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城北,行宮之內。
應劭入宮時,今日孔融侍講。
講讀結束后,應劭才入內,光腳趨行,他禮儀周到,跪拜于殿內。
劉協端坐主位,聞聲詢問:“愛卿求見,所為何事呀?”
“回稟陛下,臣受兗州牧建德將軍費亭侯曹操所托,前來請罪。”
“不知曹卿負有何罪?”
“罪在討賊不及時,懇請陛下寬恕。”
應劭頓首,始終沒有抬頭:“入夏袁術造逆之際,正值酷暑,兗州各軍忙于農耕,實難調集。后大司馬率先舉兵討逆,曹建德亦舉兵于其后。當時袁術分兵十萬猛攻徐州,圍左將軍劉玄德于下邳,形勢危急,遣使求救于曹建德。曹建德這才躊躇猶豫,未能與大司馬合兵討賊,是罪在遲疑。”
“后天降大霖雨,各軍行動不便。曹建德聽聞徐州之圍自解,遂率兗州勤王討逆之師溯濟水,軍浚儀,欲順鴻溝奔赴陳國,隨大司馬討伐逆臣袁術。”
“然大司馬遣使督促,言語辱罵,令曹建德深感不安,恐受誅于大司馬。伏請陛下開恩,饒恕曹建德罪行。”
劉協聽了微微皺眉,側頭去看孔融:“文舉卿如何看?”
“陛下,大司馬自從戎以來接連討滅白波賊將與李郭二賊,袁術造逆又是大司馬先舉義兵,首倡護國討袁之事。督軍冒暑氣而來,可謂國家忠烈。今曹建德未至,卻先質疑大司馬會乘機誅殺他……臣不知曹建德為何會生出這樣的疑慮。”
孔融神情疑惑,瞥視俯首跪拜的應劭,又說:“這其中或許有一些誤會,不妨等曹建德入朝后,臣請司徒公設宴,席間臣等一同勸解,或可消解其中誤會。”
若是這誤會難以消解,反正也是曹操的難事。
禰衡、徐干幾個人站在孔融身后,徐干低頭臉憋紅了,禰衡面露笑意,微微側頭去看應劭。
孔融帶著他們來講學,就是給他們制造接觸天子的機會。
一直講課,也容易疲乏;講解經義之際,也會閑聊放松,或者換隨從來主講,給天子換換口味。
劉協聽了微微頷首:“去歲陳留一戰,曹卿受創極重。后有右將軍調解、擔保,大將軍以及大司馬這才寬恕曹卿。曹卿兵未到,卻先向朕討要免罪詔書,這未免無禮,非人臣之狀。”
他語氣很重,敲在應劭心靈深處,應劭連威脅的話語都不敢說。
呂布不會限制行宮的人員出入,更不會介入行宮衛士、禁軍的管理,就連許都城防,也是交給了衛將軍董承。
有什么好東西也是優先供給宮中,劉協對呂布很是滿意。
三省制度看似是趙基與呂布雙頭執政,實際上劉協居中不表態,表態的話肯定能帶著一方壓倒另一方。
趙基有意退縮之下,呂布也是本能的退讓,使得三省制度在運轉過程中達成了微妙的平衡以及相互監督。
朝政維持均衡,能選用合格的官吏治理地方,軍事方面趙基、呂布只要不吃虧,那完全就是一副炎漢中興有望的形勢,這種環境下天子的威望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快速提升。
所以劉協一點都不著急,他的性格棱角早已被打磨的很干凈了。
呂布、趙基不觸碰禁軍、衛軍,陳宮又獨立于呂布之外,現在這種有安全感的環境,對劉協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進步。
唯一不好的就是一時失誤,在董貴妃那里留了個孩子,還是皇長子。
這個皇長子也能反向要挾劉協,劉協更是不愿意與呂布、趙基交惡。
始終都是公卿在挑釁趙基和呂布,劉協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這伙公卿能活到現在,肯定不是趙基、呂布害怕他們,而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屢屢從輕處理。
好不容易有一對能相互制衡的好隊友,劉協又怎么可能放棄他們,去跟舊日公卿組隊?
舊日公卿扳倒趙基、呂布后,仿佛真能將執政大權還給他一樣。
朝廷這么大,方方面面的事務那么多,他一個皇帝也管不過來,到頭來還不是要分權給公卿?
別說曹操,就是袁紹來討免罪詔書,劉協也敢拒絕。
曹操真有抵御、抗衡趙基、呂布的實力,又怎么會遣使來求赦免詔書?
正是實力衰落,大不如前才這樣走關系,低聲下氣來求。
孔融冒著得罪袁紹、曹操、汝穎士人的風險提醒他,劉協又怎么會辜負孔融的好意?
