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花圃如同自然所鑄的祭壇。
不知道是不是星球的轉動導致了震動,又或者那些微的冷風在一剎那變得狂躁。
綺禮感知到大地和天空一起劇烈晃動,那份震動就發自自己的精神和靈魂。
死亡的氣息,除了讓肉體變得驚醒外,更是仿佛驚動了靈魂中的一些東西。
他的靈,便能感受到另一道靈的離去。
要是天空也隨之開裂、大地也為之傾覆就好了。
言峰綺禮,這個“重獲了新生”的人,此刻便這樣想。
可是,心靈上的震動,偏偏只是造成了面前那一叢花圃,微微地晃動,富有生命力地晃動。
在那一刻,綺禮甚至有一種父親還活著的錯覺。
空氣中沒有一點血腥味。
父親的影子趴伏在泥土上,他的身體就被那些堅韌的、經歷剪枝仍然生長的風信子所支撐。
甚至,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晃動,仿佛沾染到了璃正神父一般。
垂下的手臂,仿佛在向他告別一樣的揮動著。
綺禮只覺得自己的頭腦完全麻痹。
他只是下意識地走到父親的跟前,想要——
然后,術式提醒他,他已經握住了那柄Assassin所遞過來的匕首了。
黑櫻完全不在乎此刻綺禮的狀態。
這一切只要按照原樣發展,都只會讓她感到厭煩。
當然,這種令他人感受到痛苦的行為,黑櫻內心并不歡喜。
這一點并不令人驚訝。
仇恨是一種極為可怕的燃料,但它燃燒所帶來的動力,往往會將一個人引至毀滅的地步。
甚至,吞噬他人也好,折磨他人也罷。
“櫻,你所做的一切,單純的因為你想要……”
每每做到這些事的時候,士郎的一些話就會在黑櫻的腦海里浮現。
借助著Assassin的視角,黑櫻悄悄捏緊了拳頭。
不論是前輩還是姐姐,他們總是這樣很清楚地點明這一點。
不論是哪一個間桐櫻,不論這個間桐櫻是否是“強者”。
她們前進的動力,或者說,根本的目的,其實只是想要得到承認。
黑櫻絕不將那種情緒稱作所謂“愛”,或者“想要依靠”。
如今她的依靠是她自己。
她們的依靠,就是她們自己。
只有這樣做,黑櫻才能說服自己,自己的的確確是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的。
大家都殺了那么多人,所謂的正義與否還有什么意義呢?
更何況,如果真的是為了正義——
身為無盡怨念之海的一部分,這個間桐櫻可是知道一些情況的。
那個迦勒底,為何不直接在名為編纂事項的劇本上,為所有人寫上一個幸福的結局呢?
還有那些所謂的“特異點”、“異聞帶”。
黑櫻,或者說所有來自第二枝干的她們,在得知這些情報后,就決定了自己的存在了。
畢竟,就像一些自己的嫉妒一樣——
總有一些好運的自己。
甚至一些和自己長得類似的存在,卻于最后得到了幸福。
好在這個黑櫻并不嫉妒她們,而她所求的事情也更簡單直接。
這也是她如今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
不同于那些已經沉浸在罪惡里的自己,黑櫻的想法,就像一開始所說的——
只要許愿就好了。
至于如果自己得到幸福的愿望,可能給世界帶來怎樣的災禍和苦難。
Assassin微微歪了歪頭。
“那為何……世界的幸福,就偏偏要犧牲我一個人呢?”
即便是前輩,當時也對這個問題啞口無言。
畢竟,這聽起來也太奇怪了不是嗎?
一個擁有這么多“正義的英雄”的宇宙,卻不能允許所有的間桐櫻獲得幸福?
這樣來看的話,再怎樣的錯,也應該是世界的錯才對。
就像每一次黑櫻都會給“父親”一個機會。
她要的也只是一個機會,不是嗎?
Assassin的余光,看著在將死的言峰璃正面前駐足的言峰綺禮。
相較于被強迫為犧牲與惡徒的自己。
面前這個純粹為惡的家伙,無論如何也能稱得上“罪有應得”。
因此,看著明顯陷入“激動”情緒的綺禮。
Assassin白色面具上的笑臉,似乎變得更加譏諷了一瞬。
黑櫻開口道:“怎么,喜悅的都要哭了嗎?”
一道充滿惡意的聲音,在自己的身旁響起。
綺禮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自己。
因為,一切就像面前的Assassin所說的一樣,自己的靈魂,在感到……喜悅啊。
唯一讓綺禮值得寬慰的是,如今他的精神和肉體,的確感受到悲傷。
畢竟,那些從眼眶中溢出的淚水,如今絕非喜悅的淚水。
縱使綺禮的魂靈,一直試圖將他推向那混沌的萬丈深淵,試圖用那份飽含惡意的強烈情感,沖破那份桎梏。
絕對不可直視——內心的聲音嚴厲地告誡自己。
言峰綺禮,你絕對不可以理解,也不可以認同這份來自靈魂的感情。
因為,他最后一次流淚又是在什么時候呢?
