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
“我大虞真是命途多舛啊!”
望著窗外的冰雹雨,孔思遠忍不住感嘆道。
中原大地已經持續干渴了八個月,好不容易天降甘霖,沒有想到是帶著冰雹的。
冰雹落在屋頂,噼里啪啦作響,不時有碎裂的瓦礫落下。
“大人,這里不安全,還是先去閣樓下暫避吧!”
見孔思遠在連廊走動,管家慌亂的催促道。
冰雹雨,充滿了不確定性。
小的只有米粒大小,大的卻能超過臉盆。
若是運氣不好,被巨型冰雹砸中,可不分什么身份貴賤。
“無需小題大做,冰雹雨持續不了多久。
如果本官的住所,都擋不住這些冰雹,那外面的百姓就不用活了。”
孔思遠故作鎮定的說道。
河南巡撫不好當,尤其是剛剛經歷戰亂的河南巡撫,更是高危職業。
官軍平定叛亂之后,留下了一堆爛攤子,地方秩序近乎被顛覆。
歸鄉的士紳豪族,都在想辦法彌補損失,民間亂象頻出。
為了穩定地方局勢,他不惜放下巡撫的架子,親自去拜訪省內的世家豪門以尋求支持。
效果非常明顯,大家都想要一個安穩的環境,自然是樂得順水推舟,紛紛借貸錢糧給百姓。
還不上沒有關系,可以拿土地抵債。
沒有土地的,那就給士紳老爺們當長工。
封建王朝時期,債務一直都是士紳控制底層的百姓的重要手段。
在高額的利息下,許多百姓的負債,努力干上十輩子都還不上。
這一代還不上,那就下一代接著還。
想要賣身為奴,都要看地主老爺們,是否愿意接納。
災年,最不缺的就是賣身為奴之人。
為了謀取生計,無數破產的農民,只能背井離鄉。
得益于安南都護府招收移民,失地的流民都有去處,倒也沒有鬧出什么大亂子來。
局勢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可惜天公不作美。
老天爺降下的冰雹,不光砸碎了百姓的生計,也把他的仕途一并砸了下去。
密集的冰雹雨下,開封府的糧食必然減產,部分區域甚至可能絕收。
現在孔思遠只能期待,這場天災的范圍小一些,他才能勉力為之。
倘若糧食大規模減產,光靠河南地區的生產自救,很難擺脫眼下的危機。
求助于朝廷,對地方大員的個人政績考評來說,無疑是減分項。
地方官喜歡報喜不報憂,除了上面喜歡聽外,最主要的還是為了應付朝廷京察。
只要地方上不出問題,朝廷的考核,基本上都能拿到合格。
天災雖然不是官員責任,但天災引發的善后工作,卻是他們的活兒。
一旦上報災情,朝廷為了確保賑災物資發放,通常都會派人過來監督。
大虞朝黨爭嚴重,遇上自己人還好,遇上敵對派系分分鐘挑出毛病來。
在這種背景下,地方衙門要么不上報災情,上報就是兜不住的大麻煩。
冰雹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全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可造成的破壞力,卻是巨大的。
看花園里的植物就知道,此刻一個個都直不起腰。
來不及清點府中損失,短暫的停息之后,暴風雨再次來襲。
嘩啦啦的雨點落下,一股不詳的預感,從孔思遠心頭升起。
修繕河堤的工程,才進行到一半。
京師,杜府。
席卷北方大地的暴雨,正在進行無差別攻擊。
順天府的暴雨,只是來的略晚一些,并沒有因為延遲就變得溫柔。
“你們的事情不好辦啊!”
