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書頁

第九百四十二章 靜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全能大畫家

  顧為經和曹軒相遇的第一天,在那個國際藝術項目里顧為經每當拿到壁畫的圖稿,他總是會在填色前讓自己想一想,倘若他面對這樣的情況應該會怎么處理,而項目組里的前輩資深畫家,又是怎么處理壁畫上的顏色。

  先發現問題,再解決問題。

  過去的那個學期,曹軒讓他所做的事情一般無二,區別在于映照比對的對象,從國際藝術項目里的十幾位前輩,變為了整本《歷代名畫錄》。

  從一滴水中觀察自己的倒影,到面對整片大海。

  老太爺從來不設置明確的課程進度節點,曹軒也從來不告訴顧為經,在這一堂課里他們一定要學到什么,一定要學到某種筆法的精髓或者學到那幅作品的神意之處。

  “他們是山。”

  曹軒說道。

  “不要著急,當山允許你去攀登的時候,它自會揭開自己的面紗。”

  曹軒的精氣神極好,講起課程來妙語連珠且滔滔不絕,絲毫看不出他的年歲已經超過了九十歲。安娜的語速總是很快,和顧為經談論到畫展的時候,她的聲音叮叮鐺鐺連綿不絕,語速會在不經意間加速,簡直是在洶涌。有什么東西——那些意志,那些聰明才智——誓要從她起伏的胸口噴薄而出。

  曹軒在課堂上則會拋出一個關鍵問題,然后語速則逐漸放緩。

  他已經過了需要激烈的不容質疑地拋出自己的結論,讓自己顯得年長且富有威嚴的歲數,曹軒的話語里總會預留出足夠的縫隙讓顧為經的思考緩慢地滲入。

  顧為經是一只琴。

  曹軒是樂師也是聽眾,他只是偶爾在關鍵的時刻撥動兩下琴弦。

  琴聲自然而然綿延不絕。

  老太爺幾乎從來不會說顧為經的觀點是好還是壞,他讓顧為經暢想那些歷史上畫師們的作品應該呈現出什么模樣,然后再找出讓老楊提前準備好的有關的畫冊,慢慢的比對。

  分析哪里和顧為經想的一樣。

  哪里又不一樣。

  不一樣是否是顧為經的理解有問題,是他錯了,畫家錯了,摹本錯了。

  還是大家都沒有錯。

  虞世南和馮承素對著同一幅真跡,一比一的臨摹出了兩幅不一樣的《蘭亭序》,都是極好,藝術本來就可以有不同的呈現方式。

  他們先是談論那些有確鑿真跡傳世的畫家,然后談論歷史上那些具體畫家真假難辨的古本,就像解迷游戲一樣,去猜測它們到底會不會是屬于某位特定畫家。

  先是看圖填色。

  然后是字迷游戲。

  最后。

  則是抓著一條線索,慢慢的走進歷史的迷霧之中,看看他們兩人能走的多遠。

  顧為經從來沒有過這么玄奇的體驗。

  他和勝子完成《雷雨天的老教堂》相關的論文時,他們手頭有一幅畫,卻鮮有關于畫家身份的可靠記載,他們只能一點點的猜想那位畫家到底是什么模樣的人。他與曹軒談論的作品與畫家,要比他和酒井勝子所談論的作品與畫家距今久遠的多。

  不是150年。

  而是1000年,1500年,以及更久。

  他們手上有確鑿無疑的關于畫家的史料記載,有后人觀看作品時的心得,甚至連有些作品畫上提詩都能在文獻里找到抄錄。

  唯獨沒有作品本身。

  或許在某個私人家的手里等待著重現世界的那天,或許安詳的沉眠在地下的某處,亦或許更糟糕的可能,它已經被漫長的歷史長河所吞沒。曹軒拉著他的手,兩個人試圖在史料的長河中捕捉出一兩絲倒影。

  曹軒不要求顧為經畫畫,卻自己開始畫畫。

  沒有作品,他就對著文獻臨摹。

  他以一種后人暢想的身份,為顧為經展現在曹軒的審美視角下,畫家的作品應該是呈現出什么模樣。

  什么是“點刷精研,意存形似。”

  什么是“清源寺里見輞川。”

  張彥遠在為畫家們評定上中下各品的時候,是以什么樣的標準來判斷的?什么才應該叫做“筆畫不周密而意境周密。”

  還有穿插著一些很有趣的小課題。

  人們都說書畫同體,為什么張彥遠說王羲之書既為從古至今之冠冕,丹青亦妙。但實際上在他的評定體系里,王羲之的書法是天下第一,而“亦妙”的丹青只得了一個“中品下等”這樣的評語呢?

