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營。
“欽差大人,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看著一身便衣的萬懷瑾,云向文故作糊涂的詢問道。
仿佛之前和文師爺的接觸,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本官作為欽差,要這般打扮,才能夠入得軍營。
云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呢!”
萬懷瑾面無表情的回答道。
按照官場序列,戶部尚書政治地位是要高過總兵的,不過今天這里云向文明顯沒把他當成上官。
戶部尚書兼任“欽差”,聽起來威風八面,真實權力卻相當的局限。
再怎么位高權重,對地方駐軍沒有節制能力,那就只是同僚。
理論上,欽差大臣可以行文地方調兵,但人家是否買賬完全看心情。
如果他擔任的是江南總督,成為直屬的上司,云向文早就出門遠迎了。
“哈哈……”
“萬大人說笑了,這天下是大虞的天下,也是皇上的天下。
您可是朝廷任命的戶部尚書兼欽差大臣,誰敢限制您的自由。”
云向文笑著回應道。
今時不同往日,隨著勛貴集團的衰落,他們這些勛貴系將領也要夾著尾巴做人。
巔峰時期,勛貴系在江南地區,駐扎的軍隊超過十萬。
上面還掌控著帝國軍政大權,自然可以壓制一切不服。
現在情況發生變化,大量的勛貴系部隊被調到北疆后,就一去不復返。
他僥幸回到南直隸任職,那也是家族花費了大代價,才換來的機會。
職位依舊是總兵官,可權力卻大幅度縮水,麾下僅有一個營的編制。
勛貴系在南直隸的駐軍,一共就這么一個營頭。
能夠在當地保持一定影響力,想要像之前那樣,壓制各方不服卻再也沒有可能。
導致這種局面出現,一方面是受限于朝廷財力,另一方面則是政治斗爭之后的派系妥協。
他對眼下的局面不滿不假,但這不等于就要去當別人手中的刀。
“云大人,富貴險中求。
辦好了此事,本官在朝廷保舉你出任南直隸提督。
縱使朝廷不批,你也可以恢復一個滿編鎮的編制,差額的錢糧南京戶部出了!”
萬懷瑾當即許諾道。
親眼目睹了江南士紳的強勢,他非常清楚這次催收的風險有多大。
如果不是他足夠果決,安排人冒充自己留在原地吸引注意力,扮作倒夜香的仆人,都沒有機會進入大營。
想要人家賣命,不給好處是不可能的。
“萬大人,江南士紳的實力,比你預想的還要強大的多。
實話說吧,您今夜的準備雖然充分,卻還是沒能瞞過他們的耳目。
驛站中的所有人,都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
能夠順利的來到這里,那是本將的人,替你掃了尾。
想要把稅收起來,少不了要流血,所以您給出的價碼不夠!”
云向文搖了搖頭說道。
江南士紳的強大從來都不在軍事上,真刀真槍的干,他自然不會放在眼里。
可這次是催繳稅款,臺前幕后的博弈,才是雙方爭斗的主流。
不是簡單的殺雞儆猴,就能夠解決問題。
勛貴系當初能玩,那是南方局勢動蕩,亂世需要用重典。
殺了人不光有叛軍背黑鍋,還有老大能夠扛事。
朝野上下的壓力,不會落到他們身上。
現在情況發生變化,指望萬懷瑾扛下全部壓力,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這位欽差大臣愿意扛事,他的身板子也不夠硬。
不等事情結束,自己就先被人家趕了下去。
欽差扛不動,云向文一樣扛不動。
想要成事,必須爭取更多的支持者。
北方的政治團體,自然是萬懷瑾負責聯絡,勛貴系這邊卻需要云向文去協調。
僅僅一份不確定的推薦,加上補充一個營頭的兵馬,頂多讓勛貴集團跟著聲援幾句。
想要大家全力支持,必須有更大的利益。
“云總兵,你想要什么?”
萬懷瑾緩緩問道。
江南士紳集團,誕生了大虞最多的進士,在朝中擁有很大的話語權。
在民間同樣掌控著學術標準,主導士林輿論的走向。
面對這樣的敵人,肯定充滿風險。
試探性出價失敗,索性就懶得繼續,直接將問題拋了過去。
“萬大人,問題的關鍵,不在我想要什么,而是我身后的人想要什么。
您這次過來,也不是單純的想和我合作。
一名南直隸總兵的份量,不足以令您如此冒險。
想要成大事,有些利益必須分出來。
勛貴系的要求不高,只要恢復之前的格局即可。
您別急著反駁。
沒有足夠的軍事威懾,稅款就別想收起來。
縱使把去年的拖欠補上了,今年、明年、乃至后年,還會拖欠的更多。
完不成稅收催繳任務,您這位南京戶部尚書,怕是坐不穩!”
