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燧聽了這話,大感錯愕,“你也要造反?”
裴元對趙燧的反應也很愕然,“我為什么要造反?”
趙燧沉默了一下,竟然覺得很有道理。
坦白講,如果一個人能夠讓朝廷的官軍和造反的叛軍都聽他的安排,那他確實沒有造反的必要。
趙燧懶得再理會這個家伙,直接問道,“飯呢?”
裴元打量了趙燧那粗布衣服幾眼,目光又落在他進來時遮掩面目的大帽上,隨后問道,“你從江西這一路怎么過來的?”
趙燧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坦言道,“扮做了車夫,跟著寧藩運送特產的車隊來的。”
裴元笑了下,“那你跟我走吧,我想到了個好地方。”
說著起身,向堂外走去。
趙燧聞言也不糾結,直接跟在裴元身后。
他是經歷了無數生生死死的人,原本他還頑強的籌劃著如何帶著兩位頭領從江西殺出去,再重整聲勢。
結果,裴元專門讓人給他送去的刺著“趙瘋子”的人皮馬鞍。
這也就罷了,跟著人皮馬鞍一起送到的,還有裴元親手抄寫的當初趙燧懇請天子鏟除奸佞,好好治理國家的奏疏。
趙燧那股心氣一下子就被打沒了。
眼下的趙燧已經可以稱得上從容來去,無所介懷了。
裴元出了院子,一眾錦衣衛親兵都牢牢地的守在外面。
裴元道,“都散了吧,老子去吃個飯,有蕭通、陸永、岑猛這三個跟著就行。”
一行五人出了智化寺,盡挑繁華處走。
裴元偶爾回頭留意趙燧神色,見趙燧出神的看著周圍那熱鬧的人群。
裴元挑了一處人多開闊的酒樓,讓蕭通去樓上清出來一張沿街的桌子。
趙燧看了看樓中熱鬧的一桌桌客人,猶豫了下又想戴上大帽遮掩。
他不想給裴元惹來麻煩。
裴元一直留心著,伸手按住,“不必了。霸州軍的趙瘋子已經被剝皮了,好好享受這安寧的日子吧。你看六哥七哥,人家就活的明白。”
趙燧瞅了裴元一眼,“你不怕被拖累就行,我有什么好怕的。”
裴元當然也不怕。
這個時代又不是后世,有發達的網絡可以傳播,隨便出來個什么人,就能認得霸州賊的頭領。
別說是霸州之亂已經平定了的現在了,就是霸州軍聲勢最顯赫的時候,親眼見過趙瘋子的又有幾人?
而且就算有親眼見過趙瘋子的,但是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了,誰又敢篤定眼前這個有些喪的家伙,會是那個霸州軍的大豪?
再者說朝廷也已經論功行賞過了,天子也將趙瘋子扒皮了,這時候再跳出來指認,莫非是要想挑戰平叛之后的戰后秩序?
五人到了樓上。
裴元和趙燧要說話,單獨坐了臨窗的一桌。
蕭通和陸永、岑猛,在附近各自單占了一桌。
岑猛桌子上扔著繡春刀和他錦衣衛總旗的腰牌。
蕭通桌子上也扔著繡春刀和他錦衣衛總旗的腰牌。
陸永桌子上除了這兩大件,還有個自帶的小牌牌,上面寫著“我是司禮監掌印的侄子。”
這誰敢惹啊……
原本還很熱鬧的二樓,沒多會兒就只剩下離得較遠的幾桌了。
裴元讓人上了好酒好菜,然后親自為趙燧斟了一杯酒。
趙燧也不客氣,拿來就一飲而盡。
裴元笑了笑,示意趙燧看向外面,“這樣繁華的天下,何必要弄的亂糟糟呢。”
“六哥七哥在北方諸城掠盡民財,也未必及得上在江西享受的安逸供養。”
趙燧也不和裴元客氣,揶揄道,“這是你們的繁華。如果當初朝廷稍稍放松下勒住百姓脖子的繩索,世上又焉有我這樣一個趙瘋子?”
