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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三章 曹軒與新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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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在海島上的幾日時間,你便已經確定好了個人畫展的第一幅作品?”

  老太爺坐在沙發上,端詳著手里的書頁,笑著問道。

  楊德康則站在窗邊,對著廢紙婁很狗腿子的拿刮皮刀削著一只蘋果。

  顧為經依然不方便下床。

  有訪客來他的病床的上半部分便被護士小姐設置成了傾斜的支起的狀態,他倚在枕頭上,上半身側著回答曹軒的話。

  “是的。”

  年輕人說。

  顧為經當然知道曹軒來了新加坡。

  歌劇廳訪談的時候他就見過了曹老,那時一老一少一個在舞臺上,一個在舞臺下。若不是格利芬案的事情太過轟動,猜測曹軒為什么會專程跑來新加坡看展本也是這幾日里藝術媒體們關注的焦點。

  這還是年初的國際項目結束之后,他和老人的第一次面對面的私人談話。

  曹軒今天一大早就來探視顧為經,情緒很是平淡。

  既沒有提太多船上發生的事情,也沒有婆婆媽媽的噓寒問暖,反倒是饒有興致和他聊起了顧為經在島上時所萌發出的關于畫展的構思。

  “早歲清詞,吐出班香宋艷。中年浩氣,流成蘇海韓潮。”

  老太爺想了想。

  他點評道:“以景鎖情,萬重璀璨的意象,通通便壓縮在一滴芭蕉葉下的水滴之中,還不到二十歲,作品卻彌漫著華麗卻又冷寂的風格。”

  “少見。”

  曹軒把手里的《油畫》雜志合上,他年紀大了,背幾乎不駝,身體不挨身后的沙發靠背,坐的很直很直。

  不像伊蓮娜小姐需要一點點的盯著顧為經手指間的線條研究。隨便聽了兩耳朵年輕人口頭形容,曹軒似乎就完全想象到了,顧為經想要畫的具體是什么模樣的作品。

  “您覺得不好么?”

  顧為經詢問道。

  “你的藝術展,你的作品,你覺得的好要比我覺得好重要。”老人風輕云淡的說道,“我也沒有覺得不好。清靜卻不沉腐,不暮氣。只要足夠氣韻生動,便是一幅好的作品了。我反而覺得你能在海灘上畫畫,這一點本身便極好。”

  “生活的藝術,便在于藝術的生活。”

  “繪畫的精髓便在于自我的表達,在于它不光是一幅畫,也是精神、品格,生活的態度。”

  曹軒今天表現的非常的健談。

  畢竟是一位有精力能在大講臺邊,講滿整整一整堂大課的老先生。

  “關于時光這個主題,除了稍微有一點大以外,用來當做人生中第一次藝術展的主題也是不大的。把萬千時光濃縮到一天,也是個討巧的好法子。”

  “選取的足夠好。”

  “我之前和你爺爺聊了聊天。據說你們家祖籍在江南,能夠一直追溯到顧愷之身上去?”曹軒隨意的詢問道。

  “不知道真的假的,太久遠了,也許也可能沒什么關系。”

  顧為經很坦白的說道。

  “據說南朝時有個畫家叫顧駿之,他畫畫的時候,只有在天氣晴朗的時候,才會畫畫,若是天氣陰沉,突然下起了雨來,便不畫畫了。”曹軒隨口說道,“后來到了唐代的張彥遠寫《歷代名畫記》的時候,對這件事情大加推崇,認為這才是高人的風范,是真正士大夫的風骨。到了現在就不行了,誰人都能畫畫。他說——今之畫人,筆墨混于塵埃,丹青和其泥渣,徒污絹素,豈曰繪畫?”

  “張彥遠在最后總結繪畫六法的時候,提出過一個很概論式的說法——”

  曹軒沉吟了片刻。

  似在在認真的回憶。

  “自古善畫者,莫不是公卿貴胄、逸士高人,這樣才能振妙一時,傳芳千祀。由此可見,繪畫這種事情,絕非閭閻鄙賤之輩所能為的啊。”削果子的老楊立刻適時地接口。

  老太爺抿了一下嘴。

  “是啊,這么總結就真的很無趣了。”曹軒搖搖頭。

  “據說早年間有些文人在點評各大畫家他們筆觸的得失的時候,為不同的畫家定品。按照一些評定的方法,顧駿之能被定為第二品第一人,而顧愷之往往只能得到第三品。二顧之間,有所差距。”

