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
掃視了一眼府衙門送來的公文,嚴銘宇就丟進了垃圾桶。
朝廷財政困難,北疆餓殍遍地,關他什么事。
嚴家的萬貫家財,都是祖輩辛苦積攢下來的。
就算要揮霍,也是自己揮霍,絕不能讓別人得了便宜。
“老爺,這次情況特殊。
聽說朝廷派出了欽差,親赴各省催繳稅款,不日就會抵達松江府。
我們樹大招風,如果不表示一下,恐怕不容易過關。”
老管家委婉的提醒道。
“嗯!”
“準備一份厚禮,給新來的欽差大臣,但是補交稅款免談。
我嚴家也是一方大族,在朝為官者足有十余人之多,老夫不信新來的欽差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嘴上說的強硬,心里嚴銘宇還是有些忐忑。
前些年鎮壓白蓮教之亂時,勛貴集團在江南揮起屠刀,著實震懾了不少人。
哪怕到了現在,依舊免不了心有余悸。
不過逃稅行動,乃是江南士紳聯合發起的,又給了他底氣。
正所謂法不責眾,欽差大臣就算過來了,也沒法和整個士紳集團作對。
“老爺,光這些恐怕不夠。
朝廷那邊給的壓力大,萬一欽差大臣油鹽不進,硬要追繳稅款,我們也不好親自上陣。
這種出風頭的事,就算是贏了,在朝廷那邊也會留下不顧大局的印象。
搞不好族中在朝為官的族人,也會因此受到波及。
若是影響了仕途,那可就不劃算了。”
老管家再次勸說道。
受儒家文化的影響,中庸之道早就深入骨子里。
當出頭鳥的事情,自然是能避則避。實在是避不開,也要想辦法淡化自家的存在感。
本質上,這一次偷逃稅款,就是江南士紳對朝廷的一次試探。
雖說法不責眾,但架不住朝廷能挑選倒霉蛋殺雞儆猴。
現在跳的越歡,后續倒霉的概率就越大。
“你說的不錯,這種事情我們嚴家不適合出頭。
放出消息,鼓動那些小士紳去鬧。
尤其是我們資助的那些士子,現在到了該他們出力的時候啦!
挑選幾個缺心眼的,鼓動他們挑頭。
再安排一些地痞流氓,響應他們的行動,欽差大臣一過來就去請愿。
做得隱蔽一些,這些人明面上不能和我們扯上關系。”
嚴銘宇想了想說道。
不親自下場,無論最終鬧到什么地步,都在可控范圍內。
縱使朝廷痛下殺手,也就死上一些棋子,同嚴家沒關系。
類似的操作,不斷在江南大地上演。
欽差大臣還沒到來,抗稅大軍已經悄然集結。
在眾人視線被吸引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江南地區從開春到現在就下過兩次雨。
北方各省的情況,更加糟糕。
或許是去年那波大雨,龍王爺連續加班時間太長,開啟了休假模式。
南方水網密布,還能沿江取水。
北方就慘了,奔流不息的黃河,此時都見了底。
百姓日常生活飲水,都成了一件難事,地里的莊稼更是旱死一大片。
一枚枚蟲卵破土而出,有經驗的老農,已經意識到了情況不妙。
農耕時代,最恐怖的天災不是干旱,也不是洪澇,而是這不起眼的蝗蟲。
地方官只知貪圖享樂,根本不關心民間之事。
當朝廷意識到不對勁,蝗蟲大軍已經完成了集結,開始向四面八方發起進攻。
最先倒霉的,自然是山東、河北、河南,三個傳統蝗災主戰場。
面對鋪天蓋地的蟲潮,人力是非常有限的。
老祖宗留下的治蝗方法,非常考驗官府的組織能力,還必須第一時間采取行動。
遺憾的大虞官僚集團早就已經腐化,朝堂上充斥著大量的腐儒沉官。
一個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整天只知道之乎者也。
面對天災,唯一的做法,就是向朝廷報災。
具體該怎么解決,完全聽朝廷的指揮。
太和殿。
“受干旱的影響,北方多地出現蝗災,蝗蟲大軍正在禍害地方。
諸位臣公,可有治蝗妙策?”
首輔姜書翰一臉疲憊的詢問道。
自從收到蝗災爆發的消息,內閣就召開了緊急會議,尋求解決之策。
可惜朝廷收到消息的時間太晚,地方官把災情上報到京師之時,蝗蟲大軍早就已經泛濫。
傳統的火燒,張網捕捉,都是治標不治本。
面對已經泛濫的蝗蟲大軍,此時才采取行動,一切都已經晚了。
找不到解決之法,只能把事情拿到朝堂上討論。
“首輔,區區蝗災,何足道哉!
