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用忙碌擠走生活里的無聊,就像試圖用雙手擰干濕海綿里的水。
就算她把時間表安排的極為豐滿,每天忙碌的腳不沾地,把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擠了又擠,擠到一滴水分都沒有。
但只要稍稍靜滯片刻,那種透明而潮濕的倦殆感依舊會從時間和時間之間,日子和日子之間的縫隙里洇出來。
在生活中留下一個又一個讓人煩悶的濕印。
女人正窩在客廳的沙發里讀著《高老頭》,她推辭了和漢堡繪畫與音樂家聯合會的會長共進晚餐的邀請。
這種又長又無聊的夜晚里,正是適合把巴爾扎克卷帙浩繁又連貫一氣的《人間喜劇》抽出時間來重新讀一遍的時候。
奧古斯特正趴在地板上打著小盹。
經歷了長時間的減脂訓練之后,這只擁有大耳朵的史賓格犬終于回歸了它那勻稱矯健的體型。
它身旁的瓷碗里擺放著一小碟的牛肉骨粉雙拼凍干狗糧,這是對于它白天努力奔跑的獎賞……以及順便補充一下流失的鈣質。
漢堡是極為繁華的大都市。
一到市郊。
又立刻變成了那種典型的歐洲大農村的景色,好山好水好無聊。
青青的草原,靜靜的夜色以及如水的易北河。
如果仔細的觀看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巴爾扎克幽默的文筆的緣故,伊蓮娜小姐似乎今天心情很不錯。
這樣一個女人,按照克魯格銀行家的說法,是一匹純血種的馬(注)。
(注:這里所寫是的巴爾扎克《高老頭》里的原文——“這樣一個女人,按照特·龍格羅侯爵的說法,是一匹純血種的馬……”)
若是有哪只不開眼的馬兒,想要和這匹貴種的馬比賽賽跑……情商這么低,就別怪人家一蹄子蹬在你的下巴上,再有一條大耳朵的獵犬汪汪叫著,呲著牙叼在你的屁股蛋子上。
但那種寒冷的感覺,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美。
當她蜷縮著腿,側臥在沙發上,手里捧著一本書法語書在看,唇角輕輕的上抿,露出了淺到幾乎看不到的酒窩的時候。
天上的安琪爾、仙女般的臉龐,這些放在巴爾扎克筆下的里都略顯老氣的修飾詞,以及那些如今《Vogue》這樣的時尚雜志里所早已唾棄不會使用的那些贊美女神的古老神話。
在她的身上全部都一一浮現了出來。
最先有所反應的是史賓格犬。
它忽然從睡夢之中驚醒,站起身,扭頭看向門口的方向。
奧古斯特伸出粉白色的舌頭,輕輕叫了一聲,向著門口跑了兩步。
下一刻,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原地一個緊急剎車,差點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劈了個叉。
它又跑了回來,低下頭,什么都不管,張開嘴開始淦起的它的夜宵。
“咯吱。”
就在伊蓮娜小姐把目光從書本移到狗子身上的同時,身后傳來了門鎖轉動的聲音。
門被從外緩緩推開。
當大門才被推開了一個縫隙的時候,一只梅花小腳先伸了出來,然后是胡須,鼻子,頭,再然后才是圓滾滾的肚子。
一只圓滾滾的貓咪宛如極有彈性的液體似的,從門敞開的縫隙里一馬當先的擠了進來,它嗅著空氣里牛肉骨粉凍干狗糧的氣味,咧開了嘴。
熟悉的牧場,熟悉的味道。
雀躍吧,歡呼吧,雞飛狗跳吧!你們的大王又回來了……“喵!”
它如同猛虎歸鄉,有似猛獅出籠,以和原本的體型絕不相符的靈活程度,拖著身后的溜貓繩,朝著奧古斯特的狗糧盆沖了過去。
我將以貓型泥頭車姿態進擊!