云向文平靜的回答道。
坦率的說,此時提出這樣的條件,也是在拿捏朝廷的軟肋。
勛貴系也不是鐵板一塊,除了京中那幫老家伙,還有年輕一代組成的少壯派。
這部分人在朝中的地位不算高,但基本上都是一線將領,掌控著勛貴系的嫡系武裝。
名義上的領袖,是遠在數千里之外的李牧。
盡管李牧本人,從來沒參與過串聯活動,也不影響大家把他推出來當精神領袖。
畢竟,光一群總兵參將副將抱團,政治上還是缺乏牌面。
相較于老一輩勛貴,少壯派的政治主張,明顯要激進的多。
大家對勛貴系在朝堂上的退讓,表示了強烈不滿,想要拿回之前失去的利益。
尤其是調任北疆前線吃土的將領,承受了欠餉的苦,在這方面表現格外激進。
朝廷財政匱乏,江南士紳又不想承擔納稅義務,正好給了他們介入機會。
欽差大臣還在路上,云向文就收到了許多同僚的信,大家都在鼓動他搞事情。
無需擔心后果,成功了皆大歡喜,失敗了大不了去南邊投奔老上司。
江南士紳再怎么強勢,也把手伸不到安南都護府。
無論是為了自己的面子,還是念在袍澤之誼的份兒上,李牧都會為他提供政治庇護。
“你們的胃口太大了,就算我想答應,也要能做主才行!”
萬懷瑾一臉無奈的說道。
他是欽差大臣,不是大虞皇帝。
即便為了個人政治利益,不考慮文官集團的感受,促成這次合作。
到了兌現回報的時候,他也沒有能力完成。
最大的難題不是軍隊編制,也不是官職崗位,而是大虞朝的頑疾——錢。
幾千部隊的錢糧缺口,他坐穩了南京戶部尚書的位置,隨便挪挪也就出來了。
一下子增加十來萬的軍隊,隨便他怎么騰挪,都無法填上這個缺口。
朝廷催繳稅款是為了填坑,不是制造新的財政窟窿。
調往北疆的勛貴將領,想要重回江南是不可能的。
沒有驕兵悍將在前線頂著,北方大地就是北虜的獵場。
“萬大人無需擔心這些,您只要答應合作,后續的問題我們能處理。
朝廷想要保障南方的稅收,就必須駐軍彈壓地方勢力,恢復此前的編制勢在必行。
財政上的壓力,其實可以就地解決。
大不了讓下面的官兵多辛苦一下,嚴查偷稅漏稅,那就什么都有了。”
云向文笑著說道。
少壯派想出的解決辦法,就是繼續向江南士紳商賈要錢。
南方恢復了好幾年,經濟總量大幅度增長,沒道理稅收不上漲。
按照勛貴系內部的估計,江南地區每年偷逃的稅款,不下一千萬兩。
嚴格執行稅法,錢自己就出來了。
衙役們收不起來的稅,軍隊能收上來。
“好,此事我答應了。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萬一朝廷不答應你們的條件,可不能把賬記在本官頭上!”
萬懷瑾神色凝重的說道。
理智告訴他,勛貴們的要求,朝廷很難滿足。
沒有別的原因,一旦嚴格執行稅法,利益受損的不光是江南士紳,整個南方大地的士紳商賈都要多掏錢。
觸及到的利益團體太多,同時站在了一眾南方大小政治勢力的對立面。
就算內閣諸公想要推動,也承受不住朝野上下的壓力。
如果勛貴系有十幾萬大軍在南方,那么強行武力推動,鬧出亂子也能鎮壓下去。
大家就算心中有不滿,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可問題是這些大軍,存在于理論上,尚未真正組建起來。
光云向文麾下的幾千兵馬,可嚇不住那么多利益團體。
知道存在風險,萬懷瑾也沒得選擇。
他不奢望把所有的稅款,全部都給收起來,只要能趕上之前年月的數字,就能向朝廷交差。
國人喜歡折中,有勛貴們過分要求,想來江南士紳更容易接受他的方案。
“萬大人放心,朝廷那邊我們自然有辦法,您只要肯配合即可!”
云向文故作成竹在胸的說道。
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甭管有沒有把握,他都必須把場面撐起來。
坦率的說,政治斗爭他并不擅長。
怎么搞定朝中各派,他完全沒底。
不光他不擅長,整個勛貴少壯派都不擅長。
敢進行謀劃,完全是被逼出來的。
過慣了好日子,突然要過苦日子,這種落差誰也受不了。
索性就借此機會,跟著大鬧一場。
成功了最好,失敗了也有人兜底。
事后各派要進行政治清算,也沒有能力追究他們的責任,大不了讓京中的勛貴系當家人背鍋。
老大不好當,自身威望不夠,管不住下面的小弟,就要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回頭換個當家人,事情也就結束啦。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撒向大地,南灣營的士卒用過早餐之后,就出了大營。
聚集在南京城中的一眾士紳代表,尚未知道發生什么,就被一群兵丁強行請到了府衙。
這一過程,少不了發生摩擦,自然不可能和諧。
許多士紳的形象,都很狼狽。
“諸位先生,下面的人不懂事,讓大家受驚了。
匆匆請諸位過來,主要是為了辦一件事——收稅。
這事大家也熟悉,當年舞陽侯就是這么把大家從各地請過來,共同商議的稅制改革。
今天本將只是效仿先賢,還請諸位配合。”
云向文一臉嚴肅的說道。
沒有任何新意,完全是在抄作業。
任何涉及利益的重大改革,畫面都不可能和諧。
不過舞陽侯當年是派兵,從一眾士紳的家中把人請過來,他這次只請了各家在南京的代表。
“混賬!”