《齊民要術》、《農書》上早有記載治蝗之策,只需勒令各地衙門,按照上面的內容執行即可。”
白發老者一開口,姜書翰就被氣了一個半死。
事實證明,腐儒就是腐儒,不會因為年齡增長,個人能力也跟著增長。
如果按照《齊民要術》、《農書》上的治蝗策,就能解決蝗蟲的問題,那么蝗災也不配成為農耕時代第一天災。
“崔大人言之有理,老祖宗早就留下了解決之策,只需按部就班執行即可。
災情泛濫,定是地方官學識不足。
當勸誡百官,多讀圣賢之書,明圣人之大道……”
國子監祭酒附和后,一眾腐儒紛紛響應,仿佛完成了一項偉業。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從小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高中進士之后,全部留在京中任職。
到地方上歷練過一圈,重新回到中央朝堂的,情況就要好上很多。
雖然也不知道解決之法,最起碼知道這種強行套用書本知識的操作,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推崇“圣賢書”是政治正確,哪怕明知道上面的內容不靠譜,大家也不能明著反對。
經過這么一折騰,話題直接被帶偏。
不過也不是沒有收獲,通過這件事,朝廷高效的完成了一輪人才篩選。
眾閣臣互相對視一眼后,瞬間給這些腐儒,貼上了“蠢貨”的標簽。
無論派系出身,這種“蠢貨”,肯定是不能重用的。
誰也無法保證,這幫人靈機一動,能夠干出什么蠢事來。
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這些人,貌似很受太上皇喜歡。
幾乎全是永寧帝時期,陸續提拔起來的。
“既然有了解決之法,我看就這么執行吧!”
次輔白季臨沒好氣的說道。
能不能解決問題不重要,關鍵是在這種時候,內閣必須要做點兒什么。
在朝堂上混,甩鍋是必備技能。
朝廷給出了方案,沒有把蝗災撲滅掉,那就是地方官的責任。
下面的官員要罵,就去罵提出方案的人。可不是內閣要強行推動,完全是朝堂上眾望所歸。
一群大儒在吆喝,內閣只是順應大勢。
政治責任推了出去,蝗災導致的后遺癥,還需要朝廷負責善后。
受蝗災影響,上述地區今年的稅款,肯定是指望不上。
不光收不起來錢,還要再出一筆賑災款,以維護地方穩定。
倘若運氣不好,蝗災繼續向外界蔓延,那么局勢還會更加糟糕。
朝廷的財政壓力,再次上了強度。
南直隸。
催繳欽差剛到地方,就收到了朝廷的公文。
閱讀到最后,萬懷瑾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本來催繳稅款的就不好干,進了士紳腰包里的錢,就很難再掏出來。
在來時的路上,他就想著聯合地方官向百姓加征一筆,先把前面的窟窿填上一部分。
朝廷只是要錢,不會在乎錢是從誰身上收的。
把窟窿給堵上,事情也就結束了。
完成了任務,他就回去交差。
后續的事情,同他這位催繳欽差,沒有任何關系。
現在情況發生變化,北方遭遇蝗災,朝廷財政壓力大增。
光堵上去年的窟窿不行,還必須保證今年的稅款,能夠足額繳納。
壓力一下子到了他這位欽差大臣身上,現在萬懷瑾是進退兩難。
一度他都想掛印而去,不過這個念頭剛生出來,就立即給打消了。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有些事情不是想躲就能躲開的。
此時掛印而去,不僅僅是丟官,還要丟命。
朝廷追責下來,小時候逃課,都能成為褻瀆圣人經典的重罪。
催繳稅款的苦差事,能夠落到他的頭上,主要就是他游走于朝中各派之間。
平常時期,見到誰都能稱兄道弟,任誰見了都要說一句“人面廣”。
八面玲瓏的性格,看似非常適合混官場,可惜他沒趕上好事情。
在黨派斗爭激烈的關鍵時刻,站隊不徹底,就相當于徹底不站隊。
沒有被第一時間干掉,那都是人緣好的功勞。
在朝中各派互相推諉之下,催繳欽差的苦逼活兒,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當然,差事也不算白干,直接加了戶部尚書銜。
可惜前綴是“南京”,一下子讓手中權力縮水了大半。
完成了任務,崗位就能轉正。
南京六部雖然是養老衙門,但戶部是一個例外。
南京戶部負責征收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四省的稅糧,這些地區的賦稅約占全國財稅的一半。
經過稅務改革后,這個比例更是提高到了六成。
在兩廣協餉安南,北方天災不斷的年份,在全國財稅中的占比,甚至一度能達到四分之三。
除此之外,南京戶部還負責管理全國漕運事務,以及全國鹽引勘合。
漕糧從南方運往京師,全國的鹽業許可憑證頒發,都是南京戶部在負責。
另外南京戶部,還負責全國黃冊。
相較于北方戶部是差了點兒,但也是妥妥的位高權重。
“師爺,用欽差大臣的名義,向各地衙門下發公文。
責令他們在半個月內,補上之前欠繳的所有稅款,同時做好嚴查稅務清收的準備!”