  老人家接著說道。

  顧為經靜靜的聽著。

  “我不是在這里想要為顧愷之、顧駿之排定個順序出來,這本來也是非常非常無聊的事情,而且據我所知,顧駿之的所有作品應該都失佚掉了。”

  “顧愷之的偉大無需多言。顧駿之傳說之中則是草木花鳥畫的開創人之一。他們一定都是很優秀的畫家。但我想要說的是,要是在看各位歷史名家的作品的時候,最后得出來的結論是——畫的好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是高人啊!這就太可笑了。”

  曹軒笑了笑。

  “我相信兩位畫家都是有癡氣的。他們將繪畫全部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繪畫恰恰在于筆墨可以混于塵埃,丹青可以和其泥渣。因為生活便是塵埃和泥渣遍布的,只要你愿意,在荒島之上,在沙子上,也可以感受到藝術的樂趣。而每個人,任何人,也都有感受藝術樂趣的權利。”

  “我覺得你也很好,對藝術作品有癡氣。”

  曹軒認真的給予肯定。

  “這幅畫。”

  老太爺拍拍他手上的那本雜志。“你口中的那幅畫,以及展館里的那兩幅畫,全部都說明了這一點。”

  “希望你能繼續保持——保持這種對于藝術的熱愛。”

  曹老爺子慢慢的說道。

  “這就是我所給你去上的第一課。”

  顧為經不說話了。

  老楊的手指卻是頓了頓。

  “顧老弟,吃蘋果不?多補充補充營養哈。”他捧著手里的大蘋果,像獻寶一樣舉著。

  顧為經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

  可惜。

  你楊哥削蘋果的水準一流的!

  “我……我有一件事其實……”

  年輕人靜靜的沉默了很久,他才又一次開口:“我有一件事情其實一直有點糾結。”

  “講。”

  曹軒點點頭。

  “田中正和……老爺子,您還記得他么?”

  顧為經問道。

  “哈,過去的事情全都過去了哈。”

  老楊忽然的擺擺手。

  “咯嗤!”

  楊德康用力的咬了一口果子,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這小子,這小子……這顧老弟就是不聰明!

  你楊哥削得一手這么好的蘋果,你扭扭捏捏的不吃,多可惜呀。

  曹老先生鋪墊的那么好的臺詞,你扭扭捏捏的不接,非要提那個煞風景的家伙,也多可惜呀。

  這就是典型的不會讀空氣。

  田中正和是什么鬼!

  這么嚴肅的場合,老爺子那么慈祥的表態,是讓你提田中正和的事情的么?

  讓田中正和什么得通通去見鬼去吧。

  換成老楊這個鬼機靈,剛剛曹老“給你上的第一堂課”這話一出,楊德康已經酷喳一下就趴地上了,張口便是——飄零半生,未逢明主,義……呃,不,串臺了,張口便是“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叫什么老爺子啊,叫老師,叫師傅!

  田中正和是什么鬼!

  老楊那個在心里替年輕人著急啊。這么低情商發言,將來走到社會上是要吃虧的。

  “說下去。”

  老太爺忽然開口。

  “把想說的說完。”

  曹軒認真的掃了老楊,就像看一只在泥漿里快樂的打著滾想要和稀泥的吉娃娃一樣。

  咕嚕。

  蘋果頓時在老楊的喉嚨里卡住,立刻便輕輕的咳嗽了起來。

  “我記得田中正和。”

  曹老轉頭看向顧為經:“壁畫修復項目的第一天,那個和你打起來的年輕人。”

  “是的。”

  顧為經被老太爺黑白分明,如嬰兒般直率的眼神望著,像是被看透了。

  他有點不安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那天我說謊了,我開口時便欺騙了您——他——”

  “他其實沒有罵我,對么?”

  曹軒接口道。

  顧為經點點頭。

  他不由得苦笑。

  原來曹老很早的就看出了這一點。

  老楊無奈的聳了一下肩膀。

  不止是曹老,其實楊德康也早看出了這一點,在老楊面前玩油的,也不看看人家馬王爺有幾只眼。所以他剛剛才跳出來想要和稀泥。

  楊德康是真的在為顧為經著急。

  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些許的冒犯,曹老爺子也沒有非要和你計較的意思。

  何必非要在這么其樂融融的場合里去舊事重提呢?