看著一眾藩國使臣,杜御史嘆息一聲說道。
勛貴系最鼎盛的時候,他曾多次帶頭上奏彈劾勛貴大員,在士林中收獲了無數贊譽。
作為代價,他的屁股也經常開花。
在百官眼中,他就是御史中硬骨頭的代表,勇于反抗強權。
百官逼永寧帝退位,都提前把他給支開了。
不過當初勇,不等于現在也那么勇。
前面帶頭彈劾勛貴系大員,看似非常危險,實際上卻有一線生機。
景李兩家執掌朝中大權,卻不愿意背負堵塞言路的惡名,朝堂上需要有反對的聲音。
無論是做給皇帝看,還是做給天下人看,都必須演一波。
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杜御史才果斷出擊,逮著勛貴系大員狠罵。
因為人不在京師的緣故,李牧挨罵的次數最多。
罵著罵著上了癮,經常連皇帝一起罵,成了挨廷仗的常客。
在永寧帝面前,很是不受待見。
隨著文官集團重新掌權,他這位硬骨頭御史,也吃到了一波政治紅利。
無論是聲望,還是官職,都大幅度提升。
正是有些經歷,一眾藩國使團,才找過來拜碼頭。
“勞煩大人費心了。”
“我等不奢望扳倒漢水侯,只求能夠入朝面圣,親自向天子請罪!”
在京中這些日子,他們也不是白過的。
熟悉了大虞的規則后,一個個猛然間才發現,因為常年沒來朝貢,他們這些藩屬國居然成了非法政權。
尤其是那幾個國君親自過來,更是大受打擊。
沒有獲得大虞皇帝的冊封,政治層面上他們的王位就不合法,無法在大虞享受藩王待遇。
京中一眾衙門不受理他們的告狀,固然有不想得罪李牧的緣故,更多還是這場官司不好打。
安南都護府建立初期,就被授予了征討四方不臣的權力,恰好他們的表現也屬于“不臣”。
政治層面上,李牧出兵沒有任何毛病。
唯一的問題在于,這種大肆滅國的舉動,讓京中很多人感到不安。
皇帝年幼,下面的大臣如此強勢,絕非江山社稷之福。
可這些事情,大家只能暗地里想想。
截止到目前為止,李牧的所有舉動,都在維護大虞帝國的權威,沒有任何逾越之舉。
犯上作亂,都是沒影的事,自然不能亂扣帽子。
現在的大虞經不起折騰,大家都需要李牧是忠臣。
“如果只是面圣請罪,本官倒是可以運作一二。
不過你們要想清楚,一旦把事情放在明面上,朝廷少不了責罰。
漢水侯出兵南洋,打出的旗號是收復失地,老夫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到了朝堂上,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能說,你們要心中有數。”
看在禮物的份兒上,杜御史當即提點道。
能夠限制漢水侯的勢力,朝中各派都樂見其成,但這種支持是有限度的。
如何獲得朝中百官的支持,還是看他們自己的努力。
能夠爭取的目標是復國,而不是追究漢水侯的罪責,以避免矛盾擴大化。
內心深處,杜少華隱隱有些不安。
直覺告訴他,這些使團能平安進京,絕不是單純的運氣,更像是李牧故意放他們過來的。
否則,就算他們僥幸進入京師,以李家在京中的權勢,要弄死他們一樣不難。
從禮部不承認這些人的身份開始,他們就半只腳邁進了鬼門關。
向五城兵馬司打個招呼,就能以冒充使臣意圖欺君的罪名,把這些人全部合法干掉。
百官們就算知道,頂多吐槽幾句,沒人會為八竿子打不著的一群人去為難一名封疆大吏。
倘若是刻意為之,那就是漢水侯對朝廷的一次試探。
在這種時候,朝廷處理問題,就必須慎重。
禮部、刑部、大理寺、鴻臚寺等相關衙門,默契的選擇打太極,擺明是看破了玄機。
這些人能找到他府上,多半也是有人暗中指引。
反正在大虞朝,這種正面硬剛朝中權貴的活兒,基本上都被他們這幫御史包了。
作為一家擁有“聞風奏事之權”的衙門,他們和其他衙門的最大區別在于——彈劾人不需要負責。
以往的時候,御史言官主要工作是罵皇帝,其次才是糾察百官。