就是在那無法忘懷的三年前,克勞蒂亞溫柔地掬起自己流下的淚水,說道“你很愛我呢”。
靈魂的反饋變得愈發兇猛,但正是這種“兇猛”,在這一刻卻犯了錯。
就仿佛有另一個靈魂出現在綺禮的身體里。
他便隔著那堵名為自己的墻,毫不猶豫地直視著另一個靈魂。
——想要自己更加痛苦。
——想要自己的父親更加痛苦。
如果綺禮能夠扯出自己的靈魂,他一定會用手中的匕首放干自己的血,看看它的顏色是否鮮艷,溫度是否滾燙。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遵循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來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綺禮口中忽然念出每天祈禱而慣熟的禱文。
此時此刻,那緊握著匕首的手背,微微發燙。
“這個術式的根據是令咒系統。”
有什么聲音在精神的根源,肉體的本質中響起。
“因為拋開命運和靈魂本身,對于靈魂的強制行動,本來就是魔術的一種。”
有什么聲音在血管之間流淌,在耳畔久久地回蕩。
“即便是英靈都會在令咒的作用下,強制做出自己不愿意的行為,依靠強度來看,對于你靈魂的束縛,其實并不復雜。”
綺禮閉上眼睛。
靈魂的本質算不了什么。
他現在就要用肉體的本能去推動。
用那些已經充盈在腦海間,用那些憤怒的精神、悲傷的精神去推動。
“……吾不設防,乃坦然立于汝光之劍下。”
他在心中默念,手背的第一道令咒,隨著滾燙難耐的紅光而消散了。
“……愿汝判光,剖開真偽,斷此惡因,復其本然。”
他在心中默念,手背的二道令咒,那逐漸變得沉穩的手腕而消散了。
“……吾將汝之因,從果報中剝離。”
他在心中默念,手背的最后一道令咒,隨著靈子寫映·靈魂否決的啟用而消散了。
并非是線團之傀儡,而是對命運之拒絕,對自由之宣言。
時軸,如同蛛網般交織,如同盾甲般層迭,如同枷鎖般施予。
只是一瞬……不曾存在的一瞬,全然消失的一瞬。
令咒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在三道令咒的強迫命令下,言峰綺禮此刻便必須聽從言峰綺禮的憤怒與悲傷。
靈魂在試圖控制肉體和精神。
但它此刻無濟于事。
即便手腕、雙腿、心臟感到強烈的刺痛。
即便意識、思緒仿佛沸騰。
即便肉體因為違背了“自己”,而試著停止全身上下的機能。
此時此刻,精神的偉大之處便要昭顯。
就像許多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樣——
借著那一份熠熠生輝、神光湛湛的精神,言峰綺禮便要一報弒父之仇!
身形敏捷而快速的移動,幾乎是在空中飛馳。
那兩股逆折的力量,在身體里如同兩堵城墻相撞一般轟然作響。
面部因為抗拒而如同魔鬼般猙獰,四肢軀干如同被不知何來的勁風所撕裂——
只因那精神,便要與象征著靈的骨髓,骨肉分離!
如今,踩著那一株枯萎的花朵,在那暗紫色的風信子依托下——
即便緊握著匕首的虎口震顫得厲害,已然崩裂的手臂,仍沉穩地伸出。
“啊啊啊啊啊啊——!!!”
