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有兩個地方是燈火通明的。
一個是繁華的被霓虹燈點亮的城市，而另一個則是廠房的燈光點亮的工業園區。
深夜十點的大成電鍍公司的車間里，酸霧像一層厚重的紗帳，將慘白的日光燈蒙得昏黃。
佝僂著腰身的阿德，把一筐鐵片浸入氰化鈉溶液，刺鼻的氣味立刻竄進鼻腔，喉頭泛起一陣怪異金屬味。
頭頂上，工業吊扇呼呼的轉著。
“撲街！慢吞吞等開飯啊？”
工頭老黃一腳踹在電鍍槽上，青綠色的液體濺到阿昌褲管上，布料立刻蝕出幾個焦黑的洞。
角落里，十六歲的西蒂不斷的將門把手送到拋光機里進行拋光，她的圍裙上手混著銅粉，汗水順著她的額頭不時的流淌著。
對于工人們來說，雖然加班很疲憊，但是他們更喜歡在晚上工作——太陽下山后，從海上吹來的海風會吹去白天的燥熱，再加上車間里吊扇，讓車間的溫度可以下降到28度左右，這樣的溫度干活再舒服不過了。
就像現在，車間里才27度，對于忙活一天的人們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安慰。
阿昌瞥見墻上的電子鐘，紅色數字跳成22:15，離放工還有四十五分鐘。他的腰椎傳來一陣酸痛，在電鍍廠里工作幾年后，他感覺渾身沒幾個地方不痛的。
“昌哥，先喝口茶吧……”
西蒂突然挨過來，遞上銹跡斑斑的茶缸。茶水早已冷透，可是女孩還是趁機討好似的看著他。
山民出身的女孩想留在城市中，想嫁給阿昌這樣的男人。
這不僅意味著更好的生活，而更重要的是，誰也不知道那些本地男人能不能生出孩子。
所以，本地的女人更傾向于嫁給他們，而且相比于本地男人，這些唐人更體貼，更照顧家庭，對老婆也都很好，而且更勤勞，基本上只要嫁給他們，就不會受窮。一百多年來，本地女人一直都有嫁給唐人的習慣，現在這個習慣又進一步加強了。
“謝謝你，西蒂。”
老黃在遠處看到了，立即嚷嚷道：
“死女仔！這批門鎖趕明早出柜，哪有閑情飲茶？阿昌，你們要搞戀愛，等下工之后再搞……”
阿昌只是看了一眼老黃，喝了一口茶，繼續忙活了起來，偶爾的他會把目光投向西蒂，戴著防護面罩的她，發梢沾滿銅屑，在日光燈下泛著詭異的金芒，像一具被粗制濫造的鍍金人偶。
窗外，濱海的豪宅正亮起暖黃的燈，某戶人家里音樂飄飄，人們正在那里享受著音樂、美食……
22:55，最后一筐鍍件出爐后，工廠里的幾十名工人終于長松了一口氣，現在終于可以下工了。
在下工后，阿昌看到西蒂朝自己走了過來，想了一下，便說道：
“西蒂，一會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西蒂立即驚喜道：
“嗯，嗯，好的，昌哥，你想吃什么，我請你……”
瞧著女孩歡喜的樣子，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阿昌，突然感覺不那么累了……
在大馬和南洋很多地方，摩托車是最常見的交通工具，雖然，汽車也開始進入不少普通人家，但對于大多數工人來說，汽車還是奢侈品。
那些剛剛下工的工人三三兩兩的走著，偶爾他們會在路邊的小吃攤或者排檔駐足，吃一點地方小吃，或者在排檔弄點小菜、鹵菜，喝上兩瓶冰鎮的啤酒。
對于忙活了一天的工人來說，這就是難得的放松了。
“同樣也是難得的消費！”
坐在路邊排檔的朱啟銘對身邊的林廣智說道：
“你看，工人們從早上八點忙到晚上十一點才下班，他們的消費，也就僅僅只是下班后，吃點小吃、喝點啤酒，然后就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休息了。”
轉身看著林廣智，這位作為大馬勞工部官員，今天是他主動邀請的對方來這里的，就是為了和他討論一些事情，
“只有工作，沒有消費，你們的經濟怎么可能持續繁榮下去呢？”
聽著對方的指責，林廣智試圖辯解著：
“也不是所有的工廠都這樣，現在只是趕工，平常基本上九點左右就可以下工了，他們也查可以看電影、去購物的。”
隨后，他又繼續解釋道：