新君年少,尚未親政掌權,自然沒法罵。
退而求其次,那就只能罵權臣了。
相比在京中的一眾大員,明顯是罵遠在千里之外的李牧,更有性價比。
身份地位足夠高,可以拿出來刷聲望。
距離又足夠遠,能確保當事人聽不到。
等消息傳過去,事情早就結束了。
以李牧的身份,也不好和他們計較。
太和殿。
受暴風雨的影響,今日早朝被迫延遲了一個時辰。
官轎不能直接進入大殿,其中一段路程需要步行。
風雨交加,雨傘根本不頂用。
百官中不少倒霉蛋,都成了落湯雞,形象很是狼狽。
“外面雨下的這么大,大家過來都不容易。
有事趕緊說,早點處理完后,大家好回去換身衣服。”
首輔姜書翰的話,拉開了早朝的帷幕。
“首輔、諸位閣老,關中發來急報,陜西遭遇百年難遇的暴雨。
境內多條河流泛濫,洪水一度淹沒了西安城。
各州府受災非常嚴重,陜西巡撫衙門希望朝廷能夠減免今年的賦稅,再劃撥一批賑災糧過去。”
呂凌風率先開口說道。
戶部掌管天下錢糧,要錢的事情,都和他們脫不開關系。
陜西遭遇洪災,需要朝廷出糧賑濟,地方衙門第一時間找的就是戶部。
“陜西遭遇洪災,黃河沿線中下游幾個省,必定會面臨洪峰的壓力。
尤其是河南地區,黃河的堤壩尚未完工,此時遭遇洪峰多半要出事。
或許現在這種時候,河南巡撫的求援奏折,已經到了路上。
黃河一旦泛濫,勢必會波及多個省份。
關中需要賑濟,中原地區更需要錢糧。
山東和南直隸部分州府,估摸著也會受損。
朝廷需要準備一筆應急的款子,以應對接下來的各種意外。”
禮部尚書袁天宇的話剛說完,呂凌風的臉都綠了。
最近一兩年時間,大虞的財政收入大幅度增加,朝廷的財政壓力得以緩解。
可賑災需要的不是錢,而是糧食這種救命物資。
大家都看著他,他也變不出糧食來。
“賑災款的問題,戶部只能勉力籌集。
具體有多大的缺口,還要等各地的災情上報。
事實上,不光是這些地方造災,外面的雨若是不停,順天府一樣很危險。
眼下最棘手的,還不是賑災款不足,而是北方大地缺糧。”
呂凌風強勢回應道。
賑災款可以四處擠一擠,拆東墻補西墻,總能給拼湊出來。
糧食的缺口,就不是人力能夠解決的。
想要從外面調運,也得等雨季結束,否則糧食在路上就得發芽。
“北方缺糧,我等當以身作則,帶頭節約糧食。
以老夫之見,從今天開始,京中的大小宴會都給取消了。
都察院負責監督,發現有官員鋪張浪費,一律嚴懲不貸。”
姜書翰同幾名閣臣對視一眼后,當即拍板做出了決策。
如此高效的決策,讓很多官員都感到不可思議。
按照慣例,以往遇到這種事情,不吵上一陣子是不會有結果的。
對群臣的疑惑,他沒有心思理會。
災情波及多省,如果不趕緊采取措施,那是會出大亂子的。
距離白蓮教之亂,才過去了沒幾年,他可不想再來第二次。
“首輔大人,今日下官接到一個案子,不知當不當講。”
杜少華一開口,就引來了群臣詫異的目光。
作為御史中有名的大噴子,杜大御史居然還有猶豫的時候。
“說!”
姜書翰沒好氣的說道。
知道不該說,那就別說啊!
在朝會上搞這么一出,他若是拒絕,那可就成了堵塞言路。
背上這條罪名,天下讀書人還不問候他祖宗十八代。
“首輔大人,下官在上朝路上,遇到了一群藩國使者。
他們是進京來請罪的,因為身份訊息存疑,被鴻臚寺拒之門外。”
杜少華說完,鴻臚寺卿溫思遠就氣的臉色鐵青。
什么身份訊息存疑,擺明就是在給他上眼藥。
感情覺得漢水侯不好惹,就挑他這個軟柿子欺負。
“杜大人,話可不能這么說。
這幫所謂的番邦使臣,國書訊息和鴻臚寺留檔,存在嚴重的出入。
尤其是其中幾人,在未經過朝廷的冊封下,就擅自稱王。
念在他們是番邦之人,不通教化的份兒上,本官才沒有追究他們冒充使臣的罪。”
溫思遠一口咬定道。
話說到這份上,使團的身份必須是假的。
甭管誰來說,他都必須堅持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