萬懷瑾果斷下令道。
上面給他施加了壓力,現在只能把壓力傳導下去。
能夠解決問題,自然是皆大歡喜。
倘若差事辦砸了,也能多拉一些人分攤責任。
“大人,情況不妙。
外面聚集了大量士子,舉著圣人牌匾過來了。”
不等命令傳達出去,差役們就先傳來了噩耗。
舉著圣人牌匾搞事情,幾乎是大虞士子的標配。
更早的封建王朝,文官世家尚未完全崛起,士子們在政治上也無法享受現在這么多的特權。
孔圣人的地位,也沒現在這么高。
到了大虞朝,文官集團權力走到了巔峰,連帶著士子地位也達到了巔峰。
對朝中政策不滿,大家就集結一幫同窗,舉著圣人牌匾去衙門抗議。
官員遇到這種事,經常被嚇得瑟瑟發抖。
一旦處理不好,輕則丟官去職,重則身敗名裂。
發展到中后期,在清流集團的操縱下,逐步演變成為了黨爭的工具。
不過通常這種大動靜,多發生在京師。
到了地方上,有功名的士子大都在家中,或者是書院苦讀,以期有朝一日能夠高中。
想要聚集大量的士子,并不是一件輕松事。
書院的士子數量確實多,但書院也是朝廷監管的重點。
一旦發生書院學子大量聚集鬧騰的惡性事件,無論最終結果如果,朝廷都會問責書院負責人。
輕則挨一頓板子,重則當事人下獄,書院被查封。
能夠成為天下知名書院,不光教學能力要強,還必須學會茍。
那些活躍的書院,都在一輪又一輪的政治斗爭中,成為了歷史。
大多數時間,哪怕書院參與了謀劃,也會拉上大量書院之外的士子,以降低自身存在感。
眼下外面士子是誰聚集的,萬懷瑾并不清楚,但他知道這些人來者不善。
“愣著干什么,趕緊讓兵丁把他們驅散!”
遲疑了片刻功夫后,萬懷瑾果斷下令道。
甭管對方有什么謀劃,他現在的身份,都不適合見這些士子。
參考以往的舊例,只要他公開露面,那幫士子就會提出一個看似合理,卻又完全不可行的無理要求。
“大人,外面那些士子,可都是有功名的。
何況還舉著圣人牌匾,萬一不小心沖撞了,那是會出大事的!”
中年差役忐忑的回答道。
讀書人在大虞朝的地位太高,他們這些底層差役,根本不敢招惹。
欽差大臣看似位高權重,可終歸是外來戶。
惹出了麻煩,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他們這些本地差役可就慘了。
“混賬!”
“本官讓你們干,你們就趕緊去干。
圣人牌匾,你們不能避著點兒么!”
萬懷瑾忍不住訓斥道。
眼前這一幕,讓內心深處,涌現出了一股無力感。
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讓護送的錦衣衛離開。
盡管和錦衣衛待在一起,會有損他的清名,但那幫人是真敢做事啊!
哪怕是削弱版的錦衣衛,驅逐一群士子,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在京中的時候,類似的場面,每隔幾年都會遇到。
黨爭激烈的時候,一年都能夠遇上好幾次。
廠衛有豐富的處理經驗,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價,解決這個棘手的麻煩。
南直隸這邊的差役,都是幾年前從民間招募的。
那會兒勛貴系掌權,人家有自己的嫡系武裝,一言不合秒變叛軍余孽滅門。
士紳大族都被嚇得瑟瑟發抖,根本不敢搞事情。
自然不會出現士子聚集抗議的鬧劇,連帶著差役們,也沒有應對經驗。
“大人……息怒!”
“小人,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