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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一章 顧為經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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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蓮娜小姐的只是非常吝嗇的出現在了教學樓門前片刻。

  一輛懸掛著奧地利牌照的黑色奔馳GLS汽車沿著漢堡美院的內部道路駛來。它車速不算快,出現的時機卻極為準確。

  幾乎就在那只輪椅駛下建筑前坡道的同一時間,黑色的SUV就準確的擋住了眾人好奇的視線和手機鏡頭。

  片刻之后。

  深色的汽車寂靜無聲的滑離,身后只剩下了磚石鋪就的空地以及失落的人群。

  “真冷淡呀,我以為至少會朝我們看上兩眼呢。”

  一位長發姑娘遺憾地輕聲說道,她低頭查看著手機里的相片。

  短短的一瞬間。

  她只來得及匆匆抓拍上一兩張照片。

  “她往日在學校里總是這個模樣么?”女孩詢問道,她是國際交換生,夏季學期結束往往也是國際學期開始的時間,她才剛剛轉學來漢堡美院不久。

  “差不多吧。她總是很高冷,人家也不想總是生活在大家的鏡頭下嘛。”

  旁觀另外一位小哥看上去對安娜更熟悉一些。

  “不過。”

  “以前正常的時候,她會朝這邊點點頭,偶爾也會和大家合一下影。我猜,看上去她今天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

  “遠遠的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心情不好,你以為你是誰,讀心圣手么?兄弟,人家跟你很熟么?”旁邊有相熟的同學調侃。

  小哥聳聳肩膀。

  “我跟顧很熟。我們住在一棟樓里,共用一個廚房。”

  “哪個顧?”長發妹子露出困惑的神情。

  說話的黑人立刻便眉飛色舞了起來。

  “那個顧。顧為經?看過新聞么,當初他和安娜·伊蓮娜一起在荒島上受困了接近一周時間。這想不熟悉也很難吧。有人說她會選擇漢堡美院讀研,就有著顧為經在這里的原因。”

  “這倒不一定。”

  有人隨口說道。

  “上個月多媒體教室的大課,里面就有顧為經,下課時我們沿著教學樓往外走,正好遇到了伊蓮娜小姐經過。我聽見顧為經隨口朝她打了個招呼,就像兩個人很熟一樣。”

  “所以呢?”黑人小哥聳聳肩,“你想表達什么。”

  “不,我想說的是——伊蓮娜小姐沒理他,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E36教學樓。

  一間私人教室。

  美術學院與傳統的集中式教學樓不同,整座大學散落在漢堡市的各個部分。

  學校按照工作室類型還非各個院系分配教學空間,每間工作室就像是一間私人城堡。

  每位教授就是城堡國王,除了大型公共課以外,他們一門小課往往只會收不到十名學生,少的五六人的也有。但像是這間教室一樣,只有一名老師和一名學生的情況,在整間美術學院里也非常的少見。

  “……工畫者擅書,書畫同體,之前便講過,對于國畫而言,書畫,書畫,書與畫二者完全分不開……”

  教室的空間大約30來個平方,很小,很漂亮,也很溫馨。木地板,窗臺邊放著一張淺紅色木質辦公桌。兩張舒適的沙發放在教室中央的空地上。地板在不久前才剛剛打過蠟。陽光在木地板上照耀出粼粼的波光,這樣的波光之中又混雜著龍井茶和好的墨水在宣紙上逐漸陰干時極為特殊的香氣,溫暖又讓人沉醉。

  這是一個十分讓人感覺到昏昏欲睡的午后。

  房間里的兩張沙發椅都空著。

  教授和唯一的年輕學生站在那張淺紅色的木桌旁邊,教授手里提著筆,學生則站在一邊非常認真的看。

  書桌邊則放著一本翻開著的《歷代名畫記》。

  曹軒沒有讓顧為經報他主講的大課,而是兩個人每周私下里上兩間小課,課堂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那本《歷代名畫記》。

  老太爺在給學生上第一堂課的時候,曾專門把《歷代名畫記》拿出來說事。

  結果。

  曹軒為顧為經所挑選的繪畫教材,依舊是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這件事看上去頗為奇怪,他們上課的第一天,顧為經便對此充滿了困惑。