“晚上好,顧先生。”
女人在看到那只貍花貓出現在自己的視野里的時候,便已經直接重新低頭看起了書,連身體姿態都和剛剛沒有任何區別。
她用聽不出什么語氣的平淡聲音問道。
“晚上好,伊蓮娜博士。”
身后的傳來男子的聲音。
“不,沒有這么快。你叫的實在是太早了。‘Dr.’這個稱呼你得明年再叫。”安娜想了想,“如果工作實在太忙的話,那么也許是后年。”
“具體,要看我的時間安排了,也要看——”
伊蓮娜小姐的語氣說道。
“也要看什么?”男人詢問道。
也要看我會不會再去兼任一份藝術經紀人的工作了。
安娜·伊蓮娜調侃道。“這要誰的表現了。”
女人平靜的將手里的書籍翻到了新的一頁,心中有一點不高興。
如果把合作視作是一場社交晚宴上的舞蹈。
安娜是時刻身前都有無數只伸出來等待著她垂青的手的人,而她剛剛那句話本身暗示的已經很明顯了。
話已經說到這里,卻沒有得到她所想要的答復。
在羅伯特那里知道,顧為經有一個專門的日程表記錄大師計劃的時間安排,還在便簽的角落處畫了一支小手表。
當時臉上沒有表現出來。
安娜內心之中事實上還挺開心的。
“哦,那恐怕你要有一份新工作了。”、“聽說有人缺一塊新手表”、“當然,我時刻記著當初的約定。”
這才是伊蓮娜小姐想聽到的回應。
而非這樣蒼白的沉默。
安娜的一生里,她極少會給人第二次機會。面對她的邀請,她也從來不接受“我還要考慮考慮”這樣的說法。
她擁有的選擇很多,從這來都非常多,是非常非常的多。
那你就考慮考慮好了。
“我本以為我會很在乎的,但……Idon'tfuckingcare.”安娜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她看著一貓一狗對峙之間,那只又胖又拽的貓,扭扭屁股成功把奧古斯特擠到了一邊。
女人心中又是一陣的氣憤。
抓它!撓它!撞它!
那是狗子的夜宵,她的奧古斯特什么時候忍過這個氣。
“嘿,哈德遜太太!”安娜在聊天軟件上給房間的護工留言,“方便的話,看到消息請再拿些牛肉骨粉下來,好么?”
“要250g——”
算了。
她刪除之后又備注道。
“要500g,分成兩個盤子。”
明明是伊蓮娜小姐要求奧古斯特開始減肥,加強鍛煉,嚴格控制飲食。可女人不想輸這個陣。
這么點夠誰吃的。
讓顧為經的吃貨貓看到,還以為她家的奧古斯特吃不起飯呢。
上一盆。
一人一盆。
“剛剛的稱呼,你能再念一遍么?”顧為經沉默,安娜反而不沉默了,她把手機放到一邊。
“什么話。”
“博士的那個。”
“伊蓮娜博士?”顧為經念道。
安娜點點頭,她把《高老頭》放到了一邊,重復道:“伊蓮娜博士,加上Dr.這個頭銜之后,比我想象的要好聽不少,也許我應該抓緊時間,早一點把這個頭銜讀下來。”
“祝你順利。”
顧為經說道。
“是的,應該會挺順利的。”安娜只是說道。
顧為經坐在沙發對面,看著女人或有意,或無意露出來的白皙手腕。
“你的生活總是很忙,總是很有目標感。”
顧為經說道。
“是啊,這是卡拉的日記所帶給我的收獲,要真正體驗生命,你必須要站在生命之上。”伊蓮娜小姐說道。
“要真正的體驗生命,你必須要站在生命之上,為此要學會向高處攀登,為此要學著去俯視下方。”顧為經一邊說話,一邊放空身體,像是整個人陷入了一塊柔軟的墊子那樣陷入了沙發里。“《生命的定律》里的話。”
“你最近一定有好好的讀了讀尼采。”
伊蓮娜小姐輕輕笑了笑。
她盯著衣衫不整,看上去充滿了疲憊的顧為經,女人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剛剛……是喝酒了么?”