真答應了,會讓呂布和趙基非常難做。
袁術造逆稱號建制的時候,是孔融第一個站出來,從輿論方面反擊、否定袁氏四世三公的影響力。
冢中枯骨,罵的不是袁術本人,而是從輿論上給袁氏的故吏門生解綁。
告訴這些人,你們的故主、恩主已經是枯骨死人,沒必要再因為這個身份而擔憂朝廷的誅連。
否則這種評價為什么不早或晚一些說?偏偏在袁術造逆的時候宣揚出來?
所以孔融已經深深地得罪了袁術,也得罪了袁紹,以及圍繞袁氏四世三公為核心而組建的一個龐大組織集團。
這個組織集團內,縱然是非袁氏出身的士人,也有個地位高低的差異,也能扯袁氏故吏門生的身份給自己增加影響力。
孔融精準評價而出的‘冢中枯骨’,挖的是袁氏以及其門生故吏的跟腳。
而應劭,出身高門,依附于袁氏集團,地位很高。
只要不是打仗、白刃相搏,孔融就不怕袁紹、袁術,更別說曹操。
哪怕袁隗復生,孔融也不會正眼看他。
應劭的行動失敗,他只是想搶先獲得天子的赦免詔書,造成既定事實,讓趙基、呂布無法對曹操發難。
辭別天子后,應劭返回家宅,立刻整理這段時間謄抄記錄的各種漢官儀表、奏疏格式,以及各種判案時可以參考的經典判例。
朝廷東遷時遺失了太多的典籍,就連廷議、朝議時的禮儀規矩都掰扯不清。
應劭入朝,就是來補充這些的。
感覺自己的軍事才能更受趙基的猜忌,趙基回師許都后肯定會想辦法弄他,應劭整理好原稿,派人給陳紀送一封信,隨即一刻也不耽誤,就出走許都,投奔劉表去了。
曹操委托他的事情,他也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盡力給辦了,只是沒辦成。
反正袁紹那里是不方便去了,還不如去投靠劉表。
同樣收到信的還有輔國將軍伏完,他收到的是曹操的親筆信。
信中曹操聲討趙基、呂布擅權之害,希望伏完能拉他一把。
伏完出面的話,極有可能說服天子。
伏完也有這個信心,只是他不想得罪趙基。
現在他越來越重視與趙氏的婚約,這種時候如果去壞趙基的事情,趙基一氣之下另娶正妻,到時候總不能厚著臉皮將女兒硬塞過去。
伏完此刻也不能找其他兒子討論,就問跟隨在身邊的老鄉、側室夫人的弟弟樊普:“今曹建德舉兵南下,畏懼元嗣威勢。遣使委書于我,欲求天子赦免詔書。若是如此,他愿領兵在外,與我互為聲援。”
有曹操在外,伏完腰桿子也能硬一些。
東遷之際,朝廷雖然歷經坎坷磨難,可對伏完個人來說,是他個人權力最大的時刻。
現在還時不時的會陷入回憶,生出種種懊悔。
實在是留戀那種被天子委以重任的成就感,現在雖然儀同三司,可說話沒人聽,前后對比,失落感更強烈了。
樊普看了曹操的書信,立刻就說:“不妥,曹操連生父都能背棄,又怎么會遵守諾言?他若踐約,兄長又奈何不得他。若是聲討此人,反倒會受世人恥笑。”
見伏完神情不快,樊普又說:“大司馬乃兄長的正女婿,豈能因外人之故,而傷至親?論關系遠近,兄長比之大將軍,更親近于大司馬。如今以弟愚陋之見,不僅要拒絕曹操,還要防止大將軍壞大司馬之事。”
伏完聽了沉眉撫須,瞇眼思考,重新衡量自己與趙基的關系。
片刻后,伏完就說:“不,你立刻持我書信去見元嗣,詢問元嗣的意見。”
至于阻止呂布去破壞趙基的謀劃……阻止肯定是阻止,表面阻止就行了,最好能間接促成此事,激化呂布與趙基之間的矛盾。
雙方一直保持和睦關系,不僅公卿們沒有拉攏價值,就連他也影響力下降。
只有這兩個人斗起來,伏完的價值才能立刻上漲。
不求恢復到一年前那樣,能讓他說話有點效果,偶爾能參與分配、安插幾個縣令長什么的,那就很滿足了。
哪怕影響力有限,每年能安排幾個故吏、門生去當縣令長,積攢下來,十幾年后怎么也能培養出十來個兩千石級別的故吏、黨羽。
自己又是皇后的生父,未來天子親政奪權,他肯定要積極參與進去。
黨羽充沛一些,獲勝的希望就大。
也不是伏完生性就這么好斗,而是身為皇后的父親,國朝頂級勛貴外戚,他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皇帝奪權時失敗,你束手不幫,也會被一起清洗。
如果奪權成功,自己也中立的話,那皇帝為了安撫功臣,肯定會清洗皇后與自己一家。
因此,未來的伏完根本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舍命相隨。
這種狀態下,肯給他當門生故吏的人,也都是敢下場豪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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