  老太爺笑笑。

  他告訴顧為經,《歷代名畫記》在整個中國畫的歷史上都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它貫通了上至先秦下至隋唐的繪畫歷史,收集了包括顧愷之、謝赫等諸多前代藝術品鑒名家的繪畫理論,它的重要性與意義毋庸置疑。

  為顧為經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先以批評的角度提及它的缺點,并不是想站在居高臨下的角度表示苛責。

  一來是要警醒自己,繪畫的時候,始終要有足夠的溫度。

  二來。

  第一堂課的意義也是在要告訴顧為經,即使是如《歷代名畫記》這般著名的作品里面的觀點也絕不是說就全是對的。

  同樣——

  那么往后他曹軒在和顧為經上課的時候,他的觀點,他的結論,當然也可能是頗有錯誤的地方。每個人始終都有自己認知的局限,既然是學習,是做學問,既然目標是想畫出自己獨有的東西,始終對于權威表現出一種理性的懷疑就顯得非常有必要。

  孩子從來不是父母復制粘貼的產物。

  師徒關系也是如此。

  顧為經應該在一開始就明白上課的目的,曹軒給他私人授課,不是使得顧為經越來越像是曹軒第二,而是顧為經越來越像那個更好的自己。

  老太爺又拿了這本《歷代名畫記》當做授課的教材。

  這是告訴顧為經,既然是做學問,既然是在上課,那么在懷疑之外,也始終應該對學問和知識保持一顆恭敬而謙卑的心。

  扎實的知識基礎才是表達謹慎的懷疑的底氣。

  來到漢堡之后,整整一個學期,曹軒都沒有在課堂上讓顧為經畫一張完整的畫稿,更不用說具體的教顧為經畫畫了。

  以前林濤教授上網課,還會給顧為經一點點的梳理作品中存在的問題,告訴他用筆、線條、墨色有哪些地方需要進行改進。

  老太爺面對面授課,這些方面反倒是一概不提。

  他只讓顧為經做一件事情。

  博覽。

  博覽《歷代名畫記》。

  廣博的閱讀一本書——聽上去是一個很奇怪的說辭。

  博覽群書,博覽群書,一個人怎么能去博覽單獨的一本書呢?

  顧為經以前就聽過《歷代名畫記》的名頭,有學者說它是藝術里的《史記》,曹老又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他只以為《歷代名畫記》會是一本體量極大,需要耗費成百上千個小時去閱讀的作品。

  不說一本書便是一整部24史。

  起碼,應該也像太史公的《史記》那樣,有個煌煌五十萬言才行。

  真把書拿到手里,顧為經才發現,他又一次錯了。

  《歷代名畫記》很短,總共三卷,去除第一章的總論,從第二章以顧愷之衛協做為開篇,談論南北朝繪畫,至第十章以王維為代表的天寶年間畫家做為收尾,全文也不過不到5萬字,速度快一點的話,幾個小時內就能全讀完。

  與其說是一本書,不如說是一本小冊子。

  可就這一本小冊子,他卻真的耗費了成百上千個小時在其上。

  曹軒帶著顧為經啃了它整整一個學期。

  顧為經到達漢堡以后的頭半年,每周里有三分之一的空閑時間便是閱讀在《歷代名畫記》的陪伴間度過。

  五萬字的冊子,被他越讀越多。

  《歷代名畫記》并不止是一本書而已,它是一本菜譜——這是楊德康的說法。

  有一次。

  他在學校里遇到老楊,提到這件事,楊德康跟他說:“《報菜名》聽過不?說請你吃飯,吃蒸羊羔兒、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把菜名全背下很簡單,誰人都會,可不說別的,知道每道菜應該長什么樣子,就很難了。知道具體怎么做?難上加難,想自己把菜做的地道,親手烹出一道滿漢全席來,更是難難難——難上登天啊。”

  “你知道什么叫做‘點刷精研,意存形似’么?你又知道什么叫做‘清源壁上畫輞川’么?”

  楊德康用叉子戳著盤子里的烤腸,分外的幽怨。

  顧老弟,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你就知道讓伊蓮娜小姐做你的經紀人!

