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書頁

第九百二十八章 心之密碼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全能大畫家

  線條逐漸在顧為經的指尖,顯示出明顯的聚散變化。

  每一根線條,都有自己著自己的朝向、姿態,都有著自己的美學精神。

  它們在地上綿延。

  安娜的目光順著沙地上掃過。

  最先線條僅僅只是線條,由點在地面上平移所形成純粹幾何上的空間結構。

  漸漸地這些線條開始分別誕生出獨立的意趣。

  濃淡。

  深淺。

  圓潤而流暢的線,枯澀而蒼勁的線,飄移而靈動的線。

  沙土還是原本的沙土,顧為經的細長的指尖則是鐵犁,是糧種,是雨水以及草木的散發著溫度的余灰。

  他的手指貼著沙土犁過,其間所蘊藏著的“美”的種子,便開始勃然生發。

  它們開始在沙地上自我生長。

  有些線條嬌弱一些,輕輕淺淺的一條痕跡,像貼在地面上的小草,帶著柔軟的氣息。

  它隨時仿佛會被島邊的海風吹散,頗似嫩芽在風中律動搖曳。

  有些線條長得更大,更結實。

  它們清新而挺拔,帶著強健且堅實的生命力,在沙上堅韌地橫生,就像是在海邊所生長的海人樹。

  還有些線條則更加有趣。

  看上去斷斷續續的——

  安娜盯著輕輕一道如弓一般彎曲的沙痕。它拇指般的粗細,勢大力沉,中間有幾絲幾厘忽然間變得極為纖細,像是從中猛地折斷了一般,然后又被續上。

  這種斷斷續續的勾線線條。

  往往是不少情況下畫線稿時的忌諱。

  畫個畫瓶,勾線的時候,瓶身肚子處的某處線條忽然斷了,或者細頸處和瓶口的橢圓差了幾毫米,沒有成功的連在一起。

  這是會被老師批評畫的不認真的!

  畫的好不好,像不像是能力問題。

  線條連都不連到一起去,明顯就是態度問題了,簡直要逼死強迫癥,都不需要伊蓮娜小姐出馬鞭笞你,小學美術老師都會噴你。

  達芬奇小朋友人家頂多畫雞蛋畫得不圓。

  不夠圓頂多是丑雞蛋。

  有個缺口算什么?

  壞雞蛋嘛?

  顧為經之前畫的線條也有斷斷續續的不連貫感,讓伊蓮娜小姐看的糾結,她拍拍小畫家的頭說了句“可愛”,就轉身跑去洗澡去了。

  現在的線條卻沒有讓患有審美強迫癥的安娜看得郁結。

  那弓形的線條形制是斷的,卻也沒有斷。

  無形的精神連接著它。

  它依然蓄滿了力量,它……仍然能射出鋒利的箭來。

  顧為經告訴自己,應該要一氣貫之,應該線斷而神連,線散而意不散。

  安娜不熟悉這樣的審美哲學。

  但她熟悉鋼琴。

  繪畫本身就是所有人能讀的語言,顧為經用手指說了似斷而不斷,似散而不散的語言,聽到安娜的耳朵里,像是在聽鋼琴。

  線條便是琴鍵。

  她在低音區按下一個琴鍵,或者是中低音的Do,或者是Re,手指松掉,足尖卻踩住延音踏板不放,讓琴弦的聲音繼續沿著踏板的力度綿延,慢慢地通過調整足腕間的力度,讓制音器的毛氈和琴弦若既若離的刮擦,在過濾所有的雜質和毛刺的泛音。

