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城內,陳宮送走張遼后,也遣退眾人,獨坐閣樓靜室之中。
他身側窗扇大開,本人則是靜心反思。
從呂布縮回去開始,他就明白自己的活路已然斷絕。
現在張遼入城勸降,就給了他一個體面的臺階,順著這個臺階,他起碼能保存定陶城中的兗州士民。
可若頑強抵抗,除了帶著全城吏民陪自己殉死外,更會引發其他變數。
例如張楊,戰爭繼續延續,趙基攻陷定陶后有較大可能順手去打張楊。
不是趙基與張楊有多大仇恨,而是破定陶后就與兗州人結下了大仇;為避免兗州人緩過勁后成為阻力,那趙基肯定會去打張楊。
重點是擊破、殺死、擄掠張楊聚集起來的兗州吏士,掐滅兗州人未來復仇的希望。
張楊遭遇重創,呂布又怎么可能束手旁觀?
戰爭會進一步升級、擴大,呂布、趙基固然借著朝廷大義胡作非為,但朝廷大義也能約束他們,使他們做事時有所顧忌,很多陰毒手段無法施展。
而繼續擴大的戰爭,會撕毀朝廷大義的神圣性,讓呂布、趙基失去那道奉天子以討不臣的便利,也會暴露本身的面目。
朝廷大義就是最華麗的服裝,穿在身上十分華麗,但也限制了他們。
當他們不再利用,也不受朝廷大義羈絆時,那才是出籠猛虎,擇人而噬。
所以擺在陳宮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盡可能保存兗州人的元氣,為以后復仇做力量積蓄。
只要他還想有朝一日有后繼者為他復仇、翻案正名的話,現在就必須理智抉擇,而不是拖著兗州人、朝廷社稷一起滅亡。
反復思索后,陳宮也放松、釋然起來。
起身對外呼喝:“取一壺酒來。”
“喏。”
宿衛的一名郎官應答,很快端來一盤篩好的濁酒,盤中還有一碗今年的新米飯,一碟菜,一小碗醬咸肉。
陳宮抓酒壺自酌,拿起筷子嘗了嘗咸肉,不由想起了雒陽大變的那一年。
董卓霸京師后,曹操刺董失敗出逃關東,很多有識之士也紛紛出逃關東,陳宮等人在路上與曹操相遇,當時還有劉備一行人。
曹操曾經擔任過任城國相、東郡郡守,與陳宮也是舊識。
想討董之初,陳宮應劉岱所邀出仕本州,后黃巾軍入境,刺史劉岱戰死,兗州有崩潰瓦解之狀。
陳宮與州吏萬潛游說濟北相鮑信,又聯合張邈,才推舉袁紹所任的東郡郡守曹操為兗州刺史。
然后就是鮑信離奇戰死,曹操又違背常理在徐州大造殺孽,還殺戮議論、批評曹操的名士邊讓,大有獨霸兗州,威福自享之意。
陳宮為了自保,也為了給相信他的鮑信、邊讓一個交待,只能聯合張邈、張超兄弟,迎呂布借力打力,以驅逐曹操。
自初平四年至今,前后鏖戰看似漫長,也不過四年時間。
這四年時間里的戰爭經歷,對陳宮個人而言太過于漫長。
所受到的煎熬,比過去三十多年里的經歷還要漫長、難熬。
以至于人到中年,生出絲絲白發,顯露老態。
如今也好,以一人之死,結束兗州之戰,還兗州士民一個太平、休養生息的機會。
“也罷,也罷!”
