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比庸碌更加可惡。
  后者是能力問題,前者則源于個人的選擇。
  劉子明對于二師兄林濤稱不上討厭,他只是覺得對方缺少一種“與眾不同”的生命力。
  林濤是很優秀的畫家,卻不是很特殊的畫家。
  油畫、國畫哪項都畫,哪項都畫的不錯,又似乎哪項都沒有形成獨屬一幟的藝術風格。
  所以年齡最長的林濤,在藝術領域里受關注程度反而算是師兄妹幾人中較低的。
  這終究不是他的錯。
  偶爾有一會兒,劉子明反而羨慕林師兄,能生活在這種庸碌的繁忙之中,每天都過的樂呵呵的。
  而唐寧看上去似乎是不同的。
  她有才,有名,有藝術風格,活脫脫是個頂級大師的胚子。
  可在劉子明看來,自己的小師妹——
  “不過是把庸俗當成了不凡,自以為自己多么與眾不同的家伙罷了。”
  “看到個榴蓮都要發散到杜尚的小便池上。呵,這種自命不凡,隨便拿團紙屑,都要賦予某種玄乎其玄抽象概念的感覺,難道不反而才是人世間最平凡庸俗的東西么?”
  劉子明在心中冷笑復冷笑。
  他從來不喜歡唐寧,不喜歡唐寧這個人,更不喜歡她那些虛頭巴腦的作品。
  有才歸有才。
  畫的好歸畫的好。
  劉子明不喜歡這個師妹,就是不喜歡這個師妹。
  她是一個過于自以為是的女人。
  劉子明從露營桌上拿起煙斗,慢條斯理的填著煙絲。
  中年人右手邊的椅子是空的。吃水果的時候,三師姐魏蕓仙不喜歡榴蓮,受不了這個味道,站起身來跑到院子另一側擺弄院墻上的爬山虎去了。
  對這個師姐。
  劉公子哼都懶得哼。
  和唐寧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俗人。
  一個自以為是,一個自命清高。
  一丘之貉。
  有些事情,魏蕓仙連爭搶一下的欲望都沒有,那就合該與她無關。
  短暫的交談之后,涼棚下的氛圍又冷淡了下來,該玩爬山虎的玩爬山虎,該吃榴蓮的吃榴蓮,該研究藝術哲學的研究藝術哲學。
  劉子明把煙斗點燃叼在嘴里,直接把耳機戴上,低頭打開手機。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Tiktok上正播放到一半的視頻——
  正是顧為經和崔小明之間,那場關于藝術風格的辯論。
  “唔。”
  劉子明牙齒咬著煙斗的檀木桿,斗里燃燒著的煙草閃了一下,白色煙霧從他的唇間被噴出。
  師兄妹四人因為曹老收徒的事情而齊聚新加坡。
  反常的是。
  他們四個人自己在私下場合,卻極少提起這件事,不提收徒,不提畫展,甚至很少很少會提起顧為經這個名字來。
  也許是因為大家清楚,在這件事上,他們每個人各有各自的看法。
  他們達不成統一的意見。
  提也無用。
  也許也是因為大家清楚,在這件事上,他們對顧為經有什么看法其實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依舊是提也無用。
  劉子明討厭顧為經。
  他對待顧為經的態度,正如他對唐寧的討厭,覺得兩個人一樣的庸俗無聊。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忍一個唐寧也是忍,忍兩個也是忍。
  劉子明對于顧為經的討厭,還有一種人類面對可能被污染的污濁毒物的天然排斥感。
  一瓶白色的調料。
  細如粉沙。
  已知——這瓶調料可能是食鹽,也可能是砒霜,還可能是混雜著幾粒砒霜的食鹽。
  淡鹽水可以適當的補充體力。
  砒霜水是致命的毒藥。
  所以,為了吃的安心,品的放心,應該要做的事情是把這瓶調料送到極為專業的實驗室里一粒一粒的做詳細的化學檢測,確定其具體的成分……個狗屁。
  誰家會這么做?
  就非喝這瓶鹽水不行么?
  任何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面對一瓶貼著“可能是食鹽或者砒霜”的調料,比起喝一口賭賭運氣,更應該做的不是直接把它丟到門外的垃圾桶里么?
  這才是符合邏輯的決定。
  誰會為了一瓶食鹽的“清白”去冒險?
