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夜 原本寂寥的黑夜在金陵城外蕩起無數火焰與星光,那是燃燒的城鎮,飛上天空的照明彈。
寒風中,這些城鎮迎來了新的主人。
不是日寇,而是野狗。
成群的野狗從田野里晃蕩著闖入無人的城鎮,腥紅的雙眼在夜黑里亮地嚇人。
只是它們的行動已經不如從前,一條條胖得如同野豬一般。
城內同樣黑漆漆的一片,偶爾有手電筒的燈光亮起,便立馬引來一群人,瞬間變得雞飛狗跳。
早上的空襲之后,整個白天再也沒有飛機到來。
反而是入夜之后,天空中嗡嗡嗡的傳來飛機的轟鳴。
借著金陵城內的燈火,第一批炸彈落入了金陵城中。
對此,沈復興毫無辦法,大功率探照燈?
盲射?
前者沒有設備,后者沒有炮彈。
索性,第一批炸彈多在城外落下,只有少數落在城內。
下午的時候,衛戍司令部又發布了新的命令。
將城墻外的大批民宅燒毀,說是不讓這些建筑被日寇利用來攻城。
羅卓英居然也應允了,這讓沈復興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這年頭,城里人燒炭,城外的窮人多是燒柴火。
這一點燃,火焰經久不息。
此時的老王正在下關碼頭稅警6團駐地,至少在這里,他是絕對安全的。
剛吃過飯,他就找來楊守義與李希烈開會。
“沈長官說了,這金陵城,是不可能長期堅守的,當今之計,是如何疏散城內的40萬百姓,你們有什么想法?”
聽著老王的話,楊守義并沒有覺得意外:“就組織撤離不就完了?有什么好討論的,反正只要沈長官不回金陵城,什么事兒都沒有。”
可李希烈卻皺著眉頭:“疏散百姓?那我們怎么辦?”
老王斜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滿。
“好好好!”李希烈懶散又無奈的擺手:“聽你的意思,是不是上面要鎖城?”
老王點頭:“41師一部守著挹江門,任何士兵不能通過,如果我不是稅警6團的,怕是也過不來。”
“百姓也不讓?”李希烈眼眸低垂,好像在思考什么。
“老百姓讓,但每天只有少數人離開,還有不少工廠的老板舍不得自己的廠子沒走,員工也就沒法跟著走。”老王憤怒的同時又有些無奈:“下午的時候,我帶著警衛去勸說,可不少人就是不肯離開,北平沒事,申城沒事,難道金陵就會出事?”
楊守義一個激動:“你沒告訴他們,鎮江、金山衛、羅涇的事情嗎?”
說到這里,老王顯得很難受:“說了。”
“說了他們也不走?”
老王點起一支煙:“人家說,就是我們這些當兵的沒用,打又打不過,又要打,倒霉的才是他們老百姓。”
楊守義一口氣差點把自己憋死,好半晌緩過來也跟著點起一支煙。
但老王的話還沒說完:“還有更多的百姓,家中就幾天的糧食,這一走,沒有收入,沒有糧食,又能走到哪里?”
是啊,金陵方面只是通知撤離。
但上百萬人,怎么撤?
往哪里撤?
路上吃什么?
什!么!都!沒!有!準!備!
“沈長官原話是什么?”李希烈突然抬頭問道。
“百姓為重!”老王認真回答。
“百姓為重?”
“百姓為重!”
李希烈揚天嘆了一口氣,然后搖著頭,摸了摸空空的口袋,熟練地從楊守義懷里掏出煙,點起一支。
“衛戍司令部還靠得住嗎?”他接著問。
老王搖頭。
“明天,我親自帶隊,去那些工廠查稅,反正便宜了小鬼子不如便宜我,要么滾,要么交出家產。”
李希烈這話一出,老王與楊守義紛紛色變。
“不行,你這是要壞了沈長官的名聲!”楊守義當即出言反對,指著李希烈低喝。
李希烈冷笑著拍掉:“什么沈長官的名聲,金陵稅務離開了,我們就是金陵稅務的,明天換上稅務局的衣服就是了。”
“這幫混蛋,要么交錢,要么交糧食。”
“至于守挹江門的41師,那個團長我早就買通了,不是問題。”
“呼——!”他呼出一口煙,眼神冰冷:“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搶阿不,攢夠足夠的錢跟糧食,誰特么敢反抗,誰就是漢奸!”
“你們去組織老百姓,讓他們從下關碼頭走,我按人頭給錢給糧食。”
老王怔怔的看著李希烈,怪不得來之前,再三交代。
“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去找李希烈那個混蛋商量,商量好了告知我就行。”
原來用意就在這里!
眼前的混蛋,是要得罪全城的富戶啊!
真絕,真狠人!
可李希烈卻是開始活動身體:“小爺才離開了幾年,這幫家伙怕是忘了金陵城的李少了!”
沒眼看!
老王剛才的感慨全然消失,趕緊準備給沈復興發電報,這種大事,還是要有人決策的。
可就在老王發電報的時候,沈復興卻已經來到了位于牛首山側后方的第54軍指揮部,一群人整整齊齊等待他很久了。
軍長霍揆彰,參謀長郭汝淮,第7師師長廖耀湘,第14師師長陳烈,沈復興則是帶著孫立人一起過來。
“霍老哥!”
淞滬一別,兩人已經十幾天沒見。
經歷過金陵衛戍司令部的蠅營狗茍,沈復興見到霍揆彰那叫一個親切。
霍揆彰還沒開口,沈復興就已經張開雙臂。
這明顯不符合當時軍中禮儀與年代禮儀的一幕,卻讓霍揆彰心里暖暖的。
“沈老弟!”
