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距離大水退去,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留下的爛攤子卻還在持續。
各地的報災文書,如雪花般飛向京師。
遍地都是無家可歸的百姓,等待著朝廷救濟。
別的地方可以假裝看不見,但天子腳下皇城跟前,肯定要發糧賑災。
大水退去不久,順天府就打開了官倉賑災。
遺憾的大水破壞力太大,導致許多官倉被淹,里面的糧食都發了霉。
甭管其他人信不信,反正上報的結果就是如此。
損失的不光是糧倉,官倉中的布匹、食鹽、香料、木炭等物資,全部都在大水中毀于一旦。
如果不是內閣盯的緊,戶部差點兒連國庫存銀都給搞丟了。
存銀沒敢丟,但記錄的賬本,卻是損毀嚴重。
“呂尚書,你們戶部真夠厲害的。
這該丟的,不該丟的,那是一樣沒留下。
老夫可是記得,官倉建造的位置都不低,這水是怎么上去的?”
姜書翰冷漠的質問道。
借助大水平賬可以,但是不能玩的太過分。
一場大水下來,光官方損失的財貨,就超過三千萬兩。
按照這種玩法,大虞朝非得被掏空不可。
“首輔大人,官倉修筑時間太長,朝廷劃撥的維護經費嚴重不足,不少地方出現了疏漏。
這次的洪水又來得太過厲害,水流沖擊動搖了官倉根基,讓水滲透了進去。
待大水退去后,庫房里的物資已經受潮發了霉……”
呂凌風硬著頭皮解釋道。
這一次,他真沒撈多少好處。
上報的損失如此巨大,主要是歷史遺留問題。
朝廷的官倉十室九空,儲存的物資,僅限于賬面上。
如果有的選擇,他也不想玩兒這么大。
可是不把賬面上存在的物資“損失掉”,朝廷救濟災民,戶部就要拿出東西來。
早就進了大家腰包里的物資,豈能再掏出來。
沒有東西可給,自然只能報損。
“借口找的不錯,繼續往后編啊!”
次輔白季臨跟著開炮道。
戶部的爛賬,大家都是知道的。
想把東西追回來,明顯不可能。
真要是深入追查,牽扯到的人,可就多了。
在戶部任職過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通通都跑不掉。
嚴厲追責,文官集團的損失就大了。
深追不行,放任不管更不行。
朝廷若是放松吏治,下面的蛀蟲,能把國庫直接搬回家。
“次輔,下官說的句句屬實!”
呂凌風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說道。
看得出來,面對內閣的壓力,他已經有些招架不住。
可現在涉及到的問題太大,他必須要頂住壓力。
一旦朝廷決定徹查,他這個戶部尚書,就得第一個完蛋。
“戶部的爛賬,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心中都清楚。
回頭三司衙門組成調查團,慢慢徹查此案。
現在京中聚集了數十萬無家可歸的百姓,需要朝廷拿出錢糧賑濟。
這個問題,戶部必須想辦法解決!”
一旁的高閣老,跟著補上了一刀。
清流勢大的時候,懟天懟地懟空氣,仿佛全天下只有他們才是忠臣。
現在風水輪流轉,清流黨人連續錯過兩輪政治洗牌,喪失了在內閣中的席位。
其他派系執掌大權,自然要予以豐厚回報。
如果不是考慮到,戶部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爛攤子,需要呂凌風留下背鍋。
在這輪政治斗爭中,第一波拿下的就是這位戶部尚書。
此時沒有拿下,不等于后續不會清算。
三司衙門的徹查,就是懸著的利劍。
借大水平賬,看似無懈可擊,實際上處處都是漏洞。
只要朝廷想查,隨時都能查出問題來。
呂凌風不想死,那就只能想辦法籌集一批錢糧,先把賑災的問題解決掉,保住朝廷的顏面。
錢的問題還好說,戶部只要愿意,東挪西湊總能弄出一筆款子來。
關鍵是現在北方各省都缺糧,想要調糧入京,只能從南方想辦法。
耗費巨大不說,運力也是一個大問題。
洪水帶來的破壞,不光是沖毀房屋、農田,運河也受到了影響。
受泥石流影響,部分河段已經無法通航。
陸上交通,同樣遭到了破壞。
許多官道,目前還在修復中。
“閣老,下官自當盡力而為。
只是城外百姓越聚越多,一直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呂凌風忍不住叫苦道。
這話不光是說給內閣聽的,更是說給在戶部任職過的一眾官員聽的。
戶部的虧空,不是他一個人造成的。
真要是不給活路,那就揭開蓋子,大家一起完蛋。
“呂尚書說的不錯,災民數量不斷向京中匯聚,時間長了必定會出問題。
除了安排賑濟之外,我們也要考慮災民分流。
最好是能夠勸返回原籍安置,不然京師的壓力就太大了。”
工部尚書樂向松率先開口幫忙道。
這次的天災,遭受沖擊最嚴重的首先是戶部,其次就是工部。
河道決堤的責任,那是大家暫時顧不上追究。
光幾名巡河官充當替罪羊,還遠遠不夠。
一旦深入調查,工部監管不力的責任,肯定是跑不掉的。
如果工部把監管工作做到了位,河中水位升高時,就該及時組織人手加固河堤。
沒有永定河決堤,京中的積水再多,也不至于連皇宮都給淹了。
爛兄爛弟,想要渡過危機,此時自然要抱團取暖。
“災民分流的問題,五城兵馬司已經在做了。
不過勸返原籍,恐怕沒法完成。
各地的災情尚未結束,回到家鄉也解決不了吃飯問題。
京中朝廷還在想辦法救濟,地方衙門手中的資源有限,無力救濟這么多百姓。”
武鄉侯當即否決掉。
賑濟災民,可是五城兵馬司的政績。
把人組織起來,交給安南都護府的駐京官員,他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如果不是他們的努力,此刻京師附近聚集的百姓,早就超過百萬大關。
若是政策轉向,改為勸返原籍,他們前面的努力算什么?