  錯錯錯,默默默。

  誠心而論。

  對于普通人而言,別說背下五萬字的書了,背下《報菜名》本身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顧為經后來再讀《歷代名畫記》的時候,讀到南北朝畫家那一節,看到張彥遠的注釋才知道所謂的“點刷精研、意存形似”是南北朝時繪畫批評家姚最對于南朝時期畫家謝赫筆觸風格的概括。

  到了冬季學期期末。

  課程終于進入到了開始學習盛唐畫家,顧為經才發現,老楊嘴里那個“清源寺上畫上輞川”這個看似有點奇怪的冷門說法,說的其實是他很熟悉的王維的壁畫。講的是在張彥遠的個人角度,他認為外人的摹本很難完全達到畫家本人的水平。

  故事里,張彥遠一直以來都覺得王維的作品過于樸拙,不夠靈巧,直到有一天他去了清源寺,親眼目睹了幾十年前王維在寺院的墻壁上的作品,他在壁畫上色彩鮮麗雄壯的輞川前駐足了良久,覺得真是高人啊。

  王維也因此被張彥遠放在了這一章第一位的位置。

  顧為經默然無語。

  楊德康說背《報菜名》容易。

  大概對楊德康來說,確實是如此。顧為經懷疑,老楊真的能像報菜名一樣背下來這一整本幾萬字的歷代名畫記。

  曹老的要求并不僅僅止于報菜名。

  讓顧為經把前人的“菜”,自己拿個鍋全都原封不動的做出來,明顯強人所難。

  讓顧為經知道菜是怎么做的,也許也有點困難。

  起碼,起碼。

  曹軒希望顧為經學完這本《歷代名畫記》以后,能夠大致的了解這一桌時間跨越千年,自先秦到隋唐的大餐,餐桌上的主菜應該長成什么模樣。

  這也就是老太爺所說的博覽。

  這一點也非常得不容易。

  知道一幅畫長什么模樣,本來應該是極簡單的事情,看就行了嘛!

  很遺憾。

  在漫長的歷史中,有太多太多古老而珍貴的作品早就亡佚掉了。

  就比如那位顧駿之,傳說中的國畫領域花鳥魚蟲畫的開創者,如今所留下來的也僅僅只有這位畫家僅在晴朗的天氣下畫畫的怪癖以及“登樓去梯”這一歷史典故而已。

  所以只能去找文獻。

  文獻往往又極其神秘和吝嗇。

  就像老楊所說的那句話的前半段的八個字“點刷精研、意存形似”,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多的一點的幾十上百字,可能就是當時的藝術批評家對于謝赫一生作品精髓的全部總結。

  而他甚至可能已經是南朝歷史上最知名的藝術名家之一了。

  而有作品流傳至今的,很多也不是原作,而是后人對著原作的臨摹本,甚至是對著臨摹本創作的臨摹本。這就有觸及到了老楊后半句的那個悖論——“清源壁上畫輞川”。

  張彥遠一直覺得很多王維的作品畫的有些“呆”。

  跑去清源寺看了壁畫真跡,這才感慨到“666,真厲害”。

  摹本這種藝術形式,不確定性太多了,它和畫家的心境,和臨摹者自己的藝術水平都息息相關。

  虞世南、馮承素誰不是頂級的書法家,跑去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后者還使用當時唐代內府的密技“雙鉤填色”法,一筆幾折,墨分五層,力圖完美還原書圣的墨色枯榮變化。如今無論是虞世南本,還是馮承素的“神龍本”,在之后一千年書法家們的評定里都認為是絕藝,堪稱是摹本的極致。

  二者不分高下。

  虞世南以“神”勝,馮承素以“形”勝。

  而大家對這兩個摹本的至高評價是什么呢——“只下真跡一疇”。

  只下真跡一疇。

  仍下真跡一疇。

  一者有了神,一者有了形,卻很難真正做到百分之百的形神皆備,形神具足,所以——它仍然是要下真跡一疇。

  “楊哥確實是有文化。”顧為經不得不佩服。

  曹軒的解決辦法則是想。

  他每堂課都好挑出一個畫家出來,讓顧為經慢慢的想,他認為對方的作品應該是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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