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娜小姐看見新月掛在天上。
空氣很清新。
她幾乎能用肉眼,看見月亮表面巨大斑駁的環形山。
她一邊給顧為經講述著沃爾夫如何一步一步給塞尚打造他人生里的第一次個人雙年展的故事,一邊凝視著天上的月亮。
“時間的流逝,帶給了時間的意義,不是么?”
安娜想。
她坐在沙灘上,在距離月面一百萬英里的遠的地方遙望,試圖用自己的目光,把月亮釘在天上。
遠遠地遙望本身也同樣具有意義。
過往的美好的時光賜予了這樣的目光別樣的含義。
那位小王子也是這樣坐在沙丘上,凝視著星空的么?
在旁人的眼中,那是一百萬顆天體行星里普通的一顆,漫山遍野的花田里一百萬朵玫瑰花平淡的一朵。
在特定的人眼中。
它并非平淡,實為絢麗。
顧為經那幅樹葉里滴落的水珠的沙畫,同樣如此。
不斷滴落的露水,不斷流逝著的明媚陽光,將此刻日頭的美妙,完全濃縮在了其中。
如果歡樂的時光是無窮而無盡的,那就像是一場永遠永遠沒有盡頭的歡宴。
醒了復醉。
醉了復醒。
彌漫著縱情狂幻的味道。
恰好,正因為它的脆弱,它的易碎,它的終將消散,它才變得如此奢侈,變得如此美好,讓平凡的時光……讓那些含蓄而收斂的線條,也變得如此絢麗。
時間嘀嘀噠噠的流走。
它滴入虛空中消散,滴入每個人的心中,澆灌出一朵獨特的花來。
安娜伸出手去,從一邊收集好的木柴里拿出一根,丟進一旁的火堆里。
瑩瑩的火光照亮了沙灘上的深夜,也照亮了兩個人的側臉。
比起劉子明在船舶的甲板之上,用干冰的煙霧和燈光,兩團火是似其神和似其形的區別。
真實的火光看上去沒有失重般的快活,沒有那么靈巧的跳躍,還有生活的煙氣籠罩在其上。
但它更加富有溫度,也更加富有熱情。
恰巧,顧為經的作品也是如此,他用線條抓住了溫度的骨髓。
恰好。
伊蓮娜小姐的心情也是如此。
一炬之光。
通體皆靈。
那樣的清靜感,曾像是冷水一般,澆在安娜的身體上,清清冷冷的凝固住了女人身上的熱情。
它不是冷水。
它是淡酒,先是慢慢的滲入了嬌嫩的皮膚,然后讓整個人都紅潤的熱了起來。
“晚安。”
她說。
第二天早晨起來。
顧為經又開始發了燒,其實到了后半夜的時候,躺在救生筏一側的安娜,就聽到了他的咳嗽聲。
先是零星的一兩聲。
然后連綿不斷。
到了早晨的時分,他的臉有一種病懨懨的紅潤,沒有體溫表,安娜小姐無法確定他現在的體溫具體是多少。
38度、38度3、38度5……還是更高?