陳宮感慨著,自己研墨向趙基書寫一道認罪、致歉的帛書,又向呂布寫信托付家事。
做完這兩件事情后,召集隨行郎官,交付兩封帛書。
氣氛沉肅悲壯,郎官們目眥欲裂,又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陳宮獨自走上閣樓。
閣樓之上,陳宮眺望城中遠近屋舍、街道。
前年曹操破定陶,城中已然殘破。
雖經歷過程昱的治理、修復,城邑繁華遠遠不能跟最初時比較。
定陶堪稱中原紡織中心,一個陶字已說明了此處的歷史底蘊。
從南北二城穿插而過的濟水,帶來了便利的運輸條件與灌溉。
這樣的中原繁華重鎮,先是經歷黃巾之亂,又是曹軍攻燒,過去祖祖輩輩生活在城中的居民多已不見。
這兩場動亂后乘機涌入城中的百姓,其生產技能遠遠無法跟最初時的居民比較。
因此這里的衰落,已成為不可挽回的事情。
帶著無限的留戀與懊悔,陳宮神情反而平靜,揚著下巴遠眺片刻,緩緩拔出劍又覺得太長不是很趁手,就取出小刀,雙手倒持稍稍瞄準,想也不想就扎刺咽喉。
整個人失力向后踉蹌倒退兩三步,斜倚在木柱上緩緩滑倒坐在地上。
強忍著不適應,更是用力一刺,腦袋再也不受控制垂下。
閣樓下聽到異響的郎官們順著樓梯涌入,頓時哭喊聲一片。
作為光祿勛陳宮所選的隨行郎官,他們不僅是陳宮的故吏,更是陳宮看中的人才。
其中即便有出身并州、關中、涼州的郎官,此刻也只能垂著腦袋神情悲哀,混跡在人群之中。
天色未暗,定陶南北二城同時開門,城中各軍或拋棄軍服、旗幟這類標識,或接受安排出城接受安排。
陳宮的頭顱也被斬下,清洗后裝盤,呈送城外趙基案前。
濟水北岸,帷幕之中。
趙基看著盤中保持平靜面容的陳宮首級,忍不住長嘆一聲:“陳公臺有今日之禍,就在于他不肯信我。”
環視跪成一片的郎官:“首禍乃陳公臺一人,他既然畏罪自戕,也不好追究爾等罪行。待返回許都后,各署自有懲處,當引以為戒。”
“喏。”
郎官們有氣無力,趙基見此感到很不高興:“身為郎官,乃朝廷明日之棟梁。今雖遭遇小挫,又對我懷有怨氣,怎么能如此沒精打采?大聲回答,讓我聽清楚。”
一個郎官再也忍不住抬頭看趙基,梗著脖子怒聲大喝:“喏!”
趙基看著對方一笑,就問:“其他人呢?”
其他郎官觀望,以為這個郎官會遭遇嚴懲,更是不敢隨意出聲。
趙基本就想折騰、消遣這些人,扭頭看關尚:“集合左右虎賁郎,使持短棍,將虎賁精神注入這三署郎身上!”
關尚疑惑詢問:“大司馬,這精神如何注入?”
“我來教你。”
趙基解出一支短矛,倒持展臂打在關尚肩上鎧甲,一聲脆響:“就這樣注入,阿尚若是覺得不夠,可以卸甲。”
“回大司馬,這足夠了!”
關尚扭頭去看時,其他虎賁郎已開始招呼伙伴,軍中哪有常備的短棍?
倒是有很多預備的火把,紛紛持火把圍上來,見關尚一揮手,當即雙手各持火把撲上去,三十幾個郎官追著九十多名郎官毆打。
打的這些三署郎官轉身就跑,而帷幕外一隊衛士持矛站立,矛刃如墻抵在面前,實在是跑不出去,又無處躲閃,偏偏又不敢還手反抗。
不多時就被打的蜷縮一地,打滾躲避。
等這些虎賁郎打累了,才氣喘吁吁退回兩側。
場中就剩下最初大聲回答的那名郎官,茫然無措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趙基見安靜下來,就問對方:“你是何人?”
“回大司馬,卑職右郎中張發。”
“很好,我會給右中郎將署行文,以后你就是右中郎了。陳公臺首級你親自看護,傳首許都后你負責縫合其尸首,就以九卿之禮葬在定陶北城附近。他東武城人,不忍心定陶吏民重蹈東武城慘狀,這才如此。”
“喏。”
張發應答,又說:“回稟大司馬,光祿勛生前有手書要呈送大司馬。”
“手書何在?”
趙基詢問,一個蜷縮在地的郎官爬起來,齜牙咧嘴從懷里掏出帛書。
虎賁郎下手也有分寸,不打臉也不打手,就算體表肌膚被打青,也被衣服遮蔽著。
帛書轉遞到趙基手中,翻開閱讀后,就說:“我不會讓陳公臺白死,規矩我還是懂的,出來混要講信譽。不過定陶吏民也要受一些懲戒,立刻輸運兩萬石米粟,布帛萬匹。我也不要城中女子、金錢之類或軍械之類,不過城中車輛盡數交割給我。可能做到?”
看似詢問面前的張發,可跪在一側的濟陰豪強、郡吏們很清楚,這是在詢問他們。
哪里還敢再談條件,紛紛頓首再拜,口中答應,聲音清朗。
生怕口齒不清,引來虎賁郎的毆打。
不過就他們的身份,也不配虎賁郎進行毆打。
三署郎官、虎賁郎、羽林郎與黃門郎,才是郎官,是未來的朝廷棟梁。
這些豪強、郡吏之類的,還不夠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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