裴元也沒客氣,“那你還指望朱厚照那個傻蛋。”
趙燧端著酒杯有些吃驚,他下意識左右看看,才道,“你還真敢說。”
裴元確實不客氣的很公平,“他的朝廷都把你們逼反了,我有什么不敢說的。”
趙燧撇撇嘴,專心的吃起了東西。
裴元也有耐心,他也不動筷子,雙臂壓在桌子上,看著趙燧慢慢吃。
過了好一會兒,裴元向蕭通招了招手,示意了下他帶來的那用布裹著的東西。
蕭通連忙過來遞給了裴元。
裴元接過那東西,在一旁慢慢解開,很快就露出了一個略有些陳舊的刀鞘。
接著裴元輕輕一拉,雪亮森寒的鋒芒就露出了一截。
冬日的陽光照的斜,落在鋒刃之上,照的趙燧有些刺目。
他身為大流寇的首領,自然對刀沒什么畏懼的,只是隨意的側頭看了一眼。
說道,“刀不錯。”
裴元側了側,避開光線,讓趙燧看清了上面的“霸州”二字。
趙燧知道了。
他伸手一接,裴元遞了過去。
趙燧感慨道,“原來是七哥的霸州刀啊。”
裴元見趙燧在看刀,便問道,“你知道七哥為何會把這霸州刀給我嗎?”
趙燧看了裴元一眼,也不怕得罪裴元,笑笑道,“因為他眼瞎啊,弟兄們都這么說。”
說完,將刀送回刀鞘里,放在桌上遞了回去。
裴元的臉皮多厚,依舊不動聲色道,“那你們就不懂七哥了。”
“他把這刀給我,除了了斷他的江湖夢,也是因為他那時候已經想明白,想要改變這個世道,不是不停地揮刀就可以的。”
趙燧正低頭要吃東西,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抬頭看著裴元,很直白的說道,“他自己也說啊,不知道怎么眼瞎認識了你。”
裴元的目光向旁邊一掃。
蕭通、陸永、岑猛立刻下意識的錯開了目光。
裴元立刻果斷的也黑了劉七一波。
“從你這話,我就知道七哥已經成為無用廢人了。但凡他還有進取之心,提到我只會歡喜。”
“因為帶給他‘因’的不是我,帶給他‘果’的也不是我。我只是在他這場無力掙扎中,偶然路過的過客。”
“他只要還有哪怕丁點的雄心,也不會讓你兩手空空的來見我。”
趙燧見裴元這么說,也不和他繞彎子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過江來見你嗎?”
裴元適時的閉嘴,免得起了什么反效果。
就聽趙燧坦誠說道,“主要是為了那些弟兄們過江的事情。”
“那些要過江的弟兄很是思念故土,也在南方待的很不習慣。寧王對六哥和七哥提了要送一些人過江的事情,六哥和七哥也沒反對。”
“有些弟兄打算過江后就開溜,但我們幾個估摸著,恐怕也沒那么容易,就向寧王問清楚了買家的姓名。”
“后來知道是你。”
裴元笑笑道,“他們跑不了。”
裴元既然要接收這些人,不至于全無防備。
何況,就算那些人跑了又能如何?
回霸州去看已經在地震中變成一片廢墟的家鄉嗎?還是頂著流民的身份,無路可去,最終再次淪為劫掠的盜匪,或者像其他流民那樣逃亡荊襄大山?
他們這樣核心賊寇,難道還指望能夠回到家鄉平靜的生活?
只要能在一開始他們最浮躁、最不理智的時候控制住那些人,然后將他們帶去霸州看清楚現實,他們終究會明白,為裴元賣命,是他們余生最好的選擇。
趙燧對裴元那充滿信心的話也沒反駁。
畢竟眼前這人的手段,他們都見識過。
于是趙燧繼續說道,“我們不想讓兄弟們所托非人,所以就打算來和你談談,看看你是什么想法。”
“你的那兩個兄弟都不想見你,就讓我過江了。”
說完,趙燧還笑了笑,“至少我現在能確定一點,你沒想拿著他們的命去造反。”
裴元道,“不造反,給他們找點事做。”
說著,手指在酒杯中沾了一點,在桌上畫了彎彎曲曲一條線。
裴元指著一處,對趙燧道,“前年的時候,達虜進攻了陜西。”
又指了一處,“去年的時候,達虜進攻了大同。”
接著順勢往下一指,“今年我琢磨著,就該進攻宣府了。”
“我打算讓他們做點對天下有用的事情。如果運氣差,他們也能像‘我們’這樣,享受眼前的繁華。”
裴元在“我們”二字上格外加了重音,對應的是剛才趙燧那句“這是你們的繁華。”
裴元說著還刻意的指了指滿桌的佳肴酒菜,以及外面繁華的市井。
趙燧聽了笑笑,跟著裴元所指向外看看,感嘆道,“同富貴啊。”
裴元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他要那些霸州賊的精銳為他賣命,裴元能許諾出的,就是讓這些馬賊,也能搖身一變,成為享受繁華的“他們”。
趙燧想了想,又奇怪的問道,“為什么這是運氣差?”