  王獻之呢?

  據說也畫畫很好,大名鼎鼎鼎的桓溫就曾請他為自己作畫。

  張彥遠說王羲之的繪畫水平是“丹青亦妙”,王獻之的繪畫水平則是“丹青亦工”,可和父親一樣,王獻之也就只得了一個“中品下”的評語。

  這和當時的審美風尚有關系么?

  在第一個學期之后,轉年過來,到了這個學期。

  曹軒終于開始讓顧為經拿起畫筆,每堂私人授課之后,開始給顧為經布置固定的課后作業。

  依舊不是畫畫。

  而是練字。

  書畫同體,老太爺認為漢字書法是整個東方藝術審美體系里非常獨到的寶藏。

  字如其人。

  練字練的不光是字,還是抽象到最精簡的線條與構圖,磨練的是一種審美意趣。

  書法,書法,它本就是一種法度。

  教室里。

  曹軒筆走龍蛇,在空白的宣紙上寫了一個大字。

  “差不多到下課時間了。”

  老太爺把筆放在桌案上,問了一個問題:“為經,我們已經上了整整一年的課了,這一學期,每一堂課后,畫的畫也好,寫的字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允許你帶走過,你知道這是為什么么?”

  “老師您已經宣布封筆了。”

  顧為經看著眼前的字跡,回答道。

  曹軒不允許他把作品從這間教室里拿走,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老太爺已經宣布封筆了。

  曹老這樣的地位,隨便一幅墨寶留出去,哪怕只是不成體系的殘片,價格都極為不菲。過往一年之中,要是曹軒每次演示繪畫技巧,每一次老太爺帶來教室他所“摹”的古代名家作品,上完課后顧為經全都抱起來揣兜里帶走,拿回去對著練習。

  練習的效果怎么樣,不好說。

  反正這么抱上一年課,他應該能把楊老師心心念念的大跑車,大游艇,大別墅全抱回家。

  顧為經連提都沒提過這件事,人貴在要懂事,要明白分寸。

  “那是些不成體系的東西。”

  曹軒啞然失笑。

  “一兩個字,一些練習的圖案和線條,連畫都談不上。”老太爺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我不讓你帶回去的原因是因為你還很年輕。”

  “這個年歲,老師說什么你都會覺得一定是對的。老師畫什么,你都會覺得,那一定是最好的。”

  曹軒抿了口茶水。

  “我所畫的那些畫,它們只是我心中的答案。不一定是你心中的答案,更談不上是正確的答案。本就沒有正確的答案,哪里談得上一定呢?”

  “到了我這個歲數,畫的多了,摹的多了,很容易想畫什么風格就表現得看似像什么風格。而年輕人學習則如同是雕刻,一刀就是一刀,一鑿就是一鑿,刻得慢也刻得深。我們的課程是在鍛煉想象力和審美力。我不希望下課后,你帶著標準答案回去。”

  “意存而形似。”顧為經說道。

  “我不敢說是形似,只希望能做到‘意存’。”曹軒說道:“既然是博覽課,我更希望你記住的是一種……審美意象。”

  “千里江陵一日還。”曹軒說道。

  顧為經努力的思考。

  “我們做的事情,是沿著美術的江河順流而下,不說一朝而過,但一兩個學期的時間對于千載歷史來說,也實在太短了。有太多不同的風景,有太多重要的藝術家。藝術學習,國畫也好,書法也罷,包括這世界上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有人為之投注終生,這也本是終生的事情。”

  老人家頓了頓。

  “我不希望你上了一年的課,就認為你完全了解了這些名家,看了我的作品,你就認為自己了解了那些畫家。這不夠,遠遠不夠。既是千載江陵一日還,一天之內,哪里有可能記住岸邊山涯上的每塊巖石,每棵樹木都長什么模樣,記住江水沖刷在礁石上的每一注水花呢?”

