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尷尬的沉默。
老顧同學興高采烈的嚼著在畫廊里聽到八卦新聞的小話,應該從來沒有預料到有一天,他的孫子會親口面對面的把他復述給了伊蓮娜小姐本人。
顧為經面無表情的坐在那里。
伊蓮娜小姐也同樣面無表情,一幅反正覺得尷尬的不應該是我的樣子。
她繼續開始了下一組的練習,跪趴在那里,保持核心穩定,把兩只腳的腳尖交替向外繃緊。
顧為經看著伊蓮娜小姐用手肘在細沙里支撐著身體,努力將右側小腿繃的筆直,長裙的下擺貼著踝處垂落,慢慢的鼻尖兒上染上了一滴細細的汗。
這一幕,搭配上她筆下“拔腿就跑”的說辭。
頓時便讓整篇評價的毒舌意味,又被原地拔高了一個樓層。
顧為經想要評價,又不知該如何做出評價。
出于禮貌,他自覺應該道個歉。
可……有必要么?
伊蓮娜小姐一句話都不說,她的身體,她的姿態,又都替她做出了銳評。
從頭到尾。
她從頭發絲到足底向外扣緊的趾尖,全都洋溢著一種驕矜的感覺。
“諾。”
“我就是那個又尖苛,又惡毒,懟得玻璃心的馬仕畫家們郁悶不已的評論編輯,而這——別誤會,我把它當成了贊美。”
她用搖晃著的小腿,如是說道。
像是舔著鋒利爪子的貓。
女人又一次保持著這個動作,用近似瑜伽的體態俯下身去。
顧為經側過了頭。
“嗯……你不應該要多休息一會兒么,保持保持體力?我們現在在荒島上。”年輕人貼心的建議道。
“就因為我們在荒島上,所以保持良好的身體機能比以往更加重要。”
安娜隨口回答道。
“我沒有做特別大劑量的高強度運動,每天至少半個小時的普拉提,用來維持肌肉狀態,是我康復醫生的建議。我不希望等回到陸上后,發現兩邊的小腿不一樣粗細。”
女人側過身,臂彎掃過身下的沙子,掃出了扇形的弧面。
顧為經沒有必要側過頭去。
伊蓮娜小姐就是做給顧為經看的,一兩天就算不做訓練,也不會對她的形體造成明顯的影響。
安娜偏要做。
安娜用她的動作在告訴顧為經——
縱然在荒島上,人也可以試著維持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
縱然在荒島上,人也可以嘗試著維持著對于生活秩序的掌控。
這樣的掌控。
便是希望。
安娜日常的性格里就是要遠比顧為經更加強勢,更加燎人的。貨輪上有過短暫的不知所措的頹唐,躺在那里把頭像鴕鳥一樣埋在沙子里。
但一旦鴕鳥型安娜把頭從沙子里拔了出來。
她便定要緊緊的抓住兩個人談話里的主動權,張揚的展現出她的意志。
面對一座無人的荒島。
貝爾·格里爾斯去展現自己意志的方法,可能是雞肉味嘎嘣脆、蛋白質含量是牛肉的六倍,上岸抓鱷魚,下海撈海膽。
伊蓮娜小姐則是做一組普拉提。
她發現顧為經臉上彌漫著虛弱的病氣,既然找不到阿莫西林,那么保持希望比小口小口的飲水,更加接近于阿莫西林的療效。
這是鬼知道在哪里的無人島。
她依然可以進行著日常的康復訓練。
而顧為經。
他依然在這里興致勃勃的籌劃著未來的畫展,他可是守著自己呢!
伊蓮娜小姐把頭從沙上揚了起來,抱著腿坐起身。
“別盯著大海裝作發呆了,看我,想看就看,我難道不比大海好看么?”
安娜坦坦當當的問道。
只要顧為經愿意,他們可以繼續船上那個十日談的游戲,來消磨時光。
薄伽丘筆下的《十日談》的第一日,便是以男人和女人,一同來到了一個遠離城市喧囂的地方,做為開端的。
就像他們一樣。
顧為經轉回了頭。
“一個問題——我前不久因為一些事情,專門查詢過馬仕畫廊代理藝術家名單。我在上面看到了你爺爺的名字。”
“為什么沒有你?”