“是的。”
“我去柯岑斯先生的家里吃了晚餐。”顧為經點點頭。
“你給我發的信息里有寫。”安娜說道,她語氣略微停頓,“不過……我不知道你喝了酒,看來一定有很值得去慶祝一下的事情——”
“對不起。”
顧為經忽然打斷了安娜的話。
“對不起。”他說。
女人的聲音驟然之間停頓,她側過了身,用有一點點嚴厲的目光盯著顧為經看。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么?”
“我退出了藝術項目,安娜,對不起。”顧為經說道,“我沒有能為你拿到那塊手表。”
兩年多以前的那個新年。
顧為經和安娜兩個人一起去了維也納,他們在造型頗似鞋盒子的金色大廳里聽音樂會,演奏的中場休息期間,兩個人談起了學校里的事情。
安娜對顧為經說,她答應顧為經,她保證自己不會因為威廉姆斯的事情生氣。
顧為經對安娜說,他答應伊蓮娜小姐,他保證自己會為她拿到那塊手表。
信誓旦旦畢竟鄭重做出承諾的兩個人當時還不清楚,這是命運所開淘氣的玩笑。后來,伊蓮娜小姐還是生氣了,她大發雷霆。
她不光因為威廉姆斯的事情生氣,她也因為顧為經的事情生氣。兩個人非常激烈的爭吵,這段合作關系也因此走向了終結。
沒有關系。
就像格林兄弟所收集的那些德國鄉間的民俗童話故事所講的那樣,再殘酷的魔法也有相反的解咒,那些殘破的故事總會有破鏡重圓的時刻。
漂亮的公主不會真的在她十八歲的那一年死去,只會就這樣沉睡個一百年。
變成青蛙的王子,也會因為一個吻被人所喚醒。
屬于大師計劃優勝冠軍的手表——它本該成為那道融化冰棺的暖流,華麗變形的咒語,破鏡重圓的契機。
誰知。
不光伊蓮娜小姐沒有做到她的承諾。
顧為經同樣也沒做到。
“對不起。”他又一次的說道,“我沒有能拿到那塊手表——”
“——好了。”
伊蓮娜小姐冷冷的打斷了他。
“你晚上跑過來約我見面,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情對吧?現在我已經知道了。”
她的語氣淡漠。
女人盯著顧為經,她注意到對方話語里所說的是他退出了大師計劃,而不是他輸掉了藝術項目。
有個聲音在她心里說。
“無所謂了。”
“你給過他機會了,是他沒有完成他的承諾,這就怨不得任何人。”
那個聲音是失望,是怒火,也是烈焰。
它在熊熊燃燒。
伊蓮娜小姐覺得自己起伏的胸膛上藏進了一個悶燒的爐子。她不想問對方為什么從藝術項目里退出了。
“一場必贏的比賽被自己玩輸掉了和不敢承認輸掉比賽的結果,選擇了轉身逃跑,到底哪一者顯得會更加無能一些?”
或著說。
顧為經原本是可以贏的。
但伊蓮娜小姐不要原本,伊蓮娜小姐就只要結果。
這個世界也沒有如果,只要結果。
“不敢面對自己的失敗,和連贏得結果都沒有足夠勇氣去面對,這二者到底哪個會更加糟糕一點呢?”
