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醫院 這個時期,整個金陵城只有兩家醫院人滿為患。
一家充作戰地醫院救助傷員的金陵醫院,另外一家是鼓樓醫院。
后者對百姓開放,前者只接受傷兵。
金陵醫院主樓并不大,僅僅只有1000多平方的占地面積,三層樓的建筑加起來也僅有3000多平方。
用現代的視角去看,磚混結構的主樓在刷上白色油漆后,與80年代的醫院并沒有什么區別。
在當時,已經是極為現代的建筑。
可現在,主樓外原本用來休憩的花園卻搭起了一個個帳篷,上萬平方的花園充斥著傷員們的哀嚎。
忙碌的護工、醫生與天空飛翔的敵機形成鮮明的對比。
似乎,金陵城的撤離與他們毫無關系。
“快點!拿鋸子過來!”
主樓的一間手術室內,傳來了醫生的大喝。
綠色的手術服早已被噴射的鮮血浸染,接過鋸子的醫生眼神冰冷,只是鏡片上緩緩滑落的血液,讓這份冰冷似乎變得有了溫度。
“你們兩個幫我摁住他,小俞,把毛巾.算了,把那根木棍給他。”醫生手上動作沒有停,他一邊給鋸子消毒,一邊對著戰士安慰:“忍住,麻醉藥不多,還是會有一點疼的。”
是了,現在什么都缺,抗生素,麻醉藥,就連基本的手術服,都是擦了擦接著用。
沒有庫存了.
俞程冷靜拿過木棍,或許是因為不忍心,又往上噴了些酒精。
醫生只是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拿著鋸子直接開始下手。
“呃——!嗯!!”
那名士兵的額頭開始快速冒出冷汗,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讓他差點咬不住木棍,握緊的拳頭開始大幅度顫抖,身體控制不住地向上弓起,似乎僅僅只是用后腦勺便將自己整個頂了起來。
俞程快步拿過毛巾,在他的臉上擦拭:“忍住,一定要忍住,很快就好了,不疼.很快的。”
說著,說著,她也哽咽起來。
不光是她,另外兩人同樣是紅著眼,緊緊抿著嘴,死死摁住士兵的身體,避免他受到更大的傷害。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極為緩慢,熬得人不敢睜開眼睛。
好一會兒,醫生似乎松了一口氣:“快,上藥,包扎。”
哐啷!
鋸子被放到一邊,血液順著齒輪緩緩滴落。
啪嗒,啪嗒。
仿佛在為手術臺上滴落的鮮血伴奏,這是死亡的樂曲。
“注意觀察,如果沒發燒,熬過去就熬過去了。”
醫生的聲音依舊冰冷,他走到旁開始檢查擦拭血液,清洗手套,消毒,換上另外一件漿洗過無數次的手術服,走向另外一間手術室。
麻木而又重復。
但他是在救人!
看著另外兩名女工將士兵推出手術室,俞程重重吸了一口氣,哪怕這空氣中混雜著濃厚的血腥味。
習慣了。
擦了擦眼淚后,她快步拿過拖把,開始清理地面的血跡,下一個傷員很快就要送進來。
“你可千萬別有事啊,我攢了好多信,又怕你在前線分心沒寄給你.”
“說好的,要一起離開”
一邊低聲念著,一邊俞程已經收拾好了手術室,等待下一場手術。
可好半晌,除外了外面的噪音越來越大,并沒有人進來。
俞程不免有些疑惑,今天至少排了幾十個人的手術,怎么會.
咚咚咚 急促的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傳來,一名身材高大的巨人闖入手術室:“誰是俞程?”
“啊?我我是!哪里需要救助,我馬上去!”
俞程第一時間轉身去找急救用品,不等對方回話已經拿好了紗布剪刀。
“請你跟我們一起撤離,衛戍司令部已經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醫院也需要撤離,請你跟我們走。”
軍官語氣急促,但明顯耐下性子,沒有大聲催促。
“撤離?所有人嗎?太好了,你等我收拾一下。”說著,她熟練的放下急救用品,從手術室角落拿出箱子,又翻出幾個布袋,準備裝手術用品。
“來不及了,醫護人員作為第一批,你們先撤,東西有人會收拾的。”
軍官時不時向外張望,幾度想沖進來,卻又生生忍住。
外面亂哄哄的聲音早已無法分辨,不斷有匆匆的腳步在門口閃過。
“那不行,我們走了,這些手術裝備怎么辦?”
俞程皺眉,這個年代,什么都缺,手術刀、手術剪刀,哪怕是針管,都是極為寶貴的物資。
從小錦衣玉食的她,第一次知道這些小小的東西,那么珍貴,它們在醫生的手中,一次次挽回戰士的生命。
“哎呀!”軍官一跺腳,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只能向外喊道:“來幾個細心一些的!”
很快,三名士兵來到他的身后。
“去,幫俞小姐將這里的東西搬走。”
隨著軍官的命令,幾人手忙腳亂的進來,身上還背著武器,臟兮兮的手很快就讓俞程皺眉。
這時候,她突然反應過來:“不對,你認得我?你是誰,誰讓你來的?”