安娜望向顧為經。
她剛剛驚訝不在于從對方的口中聽到了盧浮宮或者馬仕畫廊的名字,那也就那么回事吧。
她是驚訝于其中的熟悉感。
「要素察覺1」
伊蓮娜小姐拿著放大鏡,順著貓毛,摸偵探貓的貓尾巴的時候,便疑似摸到了馬仕畫廊的頭上。
那次。
她無功而返了一回。
這次,安娜又在顧為經告訴她,未來自己在阿布扎比盧浮宮有個畫展的時候,立刻想起了業內馬仕畫廊和阿布扎比盧浮宮有為期五年的戰略合作協議。
她再一次觸碰到了某個字迷游戲的邊沿。
似有若無的貓毛撓到了她的掌心。
伊蓮娜小姐反手把貓毛抓到手心,這其間還有諸多不合理之處先不去說,安娜有些奇怪,以偵探貓的情況,就算一家超級畫廊愿意去簽下它,也不應該第一份合同,便給出了“阿布扎比盧浮宮個人畫展”這樣的重磅許諾。
就像用一團比貓的身體還要大的貓糧,去釣一只貓。
除了她。
誰還會這么做呢?
也不怕把貓的胃口撐壞了。
“我和馬仕三世先生有一份私下協議,這段時間才正式生效。”顧為經出神的盯著安娜看。
「要素察覺1」
伊蓮娜小姐臉上才根本不給顧為經看出任何端詳。
她輕輕放過了這個話題,仿佛那只是她興致所來時的隨口一問。
不經意似的,安娜對顧為經和馬仕畫廊的合作,變得更加關切了。
“畫展在什么時候辦?”
安娜問道。
“初步定在明年三、四月份的樣子,要避開當地的齋月,具體還要看相關的安排——”
“嗤。”
安娜抿起嘴,輕輕的露出一聲非常刻薄的冷笑。
她揮揮手。
示意顧為經不用理會自己,先繼續說下去。
“那么畫展的主題是什么呢?”女人詢問的口氣像是一位難以伺候的評委。
“我不知道。”
安娜背過手臂,打量著顧為經。
“離在一場頂級美術館里的個人畫展開幕,只有——”
伊蓮娜小姐低頭看了眼手表。
發現自己手腕間的那只銀色的積家萬年歷手表早已經因為進了海水而停掉了。
沒關系。
手表走不走不重要,它只是安娜用來表達“銳評”的教具。
就和老師批評班上某些不好好學習的疲懶學生的時候,敲敲教鞭是完全相同的含義。
老師敲的是教鞭么?
領會精神。
老師敲的是某人不開竅的腦袋。
小畫家,注意看!
伊蓮娜老師現在也是通過這個行為,表達對于小顧同學的催促和不滿。
“只有九個月。”
安娜抬起頭。
“我問你畫展的主題是什么……你告訴我你不知道?認真的。當然,要是你的畫展主題名字就叫做「Idon'tknow」,那我向你道歉。”
“那我佩服你的幽默感。”
顧為經剛剛介紹了他的畫展,便被安娜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在。
主要依靠同行的襯托。考慮到馬仕畫廊的王牌大畫家的個人畫展在面前女人那里所得到的評價。
顧為經竟然覺得,安娜還難得蠻溫柔的。
“馬仕畫廊給了我幾個初步的建議。”顧為經解釋道,“沙漠中的雪——關于氣候問題的。《對于人類命運的思考》,阿布扎比盧浮宮里有一個專門的展臺,就叫做“思考人類的命運”。”
“那個展臺由一個利西普斯風格的蘇格拉底雕像,一個貴霜帝國的犍陀羅佛首,以及一個——”
安娜聽了兩下,她就直接豎起了一根手指,用不容拒絕的態度打斷了顧為經的話。
“第一個問題,你去過沙漠么?”
顧為經搖搖頭。
“你見過沙漠里的雪么?”
顧為經繼續搖頭。
“第二個問題,關于人類未來的命運,你會有什么想說的么?”安娜繼續問道。
顧為經明白伊蓮娜小姐想要表達的含義。
“有一點吧?”