“只要能解決難民危機,安置在什么地方不重要。
京中的儲糧損毀嚴重,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解決糧食缺口。
城中的糧價正在持續攀升,如果不盡快平息糧價,還有更多的百姓加入到難民隊伍中。”
刑部尚書費心遠急忙補救道。
清流系兩位大員,深陷麻煩的旋渦中,此時可不能再招惹勛貴系。
不然各方聯合出手,順勢打掉兩位尚書,他就孤掌難鳴了。
政治斗爭,最容易引發連鎖反應。
一旦出現了頹勢,下面那些捆綁不深的官員,分分鐘就能轉換陣營。
小弟數量越少,陣營力量越弱。
陣營力量越弱,轉換陣營的人越多。
進入到惡性循環中,衰落就只是時間問題。
家族數代人經營的人脈關系網,都在清流陣營中。
清流黨衰落,也意味著他們祖輩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此時跌落下去,就意味著維系清流陣營核心的一眾士紳大族,離開政治權力中心。
越是到了王朝中后期,上升的階梯就越封閉。
跌落下去,就甭想復起。
競爭對手會順勢落井下石,把他們隱藏在暗地里的黑歷史,有選擇的揭露出來。
最后給他們扣上奸黨的帽子,也有可能是“閹黨”。
畢竟,他們之前就是這么干的。
擊垮政治對手之后,就給扣上閹黨的帽子,敗壞在士林中名聲,不給對手東山再起的機會。
在清流黨人最強勢的時期,還出現了誰和清流黨對著干,誰就是閹黨的鬧劇。
前面把事情做絕了,衰落期就到了還債的時候。
清流黨大佬接二連三的發生意外,看似只是偶然事件,實際上卻是各方合力的結果。
看幾位閣臣的反應就知道,打壓清流黨的重要性,甚至排在了打壓勛貴系的前面。
倒不是大家放下了文武之爭,主要是勛貴系現在推出來的當家人,政治手腕比之前的景國良、李原差遠了。
名義上是老大,實際上威望有限,根本整合不了勛貴集團。
同習慣了玩弄權謀的文官大佬相比,那是妥妥的“老實人”。
放兩個沒有威脅的“老實人”在內閣,總好過引入兩頭餓狼強。
高層斗爭緩和下來,朝廷還需要勛貴們賣命,文武之爭也逐步淡化下來。
外部矛盾沒了,就輪到文官集團的內部矛盾。
作為朝中第一大派系,以攻擊性著稱的清流黨,自然不甘心在內閣喪失話語權。
清流黨一系的御史言官,前些日子表現的尤為活躍,在朝中四面開炮。
嘴炮對轟中,以一黨之力對抗多派聯合,硬是不落下風。
“罷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總得給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過去的事情,朝廷可以不追究,但現在的爛攤子必須收拾掉。
損毀的河堤、建筑物,工部負責修復。
資金缺口,工部自己想辦法籌集。
賑災善后的事,順天府、五城兵馬司負責落實,所需錢糧戶部負責籌集。
禁止挪用其他款項。
完不成任務,自尚書往下一律革職,交錦衣衛查辦!”
姜書翰的話音落地,戶部和工部的官員,一個個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嘴上說不追究責任,實際上已經把罪責扣在了他們頭上。
“革職,交錦衣衛查辦”,更是斷了大家的退路。
在官場上混的,有幾個人,能經得起查啊!
