任何存在陰謀。
這是一個充滿善意的決定。
甚至可以說,亨特·布爾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單純是想讓自己盡可能變得不起眼一些。
早在二十年前。
亨特·布爾就享受夠了在展館里,被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的鎂光燈環繞的感覺。
現在。
他希望把全世界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美術館開幕本身上。
他已經老了,這是完全屬于年輕人們的時刻,亨特·布爾不希望自己的出現分潤了那些媒體們關注的焦點。
要是理解成了是他帶著《油畫》雜志社的團隊,跑來挑釁那就不好了,不是?
他是如此的謙遜,他是如此的心懷著慈悲。
他希望年輕人們充分著享受著這樣獨屬于他們的時刻,他希望這種感覺能夠“滋養”他們的藝術生涯,就像一汪甘雨,能夠讓他們成長的快些,快些,再快些。
亨特·布爾又不想錯過這樣的時刻。
所以。
他就選擇喬裝打扮溜達過來了。
“哦,不夠,不夠,不夠。”
布爾先生手指理著鬢角邊的假發,如同在哼著一首古怪的歌謠。
“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他盯著那張偵探貓的十美元插畫,看著眼前的光幕。
傳奇等級的“書畫鑒定術”有很多很多的好處,比如,他甚至仿佛透過筆觸,能夠看到一幅作品創作的過程。
畫家怎么勾線,怎么填色,怎么進行最后的修飾,他都能夠一眼望穿。
“顧為經先生。”
他看著偵探貓的畫稿,笑著說道。
三天前。
蘇黎世。
很多拿著旅游攻略初從ZRH蘇黎世國際機場走出來的游客,會錯以為這里是瑞士的首都,事實上,瑞士的首都既不是蘇黎世也不是日內瓦,而是人口只有十幾萬的伯爾尼。
伯爾尼是國家的政治心臟。
日內瓦是聯合國歐洲總部的所在地。
那么蘇黎世……它就像是半個維也納加上半個紐約的結合體,比維也納多了紐約的繁榮,比紐約多了維也納的安靜。
這里是整個歐洲最為富裕的城市,整個西歐一年里超過70%的證券交易金額都發生在這里,論億萬富豪的密度在全歐洲的城市里僅次于小到全國仿佛站在高處,一張風景照就能裝下的摩納哥。論經濟體量,它則是摩納哥的接近二十倍。
這里不止是富豪們玩游艇看賽車的地方。
它有著全歐洲最頂尖的大學、銀行財團、保險集團、制藥公司……這里還是達達主義的發源地,也擁有著全歐洲最頂級的美術館。
就比如長街角落處的這間建筑。
這是一間外表灰撲撲的水泥建筑,和伊蓮娜家族所擁有的那座歐洲傳統式樣用一整座昔日的皇家宮殿改建成的美術館完全是不同的風格,整座舊館在1910年,在老歐洲的黃金的年代的掛鐘的最后一分鐘里建成。
建筑的通體材料是石灰石,方方正正的造型,帶一點奧地利分離派的風格。那個年代已經不太時興巴洛克式的復雜風格,造型更加幾何化。整間美術館論華麗程度別說跟盧浮宮比,就算比起七年前新開放的伊蓮娜家族博物館,甚至是一些更小型的博物館里,都差了很遠。
初時看上去。
在那么富裕的蘇黎世,經過的行人甚至會覺得這樣不起眼的建筑頂多只算的上一間物流倉庫。
起碼不遠處的蘇黎世大教堂看上去就比這里巍峨的多。
但就是這間“物流倉庫”里,卻擁有著不亞于很多法國大博物館的數量的畢加索、莫奈、雷諾阿,德加,馬蒂斯,這里是除了挪威以外世界第二大的“愛德華·蒙克”館藏所在。
哦,對了。
那幅大名鼎鼎的梵·高《自畫像》,那幅由梵·高親筆所畫的梵·高,一直以來,也館藏在博物館的二樓。
這里所舉辦的生涯回顧展也被視作當年藝術大師巴勃羅·畢加索征服整個歐洲界所需的最后一塊拼圖。
大約一百年以后。
剛剛刷新了過去三年里在世藝術家作品成交紀錄的藝術大師顧為經,他的生涯首個回顧展同樣也在此舉辦。
“你知道么?曾經有一幅他學生時代的作品就擺在我的面前,當時就賣3萬緬幣,大約是15美元。”
男人對著展館里的一幅顧為經少年時代所畫的素描按下了快門,夢囈一樣的說道。
“真的假的?”
旁邊的人被這話吸引了注意力,扭過頭來,“誰誰誰手里有一張顧為經早年的作品,這可是這幾年的經典騙局了。”
男人搖搖頭。
他拿出手機調出了一張報紙。
“看,這篇文章就是我寫的,我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寫有關他的報道的人。”他指著上面有關好運孤兒院的舊新聞。“那時顧為經還在上中學,我就是看他坐在我眼前畫完的那張素描畫稿。”
“然后呢?”