“而且他們都是拿加班費的，這幾年我們的最低工資年平均增幅超過10，工人的實際收入是不斷增加的，而且，工傷保險、醫療保險也是全覆蓋的，主任，我們這邊不是港島，他們那里，才是真正的血汗工廠，除了工資和加班之外，其它的什么樣都沒有。”
身為大馬的官員，林廣智當然是站在大馬的立場上說話，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雖然大馬比不上SEA，但是自其獨立以來一直都在模仿SEA。至少在很多政策上是這樣。
當然，那種模仿僅僅局限于某些方面，有的則是選擇性的模仿。但是在增加民眾收入的想法上，他們確實是發自內心的，而且他們也制定了《國民收入倍增計劃》，而且實施的也是頗有成效。
在過去的五年中，大馬的國民生產總值年均增長為11.2，而國民收入增長率則是10.3。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確實的成功的。
“在過去的十年里，我們建立了養老保險，工傷保險、醫療保險，這些保險覆蓋了大多數工廠……主任，你要看到，我們一直在努力的改善，相比之下，你看看港島。”
聽著林廣智的解釋，朱啟銘沉思片刻，然后說道：
“我知道你們在努力，但是還不夠，最多三到五年之后，大馬就會成為中等發達國家，難道還要靠這些工人做牛做馬嗎？”
作為國際開發署駐大馬辦事處主任的朱啟銘，他親眼目睹了這邊的經濟發展，而且去年的“石油危機”，得益于登嘉樓州和彭亨州近海油田的開發，其經濟反而從中受益——僅僅只是上半年，通過出口石油，獲利就超過6億美元，對于上半年GDP為130億美元的大馬來說，其占比是可想而知的。
所以，即便是按保守估計，大馬也會在三年內邁進中等發達國家的門檻。
但是發達國家，總要有發達國家的樣子吧。
總不能還讓工人在工廠里做牛做馬吧！
要不然，可不就白奮斗了！
畢竟，努力發展經濟，本身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過上好日子嗎？
提到不能永遠做牛做馬的時候，朱啟銘用語重心長的語氣說道：
“在過去的幾年中，“大馬奇跡”和韓國的“漢江奇跡”都是為世人所矚目的，但是在這些輝煌的背后，正是那些一生忙碌在工廠，飽受萬般壓榨的勞動人民。
可以說，這種勞動密集型和出口導向型經濟的大繁榮，恰恰就建立在了雇主的貪婪剝削，以及惡劣的工作環境之上。
從漢江到曼谷，從曼谷到吉隆坡，幾乎所有的工廠，工人們要從早上八點半開始工作，晚上十點到十一點半才能收工，幾乎全月無休，每周最多休息半天。日常要忍受工長的責罵和各種莫名其妙的懲罰、克扣。
昏暗的工廠沒有安裝足夠的照明燈，沒有通風扇，大量工人患上眼疾，長期操作機器導致手被損傷……”
喝了一口啤酒，直視著林廣智，朱啟銘說道：
“我在長安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說大馬的醫院里接手指一絕，因為人太多了，醫生天天練啊。因為金屬加工廠有太多掉手指、腳趾的人了，沖床、切割機等機械非常原始，沒有安全措施，一個失誤工人的手指就沒了。工廠賠點錢拉倒了。”
其實，這種事情在其它地方也常見，只不過大馬金屬加工廠多一些而已，工傷自然也就多了。
對于此，林廣智張張嘴，并沒有解釋什么，作為勞工部的處長，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他長嘆道：
“這，這就是發展的代價吧，我們起步晚，必須要有相應的犧牲……”
“相應的犧牲？犧牲什么？”
朱啟銘沉聲說道：
“他們不是機器!讓他們在星期天休息!八小時工作制，這些都必須要推行……”
直視著對方，朱啟銘說道：
“這是為了你們的未來，林處長，你在SEA讀的大學，你非常清楚，SEA是靠的什么發展起來的，我們不僅要提高工人的工資，還要讓工人有時間去消費，為什么SEA八點之后不加班？
就是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刺激消費，而不像他們一樣……”
指著那些疲憊不堪的工人，朱啟銘問道：
