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的冬天很冷。
雪也很大,從昨天晚上到上午,雪一直在下著。
臨近中午的時候,雪才收住腳,地壇公園已經全都被雪給蓋上了,連那些老柏的枝椏都墜著雪沫子,靜得能聽見雪粒簌簌往下掉的聲兒。
雖然天寒地凍的,但是地壇公園還是來了一群游客。他們相貌看著和旁人沒差,可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上一眼就知道是外賓。
導游走在前面,聲音脆生生地穿破雪后的寂靜:
“各位請看,這地壇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間,原是皇家祭祀地神的場所……”
外賓們聽得入神,時不時點頭,有人還掏出小本子記著,指尖沾了點雪沫也不在意。
不遠處的老槐樹下,一個男人坐在輪椅上。他穿件臃腫的棉襖,雙手攏在袖筒里,腿上還蓋著一床小棉被。他就那么靜靜地發呆,目光落在遠處的琉璃瓦上,又時不時飄向那些外賓,眼神里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別的什么。
天上又開始飄小雪了,雪片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慢慢積了薄薄一層。
“鐵生,該回家了。”
母親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她裹著厚圍巾,手里提著個布袋子,走到輪椅邊,哈出的白氣混著雪霧。
他點了點頭,沒說話。母親推起輪椅,輪子碾過雪地,留下兩道彎彎的轍印。雪還在下,落在他們的身上。
“娘,你聽說了嗎?”
鐵生主動打破了沉默,說道:
“聽說美國,蘇聯還有sEA早早的就上了月球,而且還在月球上修了基地。嗯,還把月球分成了幾塊兒。”
背著輪椅的婦女,一聽便說道。
“這聽著就像是美國鬼子還有老毛子干的事兒,今天占這兒,明天占那的,個頂個的都是帝國主義。對了,那個sEA又是哪個國?”
聽著母親這么說,鐵生笑了笑說道:
“剛才地壇公園的那群外人,就是sEA人。”
“什么?你是說那群外賓呀?”
“行,你沒瞧見導游說的不是外語嘛。”
“這倒也是。他們該不會和咱們說一樣的話吧?”
“嗯,說一樣的話。”
鐵生搓了搓手,說到:
“而且還和咱們是一樣的人。”
嘴上說著他抬頭朝著天空看了一眼,看著灰蒙蒙的,飄著雪花的天空說道:
“他們在月球上修了一座永久基地——是人類在月球上的第一座永久基地。
前哨1號!”
顯然兒子說的這些話,婦人是聽不懂的,她只是嗯了一聲,腳下沒停,繼續推著輪椅向前走著。
“知道那個加加林嗎?”
“誰?”
“就是蘇聯的那個宇航員,原本說是全世界第一個太空人的。”
感覺到娘是一頭霧水的,鐵生又說道:
“可實際上全世界第一個太空人叫王寶賢……”
“呀,瞧你說什么胡話呀,咱們的人什么時候上太空了?”
娘的回答,讓鐵生哈哈大笑起來。
“他和咱們不一樣,他是sEA人,不過,也和咱們一樣,嗯,他生在這里……”
“對了,他們還獲得了諾貝爾,就今年一下子就得了兩個。”
“什么是諾貝爾獎?”
對兒子說的這些話,女人是不懂的,只是任由兒子在那里說著。
他們母子兩人就這樣在雪地中向著家的方向行走著。
而鐵生在說出他聽說的這些新聞的時候,語氣中更多的是不可思議。
這些都是他從書上報紙上看到的,當然還有從朋友那里聽說的。他們在電視上看過新聞,看過紀錄片。
關于外國的,關于sEA的。
所有的一切聽起來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所有的一切聽起來都是那樣的神奇。
而更神奇的是什么呢?
就是那些人和他們一樣。
他們都是唐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幾十年前,為了逃避反動派的黑暗統治和迫害,為了躲避戰亂才被迫遠赴東南亞的。
就是這么一群人組成的國家,在那邊取得了極其輝煌的成就。
他們發射了衛星,把人類送上了太空,月球。
而且與此同時,他們又是極其富有的。
關于sEA的富有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那些說法或許有些夸張,但大體上都是事實。
比如什么家家戶戶都住小洋樓啦。一家幾輛汽車了。
其實相比于這些傳言,更具沖擊力的是那些從sEA回來探親的人,他們大都是出手闊綽的,對他們來說錢就不像錢似的。
但凡誰家有個海外關系,那都是讓人羨慕的,畢竟,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們的家里就會出現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之類的家用電器。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只知道那些外賓是有錢的。
而他們所關注的同樣也是這些,不過,相比于他們有錢,鐵生現在反而更好奇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到底有神奇地方,居然能夠創造出這些啊。
也正因為這樣好奇,所以他有時候才會想象著那個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樣?