“我嫌貴,沒買。”他說。
這都已經是他不知道多少次和別人講述這個故事了,杜文先生每一次提起來,依舊覺得痛徹心扉。
顧為經的作品流通到藝術品交易市場的一直都不算特別多。
就算他的素描不可能像是達芬奇那么夸張,3萬美元也怎么想都是值的,以他現在的熱度,就算能賣到十萬,也不是沒有可能性。
這哪是一張畫啊。
這分明是一大塊金疙瘩啊。
“好吧,這我就信了。”
聽眾點點頭,輕輕笑了起來。
“覺得很可笑對吧,可那時誰又能猜到他的作品會這么值錢呢?”杜文面無表情的問道,整個人都已經麻了。
“不,朋友,我完全沒有在嘲笑你的意思。”
旁邊的聽眾指了指這個展廳最中央的那張作品。通常來說,畫家的個人回顧展會是一部濃縮的編年史,策展人會按照畫家創作作品時的時間脈絡或者主題脈絡進行布展。
這整個展廳所陳列的,基本上全部都是顧為經學生時代的早期習作。
“看到那幅畫了么?”
聽眾問道。
杜文轉過頭,那個展臺所館藏的可能是這個展廳里最重要的作品——
作品名:《紫藤花圖》
備注:本作品高100厘米,寬27厘米,創作于2017年,屬于顧為經生涯早期代表作品之一,由伊蓮娜家族基金會提供借展。
杜文又轉回頭來。
“知道不,我可以告訴你,這幅畫背后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曹軒老先生就是看了這幅畫下定決心收顧為經為學生的。他曾在美術年會上專門提到了這張作品,它也是伊蓮娜女士人生里所看到的第一張顧為經的畫稿。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切的故事,都因為這張畫而起。”
“你說顧為經有一幅素描畫稿,你錯過了?”
男人又笑了笑。
杜文一開始以為對方是在嘲笑自己,細看之下,對方的笑容盡充滿了苦澀,還有微微的麻木感。
那種感覺他有點熟悉,但更加濃烈。
就像小麻遇上了超級麻。
“曾經這幅畫就擺在我的面前,我有機會得到它,然后,我就眼睜睜的看著安娜·伊蓮娜把它抱走了。”
天大的笑話。
一幅素描稿才多少錢。
這幅《紫藤花圖》做為見證了顧為經生涯重要時刻的作品,也許完全不會比幾個月前剛剛賣出了天價的《魔笛》來的便宜。
很有可能能賣上八位數。
美元!
男人無盡深情的看著那幅作品,仿佛在看著他的大游艇,大跑車,大別墅。
他又轉過頭。
兩個男人對望,無語凝噎,只有淚千行。
亨特·布爾此刻也在蘇黎世美術館里。
他正在二層。
與一層的展示顧為經少年時代的早期畫作不同,這間展館展示的都是那些成名之后的畫作,也可以說,是顧為經目前為止整個職業生涯的“巔峰巨作”。
它包含了顧為經幾乎的所有的獲獎作品,幾乎顧為經所涉獵的所有藝術風格。
它包含了他那幅曾經拿下了新加坡雙年展金獎的《人間喧囂》,包含了此前參加德國卡塞爾文獻展的作品,也包含了那幅裝在了夾層防彈玻璃里,成交價格超過2000萬美元的《魔笛》。
甚至整個展廳就叫作“繪畫的極境”,非常的霸道。
亨特·布爾正端詳著面前幾乎占據了整個墻壁的作品,論篇幅,它的長度超過了四米,幾乎可以和倫勃朗的《夜巡》比肩。
那些歐洲歷史上最富有盛名的藝術家,職業生涯里似乎都永遠不能缺少一幅具有代表性的巨幅繪畫。
說到米開朗基羅,人們就想起《創世紀》。
說到倫勃朗,人們就想起《夜巡》。
說起畢加索,毫無疑問,那當然就是那幅大名鼎鼎的《格爾尼卡》。
而顧為經的這幅油畫名字叫作《人間喜劇》,就是這幅畫,剛剛為顧為經贏得了漢堡繪畫與音樂家聯合會年度展的優勝,填補上了那個“不可能的任務”的最后一塊拼圖。
這個美術展館叫做“繪畫的極境”。
論技法。
論意義。
這幅繪畫作品都可以視作顧為經目前為止,職業生涯的某種頂峰與高潮。它是顧為經人生里所創作的最為珍貴的作品。
它是王冠上的明珠。
黃金之中的黃金。
考慮到這張畫所代表的不只是一幅畫,而是戰后的年代里,當時的伊蓮娜家族交給協會的股份。那么,這幅畫將會是人類歷史上最為昂貴的作品之一,它足以輕易的排進歷史前十。
《油畫》雜志對于藝術行業的意義,是不能夠用金錢來衡量的,好吧,如果能的話,那也是很多很多很多的金錢。
某種意義上。
之前的那幅《魔笛》,包括顧為經籌集了一筆史無前例的巨款,以打工人的身份“蛇吞象”反向硬買下了馬仕畫廊這間歐洲最頂級最老牌畫廊的舉動,全都是在為了這幅畫做鋪墊,營造聲勢。
甚至可以這樣理解——
顧為經自和安娜·伊蓮娜簽了新的代理合約開始,大學畢業后的整個七年時光,他們一直都在拼盡全力的為了這幅畫做準備。
藝術之內的,藝術之外的,為了這幅畫,這對合作者都已經傾盡了一切,人們已經很難說的清,這樣的一幅油畫作品到底值多少錢了。
非要估個價的話。
《魔笛》值2100萬美元。
要是能夠把這幅畫買走,讓顧為經可以不去參加漢堡繪畫和音樂家聯合會的年度展覽,克魯格銀行方面一億刀應該是愿意掏的。
2億刀。
應該也愿意,畢竟他們已經在整個《油畫》雜志集團里砸了超過20億了。
當然。
話說回來,要是這些股份要是能夠去花錢買,伊蓮娜家族就算轉頭把自家莊園都抵押了,也會樂意同樣掏出這筆錢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