“你云向文是什么東西,也該自比舞陽侯,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還不趕緊把我們放了!”
同預想中士紳惶恐不一樣,迎接云向文的是士紳的怒罵聲。
理論上來說,現在只是執行大家達成共識的政策,士紳們接受度要高的多。
對比之前的改革,難度不是一個檔次。
可是現在的局勢,同之前也有鮮明對比。
當初白蓮教大軍肆虐,南方士紳都被殺怕了,才勉為其難接受其條件。
推進到南直隸之時,南方多省早就完成了稅制改革,士紳集團早就完成了分化。
光南直隸地區的士紳,縱使反對也獨木難支。
加上舞陽侯當時殺的叛軍人頭滾滾,在民間有殺神的名頭,威懾力遠不是云向文能比的。
大家才硬著頭皮,勉為其難的答應了稅改。
作業是抄了,可現在局勢發生變化,一眾士紳不信他敢大開殺戒。
“砰!”
“諸位說話做事之前,先考慮一下后果。
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甭管爾等是否愿意,今天這稅老子收定了。
現在開始點名,點到按照要求補齊稅款,并且繳納三成的罰金。
誰敢不給錢,就看是你們的骨頭硬,還是本將的刀硬!”
云向文猛的一拍桌子怒斥道。
氣氛醞釀到了這一步,無論如何都得撐下去。
如果今天這種場面都不能令眾人妥協,回頭再想催繳稅款,難度只會更大。
“松江府周家,累計欠稅兩萬五千兩,處罰金七千五百兩,責令半個月內向衙門結清。
松江府嚴家,累計欠稅三萬八千兩,處罰金一萬一千四百兩,一樣限期半個月內結清。
蘇州府錢家,累計欠稅二十二萬七千兩,處罰金九萬八千一百兩……”
“胡鬧!”
“我錢家世代清白,豈會拖欠朝廷的稅款,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錢言風忍不住打斷道。
別的士紳之家,大都是幾萬兩的欠款,到他這里一下子超級加倍。
盡管這些年偷逃的稅款,遠不止這個數字,他還是忍不住爆發。
如果不出來辯駁,默認了此事,錢家就出大名了。
想他一次性補繳三十多萬兩白銀,那是不可能的。
“錢先生,本將說是多少,那就是多少。
如果你要是不服,抄了錢家之后,證據自然會出來!”
云向文故作霸氣的說道。
眼前這一招,是他跟著李牧學的。
當初李牧在兩廣,遇上不對付的地方勢力,就是采取這種手段。
只不過當年的罪名是勾結白蓮教,現在變成了逃稅,殺傷力一下子小了很多。
“好啊!”
“老夫就等著你,來查抄錢家!”
錢言風一臉不屑的說道。
錢家可是世家大族,在朝為官的子弟足有數十人之多,其中杰出子弟更是做到了巡撫、侍郎的高位。
官面上沒有足夠的實力,置辦龐大的家業,也欠不了這么多的稅。
按照大虞律,要查抄他們這種官宦之家,需要皇帝親自下圣旨。
眼見局勢不妙,后堂的萬懷瑾也慌了起來。
大家都是在體系內混的,他可沒想掀桌子啊!
真要是讓云向文帶兵把錢家抄了,壞了政治游戲規矩,他這個欽差大臣也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現在的局面,他也沒法出面勸阻。
一旦暴露了虛實,催繳稅款就徹底成了夢幻。
現在只能期待,地方官趕緊過來勸和,別給鬧出人命來。
可惜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看外面天色,現在都快要到了午時,衙門的官員還沒有出現。
擺明是不想摻和,故意躲了起來。
“很好!”
“錢先生,既然這么有骨氣,希望你能一直有骨氣。
傳令左軍千戶出動,查抄錢氏宗族,凡有阻攔者一律殺無赦!”
云向文殺氣騰騰的下令道。
錢家在江南的份量,他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可能的話,他也不想碰這種大世家。
根基太過深厚,無法一次性滅族,容易給自己留下隱患。
可眼前的錢言風,既然最先跳了出來,那就只能硬著頭皮上。
哪怕錢言風只是一分支子弟,不是錢家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