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裴茂的預料,這次見面沒有遭遇趙基的盤問拷打,更沒有見趙基發怒。
這讓裴茂心中那份僥幸、希望持續增大的同時,那份恐懼也跟著壯大了。
而他也只能將注意力放在僥幸的一面,不去深思那份恐懼。
裴茂離開的時候并沒有獨享封閉,能擋風的馬車,這次他被裝入囚車中,摘去了巾幘,頭發散披著。
他與其他罪吏一同跟隨車騎大軍向龍門、蒲坂津緩慢進發,此刻身處囚車之中,他終于有閑心觀察渭北臘月景色。
蘇則十余騎逆行而來,看到囚車之上的裴茂后,蘇則勒馬回頭注視緩緩經過的囚車。
囚車內的裴茂也看著蘇則,雙方眼神平靜,雙方的隨從根本無法從對方的眼神中解讀出什么信息,仿佛陌生人一樣。
蘇則勒馬調頭,望著漸漸遠去的囚車,并在囚車后看到了身形高碩肥大的杜畿,杜畿也被摘去了巾幘,頭發散披著。
因為勞累,杜畿不得不伸手抓著囚車借力。
趙基動手太快了,蘇則身處漩渦最中心,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次的主謀裴茂就被抓了。
此刻蘇則任何的想法都已經失去了操作的余地,能否繼續保留趙基對他的信任,直接意味著蘇則本人的生命周期。
“走!”
深呼吸幾口,蘇則撥馬調頭,向西而行。
渭城之南,擋風帷幕之內。
蘇則來時,趙基已坐在傘蓋之下烹煮茶湯,看著灰白色的渭水。
白色的是兩岸的冰層,河心區域冰層未能合攏,流淌著一種青灰色又相對平緩的水流。
雪花降下落在冰面上只是增加了冰的白,再多的雪花落在水中的話則頃刻間消融不現。
“太師。”
蘇則進入帷幕,俯身拱手長拜:“下官辦事不利,伏望太師息怒。”
“何止是辦事不力?”
趙基端茶嗅著,露出一點笑容:“好在涼州戰事順利,結果與預期的相差不大。所以我心情好,這不等于我會姑息輕饒。”
蘇則頭皮發麻,此刻就是趙基命人將他投入冰冷渭水淹死、凍死,也不會有人給他出頭。
殘存的關中士人因裴茂謀劃發動的叛亂必然會被大范圍牽連,就算沒有牽連,也會被限制使用。
所以關中士人接下來一段時間晉升的難度更高,也不會有人為蘇則的生死而議論、伸張什么。
這個年代斷罪,除了講究證據外,還會講究心罪。
明明蘇則提前三天來到關中,并趕在諸葛亮之前控制高陵,封堵并截獲裴茂與晉陽百官、河東、平陽的書信聯系,已經抓住了各種文書證據,可蘇則就是遲遲沒能動手。
這就是極大的心罪,期間蘇則到底在想什么,這是只有蘇則自己清楚,偏偏包括他本人都無法進行確認的一種朦朧罪惡。
說的嚴重了,他就是同謀,最次也在觀望各方成敗,是一種對趙太師的不忠。
趙基垂眉瞥視戰戰兢兢的蘇則,此刻是這樣的戰戰兢兢汗流浹背,可背地里又會是一副怎樣的面孔?
“我沒有說笑,所有人都應該慶幸。”
趙基語氣有些無奈與寂寞:“我輸了就是宗族、黨羽覆滅,恐怕襁褓中的孩子,有孕還未誕生的嬰孩,也會被誅殺殆盡。可我沒輸,不曾受傷流血,卻不忍心殺戮太甚。”
“你說,我的道德是不是與古之賢王類似?”
趙基的聲音依舊溫和,伴隨著寒風灌入蘇則的耳朵里,蘇則自以為堅硬的膝蓋就突然軟了,跪伏在地叩首大拜:“太師仁德,此中外皆知之事也。為懲前毖后,臣以為切不可姑息謀亂者,情當嚴懲!”
“蘇從事,為避免牽連廣泛敗壞前線軍事,提議要小辦控制影響的是你;現在要懲前毖后以儆效尤張口要嚴辦的又是你。”
趙基飲了陶杯中溫熱茶湯,審視著蘇則天靈蓋上的烏紗進賢冠:“古有朝秦暮楚,今有足下之小辦大辦。”
“臣不敢。”
蘇則額頭死死抵在冰雪地面,不敢有任何的異動,甚至不敢分神遙想什么。
“你還有什么不敢的?是不是還想坐在我的位置上,好方便你辦事隨心?”
趙基問話之際,右手抓陶杯砸了下去,打壞進賢冠,打在蘇則天靈蓋上,陶杯碎裂,蘇則身子一顫,克制內心恐懼,保持叩拜姿勢一動不動。
其實他也不想跪,可他身上承載著太多親友的希望,他不能無意義的倒下。
有那么一線希望,就要爭取。
“想殺你,你剛才就死了。”
趙基伸手拿起陶壺,左手又翻開兩個陶杯,各自倒了七分滿:“起來,喝了這杯熱茶,就去武威上任。我已上表朝廷,表奏你為武威郡守。”
此刻蘇則腦殼也沒那么疼了,顫巍巍起身,見趙基指著面前桌案上擺好的陶杯,也就小碎步上前,伸出雙手接過趙基推到桌邊的陶杯:“謝太師賜茶。”
反正帷幕之內,沒有第三人圍觀,蘇則神情感激,道歉認錯:“是臣思慮不周。”
“不,你之前考慮的對。”
趙基端杯聞著茶香:“只是威福在我,這人情不該你來做。喝了這茶,把這杯子也帶走。我希望你以后只用這杯子飲茶,每次飲茶都能想起今日的事情。否則下次,我會將這杯子打進你的腦髓里。”
“臣不敢有忘。”
蘇則雙手托舉陶杯,仰頭一飲而盡,雙手捧著陶杯等待趙基的回應。
趙基臉上沒有任何的情緒,只是說:“我以為他會多忍耐一些時日,會隱秘做事,沒想到會這么的急躁,手段還不如王允。漢室雖有中興之征兆,這靠的是我,而非什么漢家氣數。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三年后再見。”
“喏,謹望太師珍重身體。”
蘇則雙手合握陶杯,后退一步半隔著矮桌對趙基俯身長拜,不見趙基再說什么,蘇則就保持俯身長拜的姿勢,以小碎步后退大約七八步的距離,來到帷幕布墻處時,布墻外當值的衛士揭起布墻,蘇則就低頭鉆了出去。
自始至終,不敢觀察趙基。
趙基則繼續隔著帷幕去看渭水河心的青灰色冰冷水流,之前是賢名在外的公卿搞他心態,再后來是皇帝。
搞事的公卿也被他打斷腿,類似的怨氣也算清賬了。
至于皇帝這里,皇后都被睡了,還有什么解不開的仇怨?
眼前治下出身高門、大族的大吏不服?
自然是逮住慢慢炮制,不影響前線的情況下,當然要壓著線收拾!
固然,為了今后新朝的統治,應該提倡忠誠。
但,弄死你一家子關鍵男丁,以后再找個嗣子,裝模作樣嘉獎一番,給個難以升遷的小官就行了。
就裴茂還想以死殉國,給自己制造麻煩,還要裴氏子孫掙個千古不易的金飯碗?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