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醞釀到了這一步,各方都沒有回旋的余地。
無論永寧帝說什么,百官都用“江山社稷計”懟他。
為了師出有名,文官們更是羅列了永寧帝多條罪狀。
如果是憑空捏造,永寧帝還能辯駁,偏偏人家說的都是事實。
頂多進行了藝術加工,丑化了他的個人形象,本質上事情確實是他搞砸的。
先帝朝時期,大家還在喊“天元中興”,盡管水份大了點兒,起碼大虞處于一個相對繁華的時代。
除了武功是有所欠缺,經濟和社會民生,總體保持了穩定。
到了永寧朝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武功”是不缺了,經濟民生卻搞得一團糟。
在位期間,農民起義就沒有斷過。
其中很多亂子,明明可以輕松搞定,但是在皇帝的瞎指揮下,小亂子變成了大動亂。
尤其是這次御駕親征,更是打出了史詩級大敗,危急到了江山社稷。
至于大臣們的責任,自然是被一筆帶過。
大家急著發起政變,本質上就是為了甩鍋。
北疆戰場輸的太慘,朝中有資格背鍋的景李二人,都病死在了軍中,現在尸骨都沒來得及入土。
景李兩家的人沒有死絕,親朋故舊還有一大堆,想要甩鍋也要問活著的人是否答應。
永寧帝急著召開朝會,實際上也是想快刀斬亂麻,提前給戰敗定性,把自己責任分攤給百官。
想法很不錯,架不住朝中都是一幫老狐貍。
什么鍋可以背,什么鍋不能背,大家是一清二楚。
現在這種時候,主動出來承擔責任,不光要賠上全家老小的性命,還要連累家族遺臭萬年。
勛貴們不愿意背鍋,文官們更不肯擔責。
兩幫人私底下一合計,最后發現讓皇帝承擔責任,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最合適。
參考以往的政變經驗,通常這種廢帝行動,都少不了殺戮。
不過現在情況特殊,朝廷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權臣。
朝中一眾大佬,都只是各自小山頭的領袖,遠遠達不到權傾朝野的地步。
沒人愿意牽頭,干弒君這種臟活兒。
在對待皇帝的問題上,大家都不愿意表態。
權衡利弊之后,大家決定讓皇帝自己退位。
反正永寧帝人緣不好,朝野上下就沒有幾個不恨他的 退位之后,把人軟禁在深宮之中,也折騰不出花樣來。
沒有沾上皇帝的血,大家就可以繼續心安理得當“大虞忠臣”。
話語權在自己手中,未來史書上,只會記錄“永寧昏庸無道,被國人趕下皇位”。
太子年幼,短時間內無法親政。
等到新皇親政時,還記不記得這個父親,都是一個未知數。
畢竟,皇權爭奪是血腥的,父子反目成仇的多了。
太子又是高危職業,能夠提前繼位,那是求之不得。
不承認政變的合法性,就相當于否定自己皇位的合法性。
當太上皇成為皇權的威脅,再深的父子情分,也會被消耗殆盡。
為了自己的皇位,新帝也必須站在百官這邊,做實永寧帝昏庸無道的歷史蓋棺定論。
“混賬!”
“爾等目無君父,擅起廢帝之風,豈是人臣所為!”
徐忠恩鼓足勇氣訓斥道。
政治斗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
皇帝若是被廢,最先倒霉的就是他們這些身邊人。
有了昏君,自然要標配奸臣。
縱觀整個歷史,就沒有比宦官更合適的背鍋俠。
訓斥的有理有據,可惜沒有任何意義。
百官對皇帝,還保持著最基本的尊重。
對宦官,大家可沒好臉色。
“奸臣跳出來啦!”