  “既然如此,更重要的則是記住博觀的盛景,是浪花拍案,江風拂面的感受。”

  “這學期我也讓你先開始練字,同樣的道理。”

  “我對你的要求是首重筋骨,首重意韻。”

  曹老爺子端詳著手里的茶杯。

  那是一支手工燒制的瓷盞,上面用勾線筆畫著一只扁舟。

  “藝術不是生活的目的,藝術做為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我知道你有很多閑暇時分的愛好,聽說你還玩雕刻,這是一件很好。”

  “我還聽說……”

  曹軒話說了一半。

  端詳了片刻。

  老太爺沒有把話說開,他只是舉了舉手間的茶杯。

  “這個茶杯是你送給我的,今天是這一學年的最后一節課,那幅字送給你,你把它拿走吧。”

  顧為經目光望著桌案。

  案間的桌案之上寫著一個大字,中宮疏朗,外廓開闊。

  這是一個「靜」字。

  曹軒盯著年輕人的側臉,陷入了出神的回憶之中,多年之前,他也寫了同樣的一個字給唐寧。

  這一學期的課程結束后。

  顧為經又一個人在教室里呆了一個多小時,慢慢的翻著過去一整年的課堂筆記,然后他重新拿過是一卷宣紙出來,照著老師的字跡,一連寫了20個靜字。

  顧為經等待墨跡干透。

  然后把宣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只把曹老寫的那個字用軋刀小心裁下,折好夾在大書本里,拿來清水和水桶收拾干凈一下衛生,確定所有窗戶都已經關好了,這才鎖了教室的大門一個人走了出去。

  顧為經看了一眼表。

  慢悠悠的在校園里散著步,他沒有著急的回到自己的宿舍,在學校的綠蔭道里走了一大圈一直溜達到了一邊的停車場。

  他在停車場的第三排找到了一輛黃色2015款的大眾Polo汽車。

  年輕人掏出鑰匙解鎖,坐進車里,把書包放在了副駕駛的作椅上,啟動了汽車。

  顧為經開著車一直駛到了停車場的入口處,在收費閘機前停下,取出了自己的VISA卡。

  這里的停車場全部都需要付費,不過憑借學生身份,每季度有一定的減免。

  年輕人降下車窗,伸出手去在閘機的感應區刷了一下。

  他盯著自己的錢包看。

  織物錢包里夾著一張手寫的便簽紙。

  「2018年8月19日,星期五,距離展覽開幕還有36周。」

  下面還有一行手寫的花體字母。

  「他不囿于一代。」

  「他將照臨萬世。」

  “吱吱吱——”

  閘機艱難的噴吐出了停車發票,顧為經伸手把發票接過,打開中央扶手箱,連這著張便簽紙一起放了進去。

  連面交錯的迭著整整一摞停車小票以及手寫的便簽。

  顧為經打開收音機。

  Polo車的音響里穿來了德語的廣播,年輕人伸出手去按住中央懸鈕,面無表情的轉動的電臺,直到車載音響里傳來一首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歌曲才停下手頭的動作。

  大眾轎車開出了學校,在漢堡的街道里穿行。

  十分鐘之后拐上了一條高速公路。

  顧為經駕車在最右側車道慢悠悠的開著,不時有汽車發出刺耳的風聲從他的車邊呼嘯而過。

  德國以它著名的不限速高速而聞名。

  這里的人開車十分狂野,在漢堡呆了一整年,顧為經不止一次的看到在夜幕里的雙車道公路上,一輛體型龐大的藍色遠途大巴車從路上風馳電掣的開過,時速也許有150公里每小時以上。

  顧為經一開始時覺得很嚇人。

  后來他都習慣了,就算偶爾有大馬力車快的像是閃電,他也能面不改色的聽著音樂。

  新聞上說,據說這里州議會正在考慮推行新的立法,使得本州高速公路允許的最高時適不超過320公里每小時。

  不過。

  這和顧為經的這輛二手Polo車沒有什么關系。這種體型MINI的轎車在漢堡老城區多橋多彎的城市里穿行很方便,高速便非擅長的領域。

  走這段路的時候。

  偶爾乘坐安娜的那輛GLS,就算時速超過200,也平穩的感受不到任何的晃動。他這輛車只要開到100以上就搖晃了起來。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