顧為經想了想。
“但我能理解馬仕畫廊的意思,從羅馬,到東亞,波斯,犍陀羅,絲綢之路……那個展臺的藝術風格很混搭。融合很多不同地域的藝術造像。畫廊那里,會覺得蠻適合我的藝術風格的,能夠去塑造出藝術特點。”
“而我得知那個展臺又全部都是雕塑作品。畫廊告訴我說,如果我能夠去畫一組繪畫作品來,且畫的不錯的話。他們就可以和盧浮宮方面運作一下。”
“有希望把我的作品轉為永久展覽。和那個展臺合并到一起。”
伊蓮娜小姐一言不發的聽著顧為經的解釋。
她拿起一邊的紅色塑料棒。
這是發煙裝置。
他們把它從筏子里拿了出來,和海水淡化器一樣,就放在身邊,以便一旦有飛機從頭頂飛過,就能夠使用。
女人把它當成了講桌邊的粉筆。
她拿著發煙棒,在一旁較為平坦的地面上,用塑料棒的一端在沙子上寫下。
女人跪坐在沙上畫了一個圓,指著它對顧為經說道。
“CLIO,克利俄,掌管歷史的女神。”
她在旁邊繼續寫道。
“Erato,埃拉托,掌管浪漫的女神。”
“Euterpe,歐忒耳珀,掌管歌劇的女神。”
“Plyhymnia,Terpsichore,Urania,Calliop……分別是整管著頌歌、修辭、幾何、天文,舞蹈以及史詩的女神。”
伊蓮娜小姐用專門挑了塊地方。
最后寫道。
“Thlia,Melpomene,塔利亞以及墨爾波墨涅。”
“她們分別掌管著喜劇以及悲劇。”
寫完這些。
安娜做在一邊,審視著顧為經。
“這是在神話傳說中,能夠激發人們靈感,能夠帶來杰出的藝術創意的火光的全部九位繆斯女神的名字。古代希臘人的傳統世界觀中,這九位繆斯女神一同掌管著藝術以及科學的權柄,所有卓越的靈感,都來自于這些感情的迸發。”
“很抱歉。我沒有在這里看見有一個繆斯女神叫做‘畫廊說’或者‘永久館藏’。”她說著。
女人反復抽打著顧為經。
“你能替我找到它么?”她直視著顧為經,把手里的發煙棒,遞向對方。
顧為經沉默不語。
“事情是這樣的。畫廊給了我一個完整的計劃,他們希望我配合——”
“不,不,不。”
安娜搖搖頭。
“就拿你所熟悉的人說吧,你知道為什么曹軒,他沒有畫廊么?”她問道,“甚至……甚至劉子明也沒有畫廊,而唐寧是CDX畫廊最重要的資產,她在畫廊里享受著最好的資源,但她還是想要去自己開一個屬于自己的畫廊。”
“你有問過為什么么?”
女人說道。
“我建議你,等到有空的時候,多去問問他們。”
“是這樣的,畫廊很好,畫廊很重要,他們有著非常非常好的藝術資源,和很多博物館美術館都有深度的合作關系。這很好,現代的畫廊造就了如今的整個藝術產業方方面面的面貌,無疑,它們將很多不受關注的小畫家帶到了家們的視野之中。沒有現代畫廊,也就不可能有藝術市場的驚人高價。”
“這些都很好。”
“就像關于人類命運的思考,重要不重要,當然重要。盧浮宮的永久展位好不好,當然好。可這都不是重點。這些都是因為你而存在的,這些都是為你服務。”
“包括畫廊也是。”
安娜吩咐道。
“顧,你要強硬起來。不要受到馬仕三世的擺布,讓你變為馬仕畫廊的一項財產。不可以,就算馬仕畫廊有著業內最悠久的歷史,資產規模超過幾億歐元。可那又怎么樣。”
“畫廊為你服務,而不是反過來。”
“如果你覺得畫廊提供很好的建議,你就點頭表示期許。他們完成了自己應該做到的工作。如果你覺得他們的建議你不滿意,不要妥協自己去配合他們。他們要請你理解。”
“你要會回答。”
安娜用毫不保留的生硬語氣說道。
“不,我不理解,請你理解我們。”
“這是你的個人畫展,而不是馬仕畫廊的畫展,你說了算。”
安娜聲音軟了下來。
“我猜,這件事是馬仕三世和你商量的吧?”
她說道。
“9個月,你能準備幾張畫呢?畫展最多能開多大呢?好像什么都給了,給到一半,又摳摳搜搜的不敢給,怕虧本,小家子氣。”
“馬仕三世的風格。”
她銳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