孫立人苦笑:“我是孫立人,沈長官派我來疏散醫護與傷員。”
聽到是沈復興的兵,俞程手上動作一停,又馬上裝作沒事人一般,只是動作更快了:“他人呢?”
“城北還有一批大學生軍官”說完,孫立人有些后悔。
他畢竟也是有姨太太的人,自然懂得女人心思,這句話,怕是要惹禍。
可出乎意料,俞程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甚至都沒有抬頭,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幫我他,我在碼頭等他,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他。”
說完,俞程接過幾個收拾的亂七八糟的布包,見不能完全塞進箱子,便又繼續說道:“孫長官,能讓他們幫我搬嗎?我一個人拿不動。”
孫立人大喜過望,立馬開口:“你們就跟著俞小姐,將東西帶上。”
俞程只是拿著一個小布袋,大步走出手術室。
門外早已亂成了一片,哭喊聲,吵鬧聲。
似乎完全喪失了組織一般,不斷有醫生呵斥著士兵,也不斷有重傷員苦苦哀求要帶他們離開。
是啊,誰又不惜命呢?
甚至有軍醫跳腳:“要走你們走,這些人,我親自送!”
孫立人快步上前,敬了一個軍禮:“我是孫立人,奉沈長官之命,盡可能帶走醫護與傷員。”
“我是徐檀坡,這里歸我管,輕傷的,能自己走的,已經走了一批,剩下的都是無法行動的重傷員,我要求你們帶著他們一起離開。”
孫立人皺眉,這么多人,他不可能全部帶走,一個不慎,就會全軍覆。
只是他看了一眼對方的軍銜,竟然是上校?
上校也不行!
理性與感性之間,孫立人還是選擇了理性:“抱歉,能抬的,能帶的,我們都會帶走,特別是醫生,護工,必須全部離開!”
“不行!要走就必須全部帶走,分幾次運送不行嗎?”徐檀坡的語氣開始變軟:“算我求你了,帶他們走吧,都能活,真的,我能救活他們。”
孫立人咬緊牙關,閉上眼搖頭。
這樣會死更多的人,他知道,他也知道!
兩人相持不下的時候,一道虛弱的聲音從旁邊響起:“你們走吧,別管我們了。”
孫立人低頭一看,竟然是名失去雙腿的士兵,正靜靜地躺在那里,雙眼看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就一個要求,給我留一顆手榴彈就行。”士兵還是雙眼無神地看著天空。
徐檀坡立馬蹲下身:“別,我能帶你走,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沒有希望了,我現在只想死。”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孩子,你要活下去啊。”徐檀坡不肯放棄,繼續勸說。
士兵艱難扭頭,看著徐檀坡淡淡說道:“孩子?他們都死在了鎮江,我老婆、父母都死了,徐長官,你說,我還有希望嗎?”
孫立人別過頭去,不再看這一幕,只是不斷催促:“快點,動作都快點。”
“快點吧,再晚,就走不了了。”士兵繼續看向天空,并不想多說什么。
徐檀坡在那里不斷哽咽,好半晌,終于下定決心,他轉身對孫立人說道:“你能帶多少帶多少,我.留下陪他們。”
“你?!沈長官說了,醫生都要綁走。”孫立人半點不客氣,讓士兵直接架起徐檀坡離開。
“給愿意留下的,一個體面!”
隨著他的話,士兵們心有戚戚然地留下一些物件。
有些,帶走了遺書,有些,只是帶走了道別。
隨著長長的隊伍離開金陵醫院,隊伍中突然有人掙扎著脫離出來,竟然是徐檀坡。
他得意地笑著:“走吧,你們走吧,我就不走了,我徐檀坡.是個醫生!”
說著,竟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醫院。
孫立人嘆息一聲,向那道背影敬了個禮。
隊伍中的俞程也緊緊咬著牙關,讓自己盡可能不要回頭。
她也想過開口要求孫立人帶所有人一起走,但 她害怕孫立人真的答應!!
俞程知道,自己不能這么自私。
隨著這支隊伍逐漸向下關碼頭靠攏,整個金陵也進入了倒計時。
東門外的小鬼子已經破開了城門,守軍全員戰死,竟無一人走脫。
在這里丟下幾百具尸體的小鬼子紅著眼進了城,一場災難,即將來臨。
紫金山上的戰斗還在繼續,沒了桂永清,他王耀武就不能打仗了?
接到了霍揆彰的電報,王耀武扭頭看向遠處烽煙四起的金陵城:“你沈復興放手去干,我跟你霍老哥,替你扛著!”
正是如此,霍揆彰與王耀武商量過了,再堅持至少一日。
他們在紫金山北側的燕子磯碼頭,已經準備好了船只。
只是王耀武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在他們撤離之后,這里竟然會有一場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世紀慘案。
此時此刻,我們的主角沈復興剛趕到城北的武廟,出了城門就是玄武湖,右側則是延綿的紫金山。
這里曾經是明代的十廟之一,祭祀著武夫子關羽。
武廟內,沈復興朗聲道:
“你們不走也得走!全都給我綁起來,書生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