  劉子明最無法理解老師曹軒的地方恰恰也在這里——對他來說,顧為經只是一瓶食鹽,還是一瓶乏味、平淡且庸碌的食鹽。
  何必呢?
  就非招這個學生,非要嘗嘗有毒沒毒不可么?
  垃圾筒才是有被污染概率的調味料的最終歸宿。
  如果老師年紀大了,眼睛花,看不太清調料上的標簽。那么,身為弟子的他做為孝心的一部分,有責任把標簽上的“砒霜”兩個字描的更大,更醒目一些。
  如果真的分不清是食鹽還是砒霜。
  那么最好還是當成砒霜處理掉才能安心。
  這是為老師好,也是對他們所有的弟子的職業生涯負責任。
  劉子明生下來就不缺錢。
  所以。
  他更不能接受自己的藝術道路被人所玷污。
  “你自己選的,別怪我,怪你自己拎不清楚,或者天生沒有成為我師弟的命。”
  劉子明回憶著巴頌視頻里,顧為經拉開西河會館里汽車大門時的樣子。
  “一切都是有代價的。當你開開心心坐上洗錢商的賓利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放棄了什么吧。”
  “因果報應。”
  “不是么?”
  劉子明吸了一口煙,煙斗不過肺,他讓溫暖的氣流在口腔里停留的稍微久了一下,才把煙氣吐掉。
  “可惜了。”
  他輕輕的說道。
  “可惜什么?”
  唐寧聽到了他的話,抬起頭來。
  “沒什么。”劉子明聳聳肩,“再晚些時候的榴蓮肉會吃的更有滋味一些,所以我說可惜了。”
  他隨口敷衍著。
  低頭繼續看著手里的視頻。
  有人說“心畫心聲總失真”,也有人說“詩如其心,畫為心印,畫如其人。”
  兩者哪個更對一些不好說。
  劉子明對唐寧和唐寧的作品討厭程度相差仿佛,他對唐寧這個人的不喜歡,就他對唐寧《百花圖》的不喜歡相差仿佛。
  換成顧為經的作品本該也是如此。
  他能看出《紫藤花圖》的好,卻也喜歡不起來。
  可畫展開幕以后,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卻超出了劉子明的預計。
  他感受到了作品中那種踏實存在的力量感。
  沒有任何虛幻的藝術概念,就是單純叩動人心的生命力。
  劉子明承認,他對顧為經本人有些主觀偏見,可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劉子明甚至稱的上喜歡。
  他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
  就差那么一點點。
  這幅畫對他的沖擊力,就趕上回憶里,那只搖晃的紅色“福”字了。
  思前想后。
  劉子明發現,顧為經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居然是他在整個濱海藝術中心的展區里,最偏愛的一幅作品。
  是的。
  從評獎的角度來說,除了繪畫風格以外它算不上多么出彩。
  從技法的角度來說,整個獅城雙年展上,從線條、色彩,結構這些方面做的比那幅畫更好的作品,也大有人在。
  可喜歡是不講道理的,喜歡是非常主觀的。
  一幅由他非常不喜歡畫家所畫的,放在二層偏遠展臺上的作品,連劉子明都完全沒有預料到,竟然會是他很喜歡的作品。
  生活便是如此吊詭。
  與曾經在弟子群里所見過的初始版本放在一起,比起畫面技法上的迅捷進步,更重要的是……多了些畫面之下的東西。
  比技法。
  CDX畫廊中心展臺上的那幅《武吉知馬》自然更好,可劉子明根本就懶得多看一眼。
  他連唐寧都看不上。
  何況。
  一個畫廊推出來的,想要成為唐寧的替代品的人呢。
  真論技法的話,全場所有參展藝術家作品都算上,最好的卻是那套《十二羅漢貓》。
  劉子明會畫水彩,更懂水彩。
  第一次知道偵探貓的時候,劉子明還以為對方和班克斯這樣的匿名畫家類似,是有點走行為藝術風格的人呢。
  他很難想象。
  一個曾在網上賣十美元插畫的匿名畫家,筆觸竟然會這么老道。
  水彩畫所傳來的色彩輕盈透亮的感覺,甚至是劉子明也畫不出來的。
  可他還是不喜歡。
  軟軟萌萌的卡通貓,不代表所有人,以劉子明的個人審美癖好來說,總覺得有點過于小家子氣。