  在聲音即將完全消散的那一刻,

  重新再次重重的擊下琴鍵。

  聲音便破碎般的迸發出來,制造出水波蕩漾式的聽感。

  這樣的線條,就給安娜帶來了相似的感受,它是一條線段,一個字母,一個音符,一滴立于沙上的凝而不散的水珠。

  顧為經不滿足只是畫線。

  線條被他在指尖編織起來。

  字母組成了單詞又組成了詩歌,音符連接在一起構成了巴赫式格律嚴謹的樂章。

  晶瑩的水珠組成了奔涌的長河。

  河水先在地上流淌,綿延百里后消逝不見。

  它沒有干枯而是匯入隱藏在地下的河道,在地質結構之中穿梭,在地下水網里積蓄著力量。

  于是又是百里。

  它轟然之間便奔涌而出。

  顧為經畫在沙上的線條在繪畫之間,隨著年輕人的手指流淌,先有形體,有了骨架。

  然后在骨架上自然的長出了色彩來。

  “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

  ——(宋)蘇軾《東坡題跋·評韓柳詩》

  顧為經在擺弄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線條之后。

  最后。

  呈現在女人身前的,則是一幅極簡單的作品。

  沙上畫畫畢竟是沙上畫畫,傳奇級別的手指涂抹法,僅僅帶給了顧為經靈巧的運用手指來傳達心中筆觸的能力。

  安娜去的時間固然不短。

  顧為經要是在這段時間,便在沙子上畫出一幅《清明上河圖》出來,實在是強人所難。

  然則。

  留白,本就是中國畫的強項。

  中國畫很少會如同油畫作品那般,用筆觸和色彩將畫面擠占的很滿。

  顧為經只在選擇了林間棕櫚樹很小很小的一域場景,在身前的沙土上用沙痕勾勒出了幾枝交錯的樹枝,幾片寬大的棕櫚葉。

  現在。

  他正跪坐在地面上,用指尖點出棕櫚葉上滴落的水珠。

  顧為經是在畫畫,也是在沙上雕刻。

  他稍微融匯了一點點子岡刻法的精髓,手指既是筆須,也是碾玉的刻刀。

  年輕人想用“蘸墨法”式的觀感,努力去還原出在棕櫚葉上滾下的水珠的立體感。

  這幅畫在安娜的眼中。

  它充滿了顏色。

  《歷代名畫記》里說——運墨而五色具。

  顏色所涵蓋的意味包括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也包裹了色彩的豐富變化。

  它是一種色澤,同樣也是一種質感。

  火焰的橙黃色在表面的橙黃之外,還隱含著它的熱量,隱含著它翻涌著的姿態,捕捉了它的熱烈和姿態,同樣也就捕捉住了火焰。

  類似很多攝影名家喜歡用的黑白膠片相機。

  只須黑白兩種色彩。

  攝影師能把世界的質感在鏡頭前記錄清晰了,顆粒感足夠精細,那么也就有萬千種不同的顏色在其間誕生。

  顧為經之前留在沙上的線條是他自己的繪畫試驗,在伊蓮娜小姐的心中,它們也是精彩的線條賞析的教具。

  安娜盯著顧為經畫畫,同時也抓著那些線條步步向前。

  先是聽到了一個音符。

  再是一句樂句。

  最后,便是此刻的整首樂曲。

  顧為經在練習刻畫線條的過程里那些炫技般的展示,那些絢爛感,在這幅畫里逐漸的消彌。

  它變得平淡了起來。

  清澈。

  澄摯。

  自然。

  幾片枝葉占據畫面的一角……也稱不上一角,沙灘是無限廣闊的畫布。

  正因為沒有確定邊界,也就談不上構圖。

  構圖只存在于繪畫者和看畫的人的心中,伊蓮娜小姐相信,那幾枝枝干是從畫面的右側角落里延伸出來。

  她在腦海里想象著它怎么生長,怎么翻轉,怎么長出枝葉。

  它們疏密有致的生長在一起,被自然的動勢所裹挾,誓要從沙地里掙脫出來不可!

  雨后樹木帶著清新氣息的棕黃色,便也順著這樣的氣息,也順著這樣的動勢一同覆蓋住了沙中的樹枝。

  然后是寬大的、嫩綠的枝葉。

  顧為經用指尖拂在葉片間頭發絲樣的紋理,是它的葉脈。

  它也是綠色的,暗色調,應該要比葉片的綠色更深一點,也更加堅韌一些。

  整幅畫是一首音樂。

  顧為經畫在沙上的線條,就是這首音樂的一連串音符。

  伊蓮娜小姐有個音樂家朋友,每次去聽音樂會的時候,一定要帶本琴譜,然后再帶個微光手電筒用來看譜子,有些時候還非要坐第一排。

  這件事就跟小學老師講課的時候,有班上的學霸整天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盯著老師看一樣討厭……認真聽講當然是很好的,但你拿著本教師指導手冊,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嘆氣,還要偷偷給老師打分,這是要搞哪樣嘛!

  都會了不想聽,大爺您睡覺好吧,做做其他課作業也行啊。

  這么干是鬧事來的吧!

