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日,平陽大營。
對于營中絕大多數吏士而言,他們自征胡戰役結束并返鄉視親后,就重新集結于平陽,整整吃了三個月的官米。
這相當于閉營休整的三個月時間里,戰場上立功擢升的什伍長們勉強學會了常用文字的讀寫。
基層軍吏也有長進,重新鞏固了基本的數學計算能力,還學習了新編的《九章算術軍事應用篇》,這個改編版著重講解行軍打仗時日常經歷的計算問題。
然而隨著春耕臨近,袁紹、孫策的軍隊也從雒陽外圍撤離,所以平陽大營這里聚集的軍隊也需要逐步遣歸鄉里。
只是這個過程比較殘忍,牽扯到裴氏謀反案的吏士陸續篩查出來,進行隔離、封閉管理。
“這可是謀反!”
中軍營區附近就是新建的隔離營區,從太原調來的衛固在營外巡視。
他隔著低矮土墻、柵欄觀察營內,營內草創,只有各種軍帳。
地面雜草萌發,隱約能看清楚近期踩踏形成的道路痕跡。
可營中吏士不需要訓練,也不需要集中起來學習,所以都懶散倚著帳篷向陽的一面,緊緊相依坐成一排,一邊閑聊一邊曬太陽,格外愜意。
更讓衛固感到驚悚的是,這座營地幾乎是一種自治狀態,趙基并沒有派遣格外的軍事力量進行鎮壓。
甚至運輸補給的糧車、草料車抵達到營門附近時,營內的吏士才會出營來協助卸載。
衛固勒馬緩行,心中也是稍稍安定。
這說明趙基沒有大范圍處決軍士的想法,可真不能這么輕易放過。
這是謀反,如果這次輕易放過,那下次敢于謀亂、參與作亂的吏士會更多!
觀察片刻,衛固調轉馬頭直赴中軍大營。
過去兩年里,衛固轉任陽曲縣令,現在算是升遷,正式從六百石官秩升為千石的典軍。
他所典之軍,正是這支聚集起來、涉及謀反的隔離營。
中軍,趙基正拿著賈逵的書信走神。
賈逵沒有卷入裴氏主謀的叛亂中,可柳孚的堂弟以裴茂門生故吏的身份卷了進來,最輕也是知情不報。
護國討袁戰役取勝撤軍時,因河內東部各縣參與隱瞞袁軍行跡,只要是能抓住的縣令長、縣尉與縣吏以及當地相關的土豪,基本上被趙基給處決了。
同樣的罪責,柳孚的這位堂弟必然要掉腦袋。
現在麻煩的是柳孚是否知情,柳孚的至親又是否知情。
一個知情不報……追究下去,怎么也要斬首才能說得過去。
這終究是謀反,不是別的什么罪。
哪怕嘩變作亂,處理帶頭的幾個吏士,深度參與的革職、除爵再做處理就行了,其他普通起哄、湊熱鬧、被裹挾的吏士往往都是可以直接赦免的,或降爵處理以及罰俸。
所以這次處理要對人員分類,不同身份、不同出身就有不同的懲罰規則。
還要確立一個大原則,那就是殺大放小。
可軍爵多高,才能算大?
可若是執行殺大放小,那么河東籍貫的虎賁群體最少要掉三十顆腦袋。
趙基放下賈逵的書寫,扭頭去看當值的張衛:“擬書,傳賈逵星夜來見平陽見我,公佑去選一個與賈逵有舊的使者。”
張衛聞言抬頭拱手:“太師,可要囑咐些什么?”