一旦進了詔獄,那可就生死不由人。
擺明是逼他們掏錢,填上現在的窟窿。
事實上,姜書翰一度想過趁機擴大化,給予清流黨人予以重創。
怎奈戶部的破事,牽連的人太多,朝中各派都有人涉案。
掀開蓋子亂殺,那就是一鍋大亂燉。
何況此時發起大規模黨爭,大家都忙著爭權奪利,那就沒人干活了。
城外聚集的流民,沒人理會的話,那是會鬧出大亂子的。
若是有人振臂一呼,在順天府揭竿而起,大虞朝的體面可就全沒啦。
如果處理不善,搞不好連大虞朝的江山,也一并給葬送掉了。
未來史書記錄歷史,他這個發起黨爭的首輔,就是第一責任人。
“首輔,這……”
辯解的話沒說出口,呂凌風又被迫咽了回去。
錢沒了,還可以再撈回來。
官沒了,可就再也回不來啦!
戶部尚書雖然難當,可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
都不需要刻意,就會有人把錢送過來。
何況首輔說,不許挪用其他款項,那就不挪用了?
真要那么聽話,那還爭個屁,直接向政敵投降算了。
權力在誰手中,誰就擁有決策權。
京師,安南會館。
自從第一批糧食,在天津衛登陸,這里就變得熱鬧起來。
每天前來拜訪的商人,那是絡繹不絕。
整個北方都缺糧,現在誰的手中有糧,誰掌握了財富。
無需囤積居奇,糧價本身就在天上飄著。
連平常沒人吃的糟糠,現在一石都能賣上一兩銀子。
如果是普通商人,手握大量的糧食,早就被人吃抹干凈。
現在情況不一樣,這些安南過來的商人,在替漢水侯干活。
采取非常手段,那就是在打漢水侯的臉。
朝中有人能不給漢水侯面子,但其中絕不包括他們這些商人。
大家都有后臺靠山,自然要按規矩來。
討價還價的聲音,那是不絕于耳。
同鄉聚會的會館,變成了大型商貿合作現場。
在這里談生意有一個好處,抽取百分之一的傭金,簽訂合同就能請館長充當見證人。
發生違約事件,會館會介入處理,幫忙追討違約金。
館長是李牧親自任命的,相當于安南都護府駐京辦事處負責人,代表著漢水侯府。
“尚書大人,您若是需要糧食,應該去找那些糧商。
安南會館不參與商業活動,手中也沒有您需要的糧食。”
李和頌笑著婉拒道。
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對普通商人有效,但漢水侯府不缺官面上的人脈。
戶部尚書的招牌,對侯府沒有任何價值。
“李先生,朝廷救濟的百姓,最后可是大都去了安南都護府。
這些都是上好的勞動力,提前預支一批糧食,侯府并不虧。”
呂凌風強忍著不滿說道。
朝會結束后,他就在戶部召開內部會議,想辦法籌集錢糧。
沒有任何例外,誰也不想把吃進去的吐出來。
最后他連哄帶威脅,才從大家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筆款子。
糧食的問題依舊無解,被掏空的官倉,早就被大家變了現。
京中的糧商都是聰明人,知道朝會結果之后,一眾糧商巨頭直接把手中糧食批發出去。
唯恐手中持有大量糧食,被朝廷盯上,當成肥羊給宰了。
糧食分散到了糧店手中,一家多則囤積上千石,少則只有幾百石。
這么點兒體量,戶部就算愿意當冤大頭去收購,一時半會兒也買不到足夠的糧食。
何況大肆收糧,還會進一步哄抬京中糧價,這是朝廷所不允許的。
后續的糧食,還在半路上。
環顧四周之后才發現,安南會館正在向外界拋售糧食。
眼瞅著賑災糧快要見底,他只能放下架子,親自到安南會館商談。
“如果尚書大人覺得我們移民礙眼,大可上奏朝廷關閉移民通道。
這個便宜,我們不占也罷!”
李和頌的回答,把呂凌風氣了一個半死。
關閉移民通道,這是什么虎狼之詞。
難民是要吃飯的。
就算朝廷能從南方各省,調集到足夠多的糧食,他們也沒錢買這些天價糧。
沒有安南都護府,替大虞朝消化了幾百萬難民。
現在的北方大地,早就已經狼煙四起。
百姓沒有揭竿而起,除了官府努力維穩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有退路。
實在是活不下去,可以舉家移民去安南。
一旦斷了這條生路,沒有了生計的百姓,可不會原地等死。
對大虞朝廷來說,難民已經成了燙手的山芋。
安南都護府能接手,對各方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敢提議把這燙手山芋留下,官場上的同僚能組團問候他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