霍揆彰同樣張開雙臂迎接沈復興。
這種極具個人山頭主義的一幕,卻讓雙方的將領都感覺非常安心。
是的,哪怕在54軍內部,陳烈與廖耀湘也是.客客氣氣的,彬彬有禮的。
“可惜了,我本來是想叫上王軍長與桂總隊長的,但唐司令眼睛尖,就不給他們找麻煩了。”沈復興的語氣顯得很無奈。
霍揆彰自然能夠理解:“我那天怎么說來著,他們靠不住!那唐生智,反復無常,性格偏激,北伐的時候我就看他不順眼。”
說著,霍揆彰拉著沈復興到身旁坐下,示意副官給大家派煙。
眾人圍坐在簡易的長桌之前,互相寒暄。
沈復興敏銳的發現,廖耀湘居然笑著接過一包煙,拆開后拿出一支放在身前,卻并不點燃。
我去,有長進!
融入了,又感覺沒有融入。
好微妙 不過他很快收斂心神,替霍揆彰點煙后直入主題:“老哥,小弟這次來,也是逼不得已。”
“金陵城,怕是守不住了。”
聽到這話,霍揆彰冷哼一聲:“本來也不該這么守,聽說下關碼頭已經好幾天沒有一兵一卒一槍一彈進入金陵了,這算是哪門子守法?”
郭汝淮也語氣不善:“這是拿我們當面子工具呢!”
“正是如此,我們才要想好退路啊!”沈復興說完,看了一圈眾人:“我沈復興什么人,大家應該了解,當逃兵,是絕對不可能的,但這次,我想帶大家伙一起走。”
逃跑?
帶大家一起走?
陳烈看向沈復興的眼神都變了,這不是巧如舌簧是什么?
“別誤會,這里面有兩個前提!”沈復興站起身,走到地圖前:“一、疏散所有能疏散的百姓;二、司令部下達撤退命令。”
“目前,下關碼頭與南板橋渡口都在我們手上,主動權還在我們手里。”
聽到這兩個條件,有人疑惑不解,但廖耀湘卻是默默點頭,仿佛早有預料。
孫立人接機開口:“諸位長官,卑職不才,但我們沈長官一心為國,為民,下午他與我說的時候,我也是如同諸位長官這般,可沈長官的最后一句話,卻讓我甘愿鞍前馬后。”
他的話很快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孫立人似乎想到了那句話,面色略略激動:“稅警總團,愿為百姓斷后,愿為諸位斷后!”
嘶——!
饒是霍揆彰這時候也驚得站起身,快步走到沈復興身邊抓著他的手臂:“老弟,何至于此?”
為兄弟部隊斷后,他可以理解,以兩人的交情,只要不是死局,互相斷后不在話下。
但為百姓斷后,自民國始,從未有之!
沈復興卻輕拍霍揆彰的手,語氣淡然:“吾輩從軍何為?”
“為官?為財?黃埔門口的對聯怎么寫來著?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為國?為家?”沈復興問得眾人一陣默然。
沈復興沒有放過他們,繼續說道:“為了祖國而戰,為了民族而戰,為了人民而戰!”
“總得選一個吧?還是為了先總理的遺志?”
不少人點頭,似乎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答案,但沈復興的下一句話,卻擊潰了他們的心靈!
“三民主義,為何是三個民?那是人民的民!!”
轟——!
人民的民!
這句話直接在幾人的腦海中炸開,哪怕是孫立人,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人民的民!
霍揆彰低下頭,似乎有些慚愧,可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抬頭問沈復興:“在寫那篇絕筆信時,你有一句人民萬歲,所以,你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
沈復興點頭,卻是繼續反問:“這個理由,夠嗎?”
與其他人默默點頭不一樣,郭汝淮整個人還處于震驚之中,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為何與他曾經見過的人.如此相似!
年輕,有朝氣,有理想,有目標!
可他沒有時間震驚,所有人都點了頭,就他沒有。
“怎么?郭小鬼,你不贊同?”
霍揆彰語氣有些冰冷,沈復興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作為黃埔一期生,等待他的只有兩個結局。
要么戰死沙場,要么封候拜將。
而沈復興,給了他一個更高的理想,或者說目標。
為了人民!
郭汝淮看到眾人略帶鄙夷的眼神,立馬反應過來自己失態了,他解釋道:“是不是,給王軍長去個電?這樣,54軍、74軍、稅警總團與教導總隊共同進退!”
“萬一金陵那幫膝蓋軟的先跑了,咱們也可以互相有個照應!”
霍揆彰一拍腦袋:“還得是郭參謀,這才是正理,碼頭、渡口都在我們手里,不怕他不合作。”
很快,電報發了出去,而那邊的反饋極快,回復也很有意思。
“我與桂總隊長,自然唯霍學長馬首是瞻。”
一時間,沈復興分不清眾人到底是真的為了人民,還是他們的小命。
但如論如何,金陵城守軍最大的同盟集結完畢。
霍揆彰、王耀武、沈復興、廖耀湘與桂永清,代表54軍、74軍、稅警總團、第7師與教導總隊正式結成同盟。
在沈復興的努力下,大家的目標非常明確:
救人民!
救自己!
大家共同約定,務必堅守到金陵城百姓撤離!
沈復興與霍揆彰向王耀武與桂永清承諾,54軍與教導總隊不走,他們的部隊就永不撤出下關碼頭與南板橋渡口!
國難之際,沈復興的高層路線徹底失敗。
但他用底層路線,為金陵城的百姓,為近10萬將士,趟出了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