  音樂家朋友和安娜說,音符是骨架,音樂是從音樂上長出的血肉。

  他每一次都要去看一遍譜,思考著一個音符應該如何延展出下一個音符,然后和臺上演出者的演奏相互應證。

  這是心靈的相互碰撞。

  密葉隱歌鳥。

  香風留美人。

  伊蓮娜小姐踱著步子,繞著顧為經的作品觀察。

  她眼前無疑是一幅關于正午,關于陽光的畫。

  顧為經畫面里不見大片大片熾熱的顏料,他沒有顏料,他是用盎然、清新,明媚的畫面動態側面說明的這一點。

  畫家用密密的葉子隱去歌唱的黃鸝,用五月玫瑰、依蘭花,和格拉斯茉莉的香風,捉住匆匆走過的法式佳人的衣袖。

  顧為經在線條上承載出了美好時光的倒影。

  安娜圍繞著顧為經的作品緩行,她的目光追溯著顧為經畫出來的簡單的細枝延伸,想象著在留白里,在沒有畫出來地方里,一整片雨后正午時分明麗清新的樹影。

  伊蓮娜小姐見到,顧為經的手指一抹,一點。

  于是。

  所有的清新的意象,又凝聚在一小滴的露珠里,滴入了沙中。

  顧為經抬起頭,盯著伊蓮娜小姐看。

  安娜也盯著顧為經看。

  “畢加索一直認為,線條和音樂有相似性,是抽象世界的終極提煉。作畫的本質上是手和心靈之間的直接對話,畫筆并不重要,畫筆僅僅只是實現這一過程的工具。”

  女人蹲下身。

  坐在顧為經身旁。

  “今天我看到了這一過程的生動演示。”

  安娜說。

  “你也去擦一下身體吧,等你回來……”

  “關于你的畫展,我有一些建議想和你說。”

  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塞尚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型個人展,和他的經紀人沃爾夫關系匪淺。那是在1895年11月至12月,沃爾夫為他聯系上了巴黎拉菲特街的一條小畫廊。那是歐洲戰前的美好年代,藝術市場節節攀高。而那年塞尚已經56歲。他跑去參加巴黎沙龍,巴黎沙龍不要他。他跑去參加印象派,在印象派里也被邊緣。”

  “他是銀行家的兒子。衣食無憂,但在藝術界又一事無成。”

  “他會在十年內死去——而在那之前,他會站上歐洲的藝術之巔,為整個輝煌壯麗的十九世紀歐洲美術史,畫上一個句號。”

  入夜。

  顧為經平躺在火堆的一側,頭頂枕著一塊木枝。

  安娜則盤膝坐在火堆的另一邊,手搭在腿上。

  他們兩個人,望著遠方的海面和天空,像是兩只坐在沙發上,或躺或作姿態格異的一起看電視的貓。

  昨夜的雨過后。

  這一夜天上沒有一片云。

  群星璀璨。

  他們的四周依然很是安靜,只有木料輕輕的燃燒時的嗶波聲,和兩個人對答間纏綿在一起的聲音。

  安娜的興致卻很好。

  他們就這么聊著天度過了整個白天,看著太陽紅紅的沉入大海,夜幕涂抹了整個天空。

  通常是安娜在說。

  顧為經在聽。

  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討論了線條在藝術作品里的作用以及功能。

  顧為經和安娜講述著中國畫里關于墨色的探索,安娜則有一種非常驚人的聯想能力,告訴顧為經蒙德里安和畢加索在畫筆之下關于線條結構的構建。

  他們談論著線條如何在二維的平面里,切割出多維的視覺空間。

  伊蓮娜小姐還提起,如果線條本身過于的抽象,完全服從于某種關于形式的實驗,會不會讓作品本身變得晦澀難解。

  安娜提及了蒙德里安的著名的公案。

  他的那幅有縱橫線條構成的“格子畫”《紐約城》,擺在知名美術館里懸掛了75年,研究來,研究去。

  才終于被一位策展人指出——

  抱歉,你們博物館把這幅畫上下掛反了。

  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幽默的色彩。

  顧為經說她不知道。

  伊蓮娜小姐笑著說無所謂。

  他們又把話題切換回了顧為經本身的藝術展上,安娜此刻正在給顧為經講述著有關塞尚的故事。

  之前她身上的某種糾結的掙扎的恐懼,通通的都消失不見了。

  沒準。

  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安娜便做出了某種選擇。

  沒準。

  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安娜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朵花的美麗,在于它的凋謝。”

  這是海德格爾的話語,過往伊蓮娜小姐拿它噴人,噴的很開心。

  現在。

  顧為經用一幅畫,把這個道理,將給了安娜。

  一朵花會凋謝。

  它曾經會凋謝,它未來也會凋謝。

  春光會濃縮在一滴露水里逝去,這件事,這幅畫,從來都不是關于對未來的恐懼的作品,而是證明此刻之所以值得加倍珍惜的作品。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