那個聲音繼續詢問安娜。
“連這么小的藝術項目都無法贏下來,那么,那些遙遠而輝煌的目標,又應該怎么才能實現呢?你應該把自己精力花費在那些更有希望的人身上。”
沒有能力去應付競賽的馬。
就算再漂亮。
按照林奇副會長的理論,那也只是跛腳的馬,而跛了足斷了腿的馬,安樂死才是它們通常的結局。
“現在,站起身,推開門,轉身就走。”
那個聲音在伊蓮娜小姐的耳邊說道,那不是任何人的聲音,那就是來自安娜·伊蓮娜自己的聲音,來自安娜·伊蓮娜自己無法違抗的意志。
她從沙發邊摸出手杖。
女人站起身。
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顧為經。
“你知道么——”伊蓮娜小姐盯著對方看,眼神里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最現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依舊是奧古斯特。
胸腹上擁有柔軟的栗色斑點軟毛的狗子從食盆里抬起了頭,它盯著在這對冰冷氣息里對峙的男女,眼神里流露出了可憐巴巴的神情,喉嚨嗚咽了一聲,疑惑著是否應該湊上去。
阿旺用頭擠了它一下。
“愣著干什么。”
“吃席呀!”
貍花貓回想起了曾經除了吃就是睡,喂食器里永遠裝著滿滿的食物的美好生活。
每天生活的日程表全部安排的滿滿當當的。
早餐貓糧、早午餐貓糧、午餐貓糧、下午茶貓糧,晚餐貓糧,夜宵貓糧……
咱漢堡的貓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一睜眼就是這一出,沒別噠!
等這公母倆打起來,轉身一走,這地方……又是咱阿旺大王的天下啦。
阿旺舔了舔爪子。
“戰!”
貓貓很是期待。
抓他!撓他!撞他!
得罪了伊蓮娜小姐還想跑?
那是她的手表,伊蓮娜小姐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她什么時候能受這個氣。
“你知道么——”
伊蓮娜小姐看著顧為經,她一字一字說道。
話音出口。
安娜·伊蓮娜心中那個正在發出憤怒的咆哮的聲音在一瞬之間干癟,然后如風般消逝。
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
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真正選擇的東西是什么。
于是。
那個憤怒而惱火的伊蓮娜小姐就消失了,一瞬間,她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
顧為經一時之間沒有太聽懂。
“我知道你退出了大師項目,我知道沒有得到那塊寶璣公司提供給藝術項目優勝者的那塊手表。”
“你說了。”
“我知道了。”
女人重復道:“但是——按你自己的話說,弗洛伊德說,一個人的性格里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節,而安娜·伊蓮娜則有一種叫做‘我他媽的不在乎’的情節。”
“你聽了那期播客節目?”顧為經說道。
“總得知道,有些人在我背后偷偷摸摸的說壞話,到底說了什么吧,邦德先生?”安娜理了理鬢角的頭發。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系,說的好,伊蓮娜小姐不在乎。”伊蓮娜小姐如此說道,“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很在乎的。”
“但是。”
“話都在嘴邊了,我才意識到,Idon'tfuckingcare.”
安娜坐回了一邊的沙發上,她招了招手。
奧古斯特立刻搖晃著尾巴,噠噠噠的跑了過來,直起上身,把它的大狗頭放在了安娜·伊蓮娜的腿上。
貓咪就是天生沒腦子。
還得是狗子。
史賓格犬一開始就嗅出了安娜沒有真的生氣,跑過來想要湊個熱鬧,和大家一起玩。
奧古斯特用舌頭舔了舔女主人的手腕。
安娜點點頭。
“關于我們的新的合約,我只有一個額外的要求。”
女人說道。
“而你必須答應。”
“什么?”顧為經問道。
“阿旺。”安娜瞥了一眼那邊的淦飯貓,說道:“你不能讓它是老欺負奧古斯特,你的貓實在太胖了,奧古斯特已經是條老狗了,這不公平。”
“阿旺沒有欺負……”
“閉嘴。”伊蓮娜小姐說道,“我不給你討論這個問題,就一點,阿旺從今天開始,必須要減肥了。每天必須要嚴格控制飲食。”
“它連脂肪肝都沒……”
“閉嘴。”
安娜再次說道。
她也不想和顧為經討論這個問題。
“沒有脂肪肝不代表是正常體重,就算是正常體重,也不代表是最健康的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