這樣任由著精神宣泄著,撕裂的聲帶發出憤怒的咆哮。
“刺啦——”
利器劃破肉體的聲音。
柔軟而富有韌性的肌膚,如同緊繃的塑料袋一樣被劃開。
“嗤嗤——”
血管灑出血沫。
被切開的喉管,如同被剪開的瓶頸一樣,向著花圃噴灑出一片紅霧。
惡徒所流出的血液,同普通人的血液,一般無二。
Assassin全然沒有提前意識到這一幕會發生。
“呃——”
雙手下意識地反過來扼住自己的喉嚨,試圖阻礙生命流逝,阻礙那些涌入肺部的鮮血。
柯南讓所有英靈和御主失去魔術的依托,正是那與本宇宙一般無二的肉體。
在獨屬于福爾摩斯的固有結界的調整下。
環境RSI值在兩個宇宙的要素軸都感到融洽的一個中間值。
——這也是沒有效應值,這個固有結界根本開不出來的原因。
因而,對于魂靈,肉體既是與萬物互動的恩賜,也同樣是僅能依次而行的約束。
全部的英靈如今既然都擁有了肉體。
那么自然地,他們也都只能依托于那位上帝的約束而行了。
Assassin的身影以符合“生物學”的方式,變得佝僂而踉蹌。
一股鐵銹味將這處教堂附近的空間澆透,原本黑色而寬大的刺客袖袍,染上大片的暗紅,變得深沉而濕潤。
帶著白色面具下那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支撐身體的氣力,隨著噴濺的血液變成涓涓細流,而流逝殆盡。
扎伊德甚至沒有多說出幾句話。
他只是符合物理的方式,在不平衡的重心引導下,向后翻倒。
不論Assassin背后的人是誰,又或者是誰指使了他的背叛。
那個殺死言峰璃正的人,如今就同樣倒在花圃里,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言峰綺禮贏了。
不論敵人到底是因為如何而大意,又或者其后準備了怎樣的后手。
如今他就嘗到了無可挽回的、來自傲慢的后果。
死亡……被世界否認的死亡。
即便那身體還在輕微地抽搐,身為代行者的綺禮,對于自己那樣致命的一擊會造成什么后果,非常清楚。
但如今心中并沒有半點喜悅,也沒有太多的悲傷。
這一方面是因為——
在令咒耗盡后,原本對于靈魂的束縛解除了。
此時此刻,言峰綺禮就如同被解了鏈子的狂犬一樣,啃噬著綺禮的心靈,試圖重新接納自己。
但言峰綺禮卻仍有余力,來應對這種酷刑。
只要在柯南的固有結界里,術式的約束即便沒有令咒,也能最大程度地發揮肉體和精神的效力。
在過去,除了人設里寫明了的,那份本質對于痛苦和愉悅的追求。
還有那份自成長一來,一直試圖與自己的本性搏斗的堅忍。
——在遇上吉爾伽美什前,綺禮本就有否認自己的人設。
這正是人的矛盾所在。
綺禮便利用自己所發掘的矛盾,在自己已經殺死一人,已經成為“嫌犯”的情況下,努力克制自己。
但父親還是死了。
這個念頭在綺禮腦海中浮現時,胸腔仿佛被某種無形的鈍器擊穿,使他回憶起某種更大的絕望和悲慟。
但就仿佛由某種堅信的信念,或者異樣的感覺刺入了他的意識。
Assassin冰冷的話語在耳畔響起——“他還有最后一口氣”。
如果剛剛Assassin所說的最后一口氣,并非是某種虛言……
那些晃動的植株!
它們的擺動,也許真的來源于一個生命最后的掙扎。
已經被靈魂撕裂的肉體,此刻卻沒有半點遲疑,言峰綺禮沖到父親的的身側跪下。
他伸出手,就要使用那些教會所教會的圣術,那些奇跡來拯救瀕死的父親。
有些顫抖的詠唱聲響起,綺禮用掌心觸及胸口的傷口。
什么也沒有發生。
在身體的本能行動以后,有些恍惚的精神,此刻才終于反應過來——
魔術已經不存在了。
綺禮怔怔望著掌心。
他原本以為自己尋到的是主所恩賜的“水草豐美之地”,能讓靈魂得以安息的避難之所。
但就像聯盟所一再強調的一樣。
這不過是在一片無垠大海,一處無邊荒原上的一座小島、一口甘泉。
如同與父母走丟的孩提一般無助,綺禮喉嚨有些發緊。
他幾乎是本能地想要起身、沖出教堂,去尋找任何能夠幫助父親的人。
但在邁步之前,他恍惚中又意識到——
他要先確認父親的傷勢。
綺禮再次蹲下,小心翼翼地,將倒伏在花圃上的父親,正面靠在自己懷中。
言峰璃正如今的狀態很不好。胸口的血洞如今接近干涸,甚至變得深沉而黑暗——
敵人選擇了一種最為殘酷而智慧的方式,使得他不得不在漫長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而綺禮搬動“尸體”的行為,似乎讓已然昏迷的璃正神父,有了一些反應。
在綺禮悲痛的目光中,言峰璃正回光返照般地睜開眼睛。
是某種偉大的父愛在其中作用?
亦或者,是冷酷無情的歷史慣性的一絲溫柔?
言峰璃正為綺禮留下他最后的遺囑:“跑……綺禮……快——”
綺禮的身體立刻變得僵硬,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忽地從脊椎竄起。
不只是因為父親遺言其中的含義,還有身體因此而感到的、某種綺禮無法面對的“預感”。
肉體在精神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就做出了行動。
綺禮幾乎是被本能驅使著,抱著父親的身體,猛地向后躍開。
不過,雖然不想這樣說,但令人遺憾的是:
“強者”之所以能成為一種獨特的代詞,甚至需要加上著重的符號。
關鍵正是在于他們和其他人之間,令人絕望的差距。
“咚——”
到底是怎樣細微而又震耳欲聾的聲響?
父親胸膛處那深沉而黑暗的血洞中,一顆黑泥構成的心臟,如今開始跳動。
在意識到綺禮的異常后,黑櫻投入了更多的力量。
——以最有效率的方式。
于是,那一絲微末的希望消逝了。
于是最后。
甚至——
連父親的尸體都無法安息。
綺禮不得不開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