“不必畫蛇添足,我與梁道兄同起青萍之間,無須如此。”
“喏。”
張衛后退幾步,轉身快步離去。
趙基返回桌案再次拿起賈逵的求情書信,他多少有些疑惑,因為賈逵是個剛肅的人。
看來再剛肅的人,也有被至親拿捏的時候。
親自收好賈逵的書信,趙基又拿起廷尉府移交送來的第一批名單。
一眼望過去,多是熟悉的名字,看到這些名字,他們的面孔就浮現在趙基眼前。
除了這些人的面孔、笑容,還有芮丹故意找話題的嬉笑模樣。
趙基臉上的神情越發的平淡,他不得不反思自己。
當時能果斷打死身為同鄉的芮丹,除了他冒犯自己、侵害自己利益,影響自己的形象外,也是因為只有打死芮丹,才能迅速立威,使得營中肅然。
沒有芮丹的這條命墊底,當時就很難冒頭。
就是打服其他聞喜籍貫的虎賁,這些人懷恨在心,戰斗的時候稍稍使壞,就會壞事。
拿芮丹的命立威,沒有傷害其他人的利益,而死人是沒有利益、立場可言的。
仔細回想當日,那時候能心平氣和打死芮丹,追求立威、利益的想法并不強烈,更主要的是自己厭惡偷盜。
自己受到的教育里,就鄙視、憎恨偷盜、欺詐手段。
當時誅殺芮丹的背景,與今日相比,只是外部環境相對平穩,就因外敵虛弱,所以內部就沒有了生死覆滅壓力之下的相互忍讓與團結認知。
當時能殺芮丹,現在就該殺參與謀亂的虎賁。
芮丹,也是虎賁,還是同鄉虎賁。
可自己怎么就這樣的躊躇難定?
趙基不帶情緒,認真審視這個問題,并開始反思自己受到的教育。
漸漸的,明白了兩處關鍵不同。
第一是自己受到的教育,要做個公正、正直、坦蕩、熱忱、勇敢有責任心的人,所以自己殺芮丹毫不手軟,在與其他軍閥進行軍事斗爭時,可以充滿斗志,不會因殺戮帶來的本能不適應而停止。
教育的問題也在這里,沒有接受過‘免疫細胞’相關的特化教育。
對內部的不合適的人,雖然有足夠的警惕、猜疑,卻缺乏必須鏟除對方的認知與行動積極性。
對外,充滿了斗志,大有不死不休之狀;可對內的蛀蟲,卻缺乏斗爭性……仿佛這種斗爭性,敵視感被剝奪或鈍化了。
事業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外敵的危害已經遠遠不如內賊。
趙基一瞬間的反省,以至于生出一種荒唐、仿佛舉世皆敵的荒謬感。
連身邊的人都會在未來造禍,那遠離自己的人,他們造禍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不該對每個人抱有美好的期望,如賈逵這樣的人,都會被姐夫柳孚的堂弟牽連,不得不寫信求情并說明情況。
反思自己承受的教育之后,趙基開始反思‘自己’的成長經歷。
原身吃了太多的苦,承受了很大的屈辱,這種記憶雖然在自己的腦袋里,屬于可以調取的儲存記憶。
可自己‘醒’來沒幾天,就被迫應募虎賁,所以這一路成長起來,臨陣的外敵,使絆子的公卿,這些里里外外的敵人,只要自己的手能伸過去,就能錘對方一頓。
所以自己的人生其實不足五年,這五年歷經各種戰爭,總體上來說都是自己在錘人,連續軍事勝利之下,仿佛手握核彈,一切都顯得順風順水,所有的人都笑臉相迎,生活、事業充滿了善意。
太順了。
這種順暢的人生,以至于生出了本不該就存在的仁慈。
仁慈,是一種奢侈品。
思索著這些,趙基準備收起這種仁慈,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因貧乏的生產力,不管有沒有經歷過教育,其實都非常的野蠻、兇狠。
自己仁慈的一面會成為弱點,被這些層層偽裝的人抓住這個弱點后……有可能會淪為傀儡,被對方驅使。
思索著這些,趙基心緒平靜,捉筆在廷尉府給出的名單后面書寫自己的處理意見:已閱,依法查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