安娜用手背在年輕人的額頭上貼了貼,觸手滾燙。
然后兩個人都沒有提這件事情。
他們甚至都沒有再談論救援隊和船到底什么時候會來,他們繼續像是昨日一樣探討著昨日關于藝術展的事宜。
伊蓮娜小姐沒有說讓顧為經去睡一會兒,多休息休息,或是怎么樣。
倘若顧為經能夠睡著,他會的。
比起相對的沉默發呆,她更希望能做一些,讓顧為經感受到樂趣的事情。
唯一和昨日不同的是。
伊蓮娜小姐注意到顧為經的喉嚨變得沙啞,說起話來很難受。于是,她就不讓他說話了。
大多數時候。
他只需要跟隨著安娜的話語,點頭或者搖頭。
顧為經這個人,在伊蓮娜小姐心中,最大的缺點就是特別喜歡跟她犟,就像騎一頭不太聽話,但通心意的小馬駒,或者……像兩人共乘一匹馬。
陽光明媚,噠噠噠的出門散步,騎著騎著,快快樂樂的拐幾道山彎,兩者就搶起了韁繩來。
要不是顧為經現在在發著燒。
伊蓮娜小姐是會喜歡這樣由她拽著馬的韁繩噠噠噠的跑,顧為經只能乖乖的坐在身后,沒法跟她頂嘴的感覺的。
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談論著他的展覽細節的安排。
每個階段的細節應該是什么模樣。
哪些方面能夠與畫廊方相互妥協,什么樣的權力可以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什么樣的領域要讓馬仕三世乖乖的滾蛋。
安娜用言語為外殼構建出了一個虛幻的空間。
她嘴里的那些游人和畫展如此的真實。
安娜用她明艷的激情,把他們拖曳到了阿布扎比的藝術博物館之內。
顧為經又偶爾用一兩聲壓抑的咳嗽聲,把他們兩個人拉回了此刻的現實。
于是。
他們兩個人一邊坐在沙灘邊,望著大海,一邊在九個月后的美術展館里穿梭,那里游人如織,有披著長袍面帶頭紗的阿拉伯男女,也有衣著鮮亮的國際游客。
九個月以后的時空和現在的時空被折疊疊加在了一起。
他們開始嘗試去構建出整個畫展完成后,希望呈現給觀眾的最終面貌。
伊蓮娜小姐說——
塞尚的人生第一個個人展覽,便是一場非常大型展覽。
它具有超過一百五十幅不同的作品,涵蓋了畫家30年的人生跨度。
“線不存在,明暗也不存在,繪畫作品中真正存在的僅僅只有色彩之間的關系。”
這是塞尚的觀點。
那些作品中,塞尚試圖用雕塑一般的色塊去取代輪廓線本身的意義。
而顧為經可以做相反的事情。
用線條去生發出色彩,用線條,去涵蓋色彩的精神。
用一百年后的個人畫展和一百年前的個人畫展相互呼應。
藝術從來不只有一種解法。
就拿十幅作品來舉例——這事兒沒有個定數,安娜沒辦法在沙子上寫十個明確的時刻出來,讓顧為經到點了就畫一幅。
但為了盡可能看上去敘述完整,安娜建議,他的作品需要要有一條主線。
塞尚的畫展是關于他三十年的人生總結。
史上極少有藝術大師如同塞尚一樣大器晚成。
畢加索的作品展如同風格各異的民歌集,從意大利的鄉野小調,到巴黎歌劇選段,再到非洲生機勃勃的鼓音,無所不包。
他十三歲在西班牙參加地方展,十七歲拿馬德里的全國金獎,二十歲在巴黎開首次個人展……
“對了。”
伊蓮娜小姐提到這里時朝他眨眨眼睛,“1901年給畢加索開始第一個個人展的參展人也是那個沃爾夫。有些方面,藝術家必須要有自己的主見。有些方面,連畢加索也不會犟嘴,要乖乖地聽專家的話。”
直到90歲時在教皇宮開紀念展。
畢加索一生中僅是大大小小的各種個人展覽數量接近半百。它們色彩各異,風格跨越很大。所以女人她說這些展覽是由獨立單元所組成民歌集。
塞尚56歲才開了第一場藝術展。
從以調色刀厚涂畫就暗色調序曲,再到各聲部體積感鮮明的尾聲。
第一場展,便是一整篇的交響樂。
安娜希望顧為經的第一場個人展覽,也能帶給評論界一首交響樂,哪怕僅僅只有十個段落甚至十個樂句組成的超級短的交響樂,但要有雄心,要結構完整。
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
顧為經的畫展里必須包含兩幅概括性的作品。
其中一幅出能夠提綱挈領,統領整個展覽的作品。
它會是整首交響樂的第一樂章,也就是所謂的音樂會開篇時的“呈示部”。
一幅能夠為整場展覽收束的終曲。
以及一幅在展覽的過程里,能將整個觀眾的精神推向高潮,呈現出強大的戲劇張力的作品。
這就是三幅畫展里最為重要,最能夠展現藝術家個人風格的代表性作品。
剩下的所有作品,應該均勻的分布在這個過程里。
那幅關于樹葉里滾落的太陽的畫盡管時間上是在正午時分創作的,并非太陽初升的清晨,亦可以做為展覽開篇時的第一幅作品。
對于畫展來說,它牢牢抓握住了時間的精神。
對于交響樂來說——
“它則是一幅少見的,慢板的抒情開篇。”
“如果我是你。”女人噠噠噠的用了兩下拍子,“我會用一幅激烈的,快板的作品做為情緒的收束。就好比馬勒的《‘巨人’交響曲》。”
顧為經開始嘗試構思著畫展里的第二幅作品。
他思考著昨天晚上躺在沙灘上看向夜空時的感受認為那應該是一幅有關于“星空”的作品。
“梵高么?”