  “對不起。”

  顧為經說道。

  “那天我其實做了很多很多的錯事。我見到您的第一面第一句話,便直接撒了謊。”

  “田中正和沒有辱罵您。他辱罵的是我爺爺。”

  年輕人說道。

  “這樣啊,這確實是一件錯事。那你為什么要去撒謊呢?”

  曹軒沒有像慈祥的老人寵愛自己家不聽話的孩子那樣,摸摸顧為經的頭就把這件事揭過,也沒有說什么罵的是你爺爺,也很過分這樣的話。

  老爺子追問道。

  “下意識的。”顧為經說道。

  “因為你內心里有不安全感,因為你在害怕。”曹軒說道:“你不信任這個世界,你覺得我不會在乎你的爺爺受到了辱罵,只會在乎我自己。因為你不相信自己會得到正確的處理。”

  “你在恐懼。”

  曹軒說道:“所以你選擇了去保護自己,所以你選擇了撒謊。”

  顧為經默不作聲。

  “你為什么今天想要道歉呢?你明明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了,不是么?”曹軒再一次的反問道。

  “我覺得愧究。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后,我覺得我沒有做正確的選擇。我想要尋求原諒。”

  顧為經說道。

  曹軒點點頭。

  “很好。”

  老太爺笑道。

  “我其實很開心你能主動向我提起這件事情。這很好,真的很好,能夠面對自己的人,要比逃避自己的人,更加的勇敢。”

  “但我不原諒你。”

  曹老又搖搖頭。

  “你要自己去原諒自己。”

  曹軒盯著顧為經看。

  “我要你永遠記得那一刻你的心情,我要你永遠記得發現自己做了錯事時的愧疚,我要你永遠去記得,在我們相遇的第一天,你見到我時,想要向我開口時內心的恐懼和猶疑。”

  “因為總有一天——”

  “也會有人走到你面前,惶恐不安的想要向你尋求幫助。那時很可能你已經是大畫家了,你可能是某個國際藝術項目的主持人,你可能正在自己個人的宏大藝術展上。你不能覺得他耽誤了身為大藝術家的顧為經的寶貴時間,所以就像是踢垃圾一樣,把他踢開。”

  “你不能覺得你是我曹軒的弟子。你一幅畫能賣一百萬,賣一千萬,就算一個億也好,你就成了不一樣的人。”

  “你起碼要有耐心。你起碼要明白,你面前的便是曾經的自己。因為你也犯過錯,因為你也和他一樣的惶恐不安。”

  曹軒說道。

  “那一刻,你才會真正的原諒自己。這就是老師的意義,老師應該要一個人變得更好,而不是反過來。”

  “這也是藝術的意義。”

  “如果你對世界本身失去了耐心,對那些看上去仿佛便布著‘塵埃’與‘泥渣’的事物都失去了耐心。那我不相信他是一個有癡氣的人,那我也不相信,它的作品本身還有意義。”

  “今之畫人,筆墨混于塵埃,丹青和其泥渣,徒污絹素,豈曰繪畫?”

  曹軒孩子氣的挑起眼簾。

  “這當然就是繪畫了。”

  “看來,我們的第一堂課,效果比我以前所想象的要好很多,我很欣慰。”

  顧為經怔怔的看著老人。

  “老爺子。”

  “叫我老師吧。”曹軒溫和的說。

  “老師,謝謝您。”

  曹老笑了一下。

  “理論上我應該要送你一件禮物的。當年唐寧拿了金獎之后,她喜歡車,所以我送了她一輛車。你有什么特別想要的么?”

  老楊嘴巴里的蘋果一下子就不香了。

  老爺子這么直白的么?

  這種許愿機的機會,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

  這可是曹老明確表示要滿足顧為經的一個愿望啊。倘若用漫畫的表現方式,楊德康隨便代入一下,腦袋邊就已經要開始冒泡泡了。

  那些泡泡里一個個裝著大帆船,大跑車,大別墅……

  當然。

  這種時候說自己想要完全繼承曹老的衣缽,或者是他的心愿便是讓曹軒滿足他一百個心愿,肯定是蠢得冒泡的低情商行為。

  最合適的要求,肯定是要曹老的一幅畫。

  一幅曹軒的精品作品,便等于大帆船加大跑車再加大別墅。

  老楊那個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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