要是有臺電視機就好了。
當然,這也就是想一下而已,畢竟一臺電視機要好幾百塊錢呢,即便是有錢還要攢工業券。沒有工業券,只有錢也是白搭。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電視機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如果家里有個海外關系的話,一切就變得再簡單不過了。
當很多人還在那里想象著電視機的時候,馮磊家里就已經有了17寸的彩電。
這也讓他家里成了年輕人聚集的地方,雖然他們的哥哥姐姐們都在鄉下插隊,但是,因為政策的變化,今年已經不再有人去插隊了。
一邊沒考上大學,另一邊又沒有安排工作,所以當父母們上班的時候,大家都會聚到馮磊家,圍在那個17寸的大彩電前看著電視。
“哎呀,這電視里的女人怎么穿的那么露啊,也不臊的慌。”
看著電視里穿著比基尼的女郎,秦云忍不住啐了一口,然后又瞧著一屋子的同學說道。
“難怪你們幾個成天往馮磊這鉆,就是為了看這些東西。”
聽他這么說,一旁的馬衛國立即說道:
“瞧你說的,大云。咱哥們是那樣的人嘛,咱是關心天下大事。”
“天下大事?天下大事就是窩在這里看這些不要臉的東西。”
秦云嘴上這么說著,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往電視里輕暼,因為電視里又放出了服裝的,女人漂亮,衣裳更好看。
雖然畫面有些模糊,而且有重影,但只要看上一眼,也就喜歡上了電視劇里的衣裙。
“大云,我說你是真不知道,我告訴你啊。一會電視里就會放新聞,亞洲電視知道吧。”
馮磊在那里跟著顯擺了起來:
“全世界最大的電視臺,咱現在看的電視就是人家放的,這幾天呢?倫敦那邊出了大事兒,就是那個安德魯王子的婚禮不是讓人襲擊了嗎?sEA閣下的車隊也讓人打了。
這不他們不就伙同英國一起把航空母艦派到了地中海,要去打黎巴嫩呢。”
聽著馮磊這么說,秦云說道:
“和黎巴嫩有什么關系呀?他們這么干也太霸道了。”
“就是,就是,大云說的對。那些人啊,就是霸道的很。”
馬衛國一邊贊同一邊說道。
“那些個sEA人是沒吃過虧,我敢說這次他們要是打黎巴嫩的話,肯定會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到時候指不定就會丟個大人,現個大眼。”
“那可不是。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嗎?別看他們現在囂張的很,又是航母,又是軍艦。只要他們上了岸,肯定會被黎巴嫩人民打的丟盔卸甲的。”
一時間,堂屋里的年輕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那里說著。
說到激動的時候,馬衛國還跟著唱了起來。
“美國的兵他是個廢物,紙糊的老虎空空的殼……”
聽著他這么唱,馮磊則說道。
“得了得了。sEA又不是美國。唱這歌干嘛?”
“是啊,連美國都在越南吃了虧,他們要是去了黎巴嫩,那不一樣,要吃大虧!”
馬衛國微笑著說道。
“美國兵是紙老虎,他們是紙老虎中的紙老虎,你看電視里他們吃的,穿的,用的。瞧他們從小到大過的日子。天天吹著空調,喝著可樂。坐的小汽車。就是一群少爺兵里的少爺兵罷了。指不定這邊剛一上前線,那邊就現了個大眼。
腿肚子轉筋打哆嗦,乖乖地交了槍,當了俘虜……”
馬衛國一邊說著,一邊學著哆哆嗦嗦投降的模樣。一時間屋子里盡是一片笑聲。
在他們的認知之中,這似乎才是最正常的,不過在說笑的時候,坐在角落里戴著眼鏡的許亮,他坐在那兒,一言不發的看著電視,要不是人太多的話,他倒是想換個臺,跟著電視里的節目學英語。
隨后他們就這樣一邊聊著天,一邊看著電視,看著電視里繁華的城市,羨慕著,向往著。
等到臨近中午的時候,一群年輕人才各回各家,往家走著的時候,秦云瞧著跟在身邊一同回家的許亮說道。
“亮子,剛才在那兒他們說話的時候,你怎么不說話呀?”
“什么?”
“就是少爺兵。”
“哦,你是說這個?”
許亮直截了當的說道。
“其實,我并不贊同他的這個觀點。”
“為什么?”
秦云有些好奇的看著身邊的許亮,這些人中就數他學習最好,今年高考也就是差了幾分,要不然也就能是考上大學了。
這家伙從小腦子就聰明。
“多看看他們的電視就知道了。”
許亮想了一下,然后說到:
“我不知道他們的軍隊到底是什么模樣,也不清楚,但……我從電視里看過他們的生活。”
“不就是喝著芬達,吹著空調,坐著小汽車嘛?”
聽秦云這么說,許亮想了一下,然后說道:
“不僅僅只是如此。你要是留心的話會注意到,他們的生活并不僅僅只有芬達,空調,小汽車。
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一個從幼稚園就有童軍,小學開始直到大學,無數的夏令營,遠足,訓練營,足球,籃球,棒球等強對抗運動,全民崇尚健身的地方,我無法理解怎么會出少爺兵?!這句話,聽聽就行了,真去信?真去試?必然頭破血流!”
他的解釋讓秦云愣住了,好一會秦云才說到:
“你,你真這么覺得?”
許亮點了點頭,然后說到:
“咱們等等看就是了。”
“看看什么呀?再看不都是外國人嗎嘛!”
秦云隨便嘟了一聲,道:
“真想不懂,他們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去侵略其他的國家。日子都過得那么好了。還想著去搶人家的東西。”
聽著秦云的話,許亮并沒有說話,他只是朝著遠方看了一眼,然后繼續向前走。
解釋什么呢?有什么好解釋的?他們都是這樣想的。
就像先前看電視的時候,一邊羨慕著那里的生活,一邊還是各種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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