在趙燧想來,運氣差應該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以霸州兄弟們的鮮血,讓裴元走的更高吧?
裴元看著趙燧,認真道,“如果運氣好,我們不但能讓百姓脖子上的繩索松一松,而且還能讓更多更多的人,也享受這天下的繁華。”
趙燧一時被裴元話中的豪情所攝,半晌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不就是當初他曾經天真堅守的東西嗎?
他手中掌握了雄兵之后,高高興興的給天子寫信。
他告訴天子自己已經有了匡扶天下的能力,希望天子能振作起來,好好地整理朝綱。
只要讓天下變得更好,他愿意以獻上自己的頭顱,和群奸同死,以示自己的無私之心。
——“求陛下能英明決斷,將群奸的腦袋砍下示眾,以謝天下。然后,可馬上砍下臣的腦袋示眾,以謝群奸。”
趙燧想過,會在這茫茫人海中,天下的讀書人中,遇到另一個他。
也這樣竭盡所力的籌謀,天真的幻想,努力的、赤誠的試圖讓這個天下變得更好。
然而他沒想過這個人會是裴元。
這個人從出現在趙燧的世界中,就自始至終冷靜地判斷,果決的取舍,是趙燧心中天下最頂尖的聰明人。
這個人看了人皮馬鞍,看了自己給天子的奏疏,不辭辛苦的一字字的抄下來,千里迢迢的送來江西。
他這樣無聲的、辛辣的嘲諷著自己,以看透世情的智慧鄙夷著自己的天真。
然后他最終也選擇天真。
趙燧抿了抿嘴,目光格外復雜的看著裴元。
裴元向他笑了笑,“不相信我?”話語中卻充滿了自信。
趙燧迎著冬日里斜斜的陽光,瞇眼看著裴元,有些憤恨的說道,“老子哪知道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雖然話語憤憤,但是裴元卻從那顆幾乎死寂的心,看到了跳動。
裴元知道霸州賊帥們對自己的心結,于是又道,“你可知道,這次你們的人過江之后,我會讓誰來帶他們?”
趙燧回了回神,看了看蕭通等三人,“你身邊這幾個?”
裴元搖頭,對趙燧說出三個字,“齊彥名。”
趙燧的目光立刻瞪大了,接著失聲問道,“齊彥名?他還活著?”
裴元道,“還活著,等你南下的時候,讓你去見見他。當初他的船被江水沖到了岸邊,他不習水性,險些淹死在水里。被人拿住后,向那些官軍報了我的名字,最終得以活命。”
“之后,就一直在幫我秘密做事。”
裴元說完,對趙燧道,“我對你們一直沒有惡意。就算你們沒有過江逃去江西,就算你們這些被朝廷大軍抓住,只要報我的名字,我也能保你們的活路。”
“齊彥名就是例子。”
“他有萬夫不當之勇,是霸州軍中響當當的賊帥,不知道有多少將領想要他的人頭。可就連這樣的的人物,我都全力保了下來。”
裴元說著,有些動情,“我裴元不是無心之人。”
趙燧當然不知道裴元只給了齊彥名這條活命的路,聽裴元說他真保下了齊彥名,震驚之余,就連心中以往的那些芥蒂也有些消解。
在趙燧落草為寇的那一天,他就想過,早晚或有身首異處的那一天。
有這樣的覺悟在先。
乍然聽說有人愿意竭盡全力的保住他的性命,那再怎么樣的不滿,也足以釋懷了。
如果齊彥名真的活著,這不比什么都有說服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