  劉子明知道這屆獅城雙年展的金獎大概率會在《武吉知馬》與《十二羅漢貓》之間誕生,可這兩幅畫他都沒有任何購買的興趣。
  唯獨有讓他想要掏錢買下的,卻是顧為經的畫。
  《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遠遠談不上盡善盡美,拋除技法之類的東西,對劉子明來說,最大的缺憾在于“為孤兒洗頭的大叔”——這樣的畫面視角的選擇與設計,有點特意為之的刻意。
  就像愛德華·霍普的畫。
  愛德華·霍普是美國最為偉大的風景寫實題材的畫家,他優點很多,但劉子明總覺得愛德華·霍普透過風景所傳達出光影切割的孤獨感,有一點點刻意為之的感覺。
  就像電影鏡頭下被營造出的男女主角的偶遇。
  話又說回來。
  考慮到愛德華·霍普動轍5000萬美元起跳的作品拍賣記錄。市場預估價格超過1億美元的作品,比如紐約現代藝術美術館MOMA手里那幅已經成為美國公路文化象征的《加油站》這類的作品也不是沒有。
  說一個新人畫家的作品風格像是愛德華·霍普作品,那怕是像愛德華·霍普的缺點,也能算是莫大的贊美。
  再加上劉子明這幾天看到的與畫展相關的采訪視頻——
  “喧囂與喧鬧的區別。它不僅僅是hustleandbustle,它同樣也是smokeandfirework……”
  鏡頭中。
  年輕站在展臺旁,面對著吳冠中的作品,正在侃侃而談。
  “說的很好。真的很好。”
  劉子明微微點頭。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視頻,每一次,他都會覺得顧為經說的很有趣。
  不愧是曹老看中的年輕人。
  縱使劉子明只把顧為經當作一瓶變了質的食鹽看,卻也不是崔小明這種人,能夠比較的。
  “不知死活。”
  劉子明看了看視頻里馬上就要惱羞成怒的崔小明一眼,冷冷的想道。
  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再加上這場藝術辯論。
  就算顧為經真的是一瓶變了質的食鹽,卻也不是他以為的那么沒滋沒味。
  劉子明也漸漸的體會到了一些曹軒看待顧為經時的感受。
  所以。
  才有了剛剛那句由感而發的“可惜了”。
  “算了,還是給他一個機會好了。”
  劉子明想到了那些材料。
  酒井一成并不好惹,劉子明也不想讓自家老師太過傷心。
  劉公子決定給顧為經一個自己體面退出的機會。
  他會在明天晚上,把巴頌搜集到的資料匿名發送到顧為經的手機上。
  這是一次警告。
  警告顧為經,他和豪哥的那攤子見不得光的爛事,并非沒有人知道的。聰明點的話,他就知道應該要夾著尾巴自己滾蛋。
  顧為經有一個晚上的考慮時間。
  如果他不夠聰明。
  那么——
  這些資料就會以隔空投遞和網盤分享的方式,出現在他和《油畫》雜志對談現場每位評委、嘉賓以及記者的手機上。
  “叮叮叮。”
  酒店的床頭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喂?”
  以及從海邊散心回來,正在電腦面前撰寫文稿,全身心準備接下來對談采訪的顧為經拿起了電話。
  “您好,請問,您有預約的訪客見面,對么?”
  前臺的服務生用英語說道。
  “什么?”
  顧為經愣住了。
  “您有一位訪客,他自稱是來見12層16號的住戶顧為經先生的,說是有預約?”前臺的服務生提醒道。
  “一位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老先生,他說自己是萊佛士酒店禮賓部的工作人員。受到專門的委托來拜訪您的——”電話那頭似正在和對方交談,確定訪客信息。
  “呃,我沒印象,算了沒事。”顧為經搖搖頭,“您還是請他上來,自己說吧。”
  顧為經倒并不擔心安全問題。
  伊蓮娜家族畢竟不是豪哥。
  伊蓮娜小姐再憤怒,應該也沒憤怒到從哪里派個槍手過來,一槍打爆他的狗頭的地步。
  “嗯。”
  顧為經掛調電話,猜測應該和后天的采訪活動有關。
  主辦方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