“他們就像機器一樣，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即便是拿著幾百元的工資又怎么樣呢？他們壓根就沒有時間消費，沒有消費，又談什么市場繁榮？”
面對朱啟銘的反問，林廣智想了一會，然后說道：
“主任，你知道的，如果這么干的話，不僅會導致企業的壓力增加，而且還會影響到我們對外資的吸引，到時候，那些外資很有可能會前往其它地區。”
面對林廣智的反駁，朱啟銘卻冷笑道：
“就我所知，所有的工廠之中，只有外資企業才實施真正的八小時工作制度，也只有他們有雙休日，就像當年閣下說的那樣——靠著廉價勞動力發展經濟的階段，必定是會結束的。勞動者是人，不是發展經濟的“機器”，他們也應該有作為人的尊嚴和快樂。”
接著他又說道：
“你不結束，別人會想辦法讓你們結束。這個別人，可能他們……”
手指著那些雖然神情疲憊，但卻仍然在飲酒說笑的工人，然后，他收回視線說道：
“也有可能是我們，我們不會等到他們行動時，才會行動，因為那個時候可能付出的代價更大。”
面對朱啟銘的“威脅”，林廣智的眉頭一皺，說道：
“這……這是官邸的意思嗎？”
他之所以會這么問，是想知道，這是不是官邸的決策，但如果是官邸的決策，為什么不通過官方渠道向總理府提出要求呢？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并不愿意干涉你們的事務，但是……”
朱啟銘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之所以會請這位林處長過來，是因為他是大馬總理林蒼佐的侄子，而且其本人就是負責勞工事務。
他希望通過這樣的對話讓對方主動采取行動，而不是官方施壓，如果到那一步的話，應該是駐吉隆坡代表處與他們進行官方對話。
但是在此之前，還是盡量私下里溝通。
“就自由貿易區的未來來說，如果我們想要邁過中等發達國家標準的門檻，就必須要做這些事情，既要促進生產，也要促進消費，更重要的是他們……”
將目光投向那些工人，看著那一張張或疲憊，或滿是笑容的臉，他說道：
“他們也應該有作為人的尊嚴和快樂，也必須要有，他們應該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和妻子、孩子們一起到公園散步，到餐廳用餐，到電影院看電影，到商場購物的，他們應該享有這一切，這是最基本的一切，而這正是我們創造這一切的根本原因。”
話音落下的時候，朱啟銘回頭看著林廣智，看著他說道：
“你說是嗎？”
面對朱啟銘的問題，林廣智并沒有回答他，他的腦海中所想到是在長安留學時，在長安的街頭所目睹的那些——在長安的公園里，到處都是青年男女，他們在那里跳舞，放松，在街頭上，到處都是熙攘的人群，人們在街頭購物、享用美食……
那種市井的煙火氣息背后是什么？
是消費！
雖然SEA是以貿易立國，但他的經濟快速騰飛，更多的依靠消費。
作為追趕型經濟體中的典范，SEA一直都是非常看重消費的，與美國相同，消費是拉動SEA經濟增長的絕對主力。自從二十年前起，消費開始成為SEA經濟增長最重要的驅動力。過去20年中，SEA的GDP年均增速約在12，其中私人消費貢獻率了6，私人投資、政府支出、凈出口也就貢獻了6。
也就是說，在過去的二十年中，SEA經濟增長的一半是由消費貢獻的，而從四年前起，SEA步入穩定增長期，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持續領跑，私人消費占GDP總量的經歷了十幾年的高速增長之后，整體保持在57到60之間。
而相比之下，大馬的私人消費在經濟增長中的貢獻率是多少？
不過才2！
私人消費占GDP總量也僅僅只有27！
而這時，朱啟銘的話聲又一次傳入他的耳中。
“未來的大馬，會不會成為像歐洲一樣的發達國家，這就看你們今天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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