安娜小姐說道。
“我喜歡梵高。”顧為經說道。
“我們都喜歡梵高。”伊蓮娜小姐更正道。
那樣的夜晚。
月亮和星星映照在大海上,依舊是一個無比酷似印象派油畫畫面的場景。
有關星空的印象派繪畫作品在這個世界上不計其數,最有名的當然是梵高的《星月夜》。
畫面上遍布著漩渦一樣的星云,紫羅蘭色澤鋪就而成的天空與黃金熔爐一般的星輝在打著旋兒的筆觸里凝結在一起。
顧為經嗓子痛的厲害。
所以他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伊蓮娜小姐指著的哪幅,他其實想到的是梵·高的那幅《羅訥爾河上的星空》。
“比起梵·高的星月夜,我更喜歡《羅訥爾河上的星空》。”
安娜說道。
那幅畫里,星星散發著猶如童話里長長的星芒,與城市的油燈的光輝混在一起,一同倒影在水面上。
一對中年的夫妻呆在岸邊,他們依偎著遙望著天空。
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亮的與眾不同,每一顆星星,都是能夠照亮天空的恒星,那幅作品里凝固著美好而恬淡的喜悅力量。
到了島上第二日的下午。
安娜不得不停下了和顧為經關于畫展的籌劃,顧為經病得越發厲害,咳嗽里帶上了明顯的痰聲。
伊蓮娜小姐不得不思考,思考畫展對于顧為經來說,是否過于的消耗了精力了。
連她也不再說話了。
她沒有讓死亡一般的沉悶占領島上的空氣。
她開始畫畫。
沒有錯。
伊蓮娜小姐自己開始在沙子上畫畫。
安娜很討厭自己畫畫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看。
這就好比一位音樂愛好者喜歡彈一些鋼琴曲用來自娛自樂,卻遠遠技藝沒有好到能拿來給別人當眾演奏那樣。
拜托。
不需要別人跑來指手畫腳。
甚至也不需要別人的恭維。
安娜……她清楚自己的繪畫水準并不怎么樣。對方要不然是在討好她,要不然是在陰陽怪氣她。
女人厭倦了別人的討好。
至于陰陽怪氣——
呵呵。
可有些時候,把自己不足暴露在別人面前,也并非是那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有些時候。
你畫畫,彈琴給別人看,給別人聽,根本就無所謂好與不好。
安娜畫畫屬于經典的手殘黨,她彈琴卻彈的很好,不說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里進行鋼琴獨奏會的水準——伊蓮娜小姐想在維也納開鋼琴獨奏會不取決于她彈鋼琴的實際水準,只取決于她想不想——起碼她的鋼琴水準,給別人當私人家庭教師200歐一小時,對得起價錢。
托這樣的福,她有著靈巧的手指,安娜在沙上畫起來畫,實際上表現的要比她真的拿著畫筆畫畫要更好一些。
當然。
對于沙子上畫畫來說,這種程度的好,也好的有限。
好到了畫出來的圖像……大約能有幼稚園畢業的小朋友的水準啦!
沒關系。
技法只是工具。
梵高早年也不過只是個沒有經歷過任何系統美術教育,業余水準的繪畫愛好者而已。
安娜用看上去幼稚的筆觸,試圖在沙子上畫出《羅訥爾河上的星空》。
顧為經一邊喝著過濾后的淡水,一邊吃著一小塊全脂的巧克力。
安娜把便于咬動的巧克力讓給了嘴部受傷的顧為經。
自己吃壓縮餅干。
任何咀嚼和吞咽的動作,都會讓顧為經的嗓子像刀子割過般的疼。
他把黑色的巧克力塊含在嘴里,喝一口水抿在嘴里,等待著微苦的巧克力被口腔里的溫度暖的半化不化了,就和著水咽下去。
顧為經盯著安娜在沙子上的“創作”。
兩個人的角色互換。
安娜成為了畫家。
而顧為經則成為了她的導師,成為了一邊觀看著的藝術批評家。
他不如安娜那么尖苛毒舌。
他覺得安娜畫的很好,顧為經就輕輕的點頭。
他覺得安娜畫的不好,顧為經就輕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