戶部尚書呂凌風率先喊道。
剛才廢帝的時候,他們一時愣神,反應慢了一步。
現在到了為國鋤奸的時候,可不能再落于人后。
收到訊號,一眾清流官員率先沖出去,把徐忠恩從永寧帝身邊揪下來進行拳打腳踢。
暴力的一幕,落在永寧帝眼中,瞬間亡魂大冒。
這哪里是毆打宦官,分明是對他的一次警告。
主動“體面”,大家擁立太子繼位,他還能當太上皇,百官也能維系“忠臣”名頭。
如果要大家幫他“體面”,百官就算不想弒君,也只能把他干掉。
手上沾上了鮮血,死的就不會是一兩個。
為了避免被報復,皇位肯定不會留在他這一脈。
新君是其他宗室,為了自己皇位的合法性,也要把他的后人斬盡殺絕。
“住手!”
“朕答應禪位給太子!”
永寧帝急忙喊道。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原本對徐忠恩拳打腳踢的官員,瞬間停止了行動。
想要讓這場政變合法,還需要做很多工作。
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禪讓皇位。
沒有流血殺戮,皇帝就主動把皇位傳給太子,無疑是最優解。
未來記錄這段歷史的時候,就可以美化成:
“皇帝御駕親征失敗,羞愧難當,無顏面對天下人。
在百官的勸說下,自知能力有限,無力擔負江山社稷。
遂:下罪己詔,把皇位傳給太子,囑咐百官輔佐,退居宮中修身養性。”
至于清洗皇帝余黨的問題,完全可以放在流程走完后。
眼下永寧帝還有價值,必須給皇帝留幾分面子。
“陛下,圣明!”
百官的贊譽,氣的永寧帝滿臉通紅。
如果他真的圣明,也不至于被逼到今天這一步。
自大虞建立至今,傳承三百年歲月,都沒有出現過被群臣逼宮退位的皇帝。
縱觀整個歷史,享受這種待遇的皇帝,也是屈指可數。
這些倒霉蛋前輩,無一不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昏君、暴君。
一想起自己未來,將和這些人并列,遭受天下人的唾罵,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按照自己的性子,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太和殿上,用自己的命拉上文武百官遺臭千年。
可是他有顧忌,百官現在逼宮是擁立太子繼位,那是顧忌名聲。
若是大家沒了名聲,也就沒了束縛。
到時候別說太子繼位,搞不好江山都得換人坐。
“夠了,朕現在累了,需要回去休息。
罪己詔和禪位詔書,你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待太子登基之后,爾等當耐心輔佐。
朕已經看破紅塵,要退隱深宮鉆研圣人學問,從此不問政事。”
為了太子能順利繼位,也為了自己的小命,永寧帝強忍著憤怒,向百官做出了許諾。
鎮遠侯府。
“老爺,可曾留下遺言?”
看著眼前的棺木,侯爵夫人強忍著悲痛詢問道。
“爹臨死前做出交代,他死后侯府沉寂二十年,待幼弟成年繼承爵位后再考慮入朝。
族中的一些,適當讓出去一步,降低侯府的存在感。
若是遇到大事,先和牧堂兄商議,再做出抉擇。
倘若天下有變,就攜族人南下避禍。”
李森略顯不甘的回答道。
前線大敗,勛貴系死傷慘重,幾乎家家掛起了白帆。
許多顯赫的豪門望族,一朝跌落下來,鎮遠侯府也是其中之一。
嫡子年幼,撐不起家業。
其他人威望不夠,無法整合宗族力量,在朝堂上話語權大減。
世家大族習慣用實力分配利益,當手中實力和利益不匹配時,就需要重新分配。
主動讓出去還能收獲一些人情,若是等到別人動手來取,那場面就血腥了。
當然,相較于其他衰落的勛貴之家,李家算是好的。
哪怕在戰場上折損了不少族人,但軍中的根基沒有完全喪失,朝中也有人身居高位。
外界就算窺視他們,也沒人敢輕舉妄動。
主動從權力中心退出來,后續的風波,基本上就和他們沒有關系。
同為豪門望族的景家,才是最大的輸家。
不光死了族長,連在軍中的根基,也被一戰葬送掉。
上百年的經營,可以說一朝喪盡。
留下的人脈關系網,還能發揮多少作用,都成了未知數。
“府中產業好解決,一時半會兒沒人敢對我們出手,完全可以慢慢處理。
難的族中,不好解決。
有些事情,我們想退讓,族人們未必愿意。
尤其是后續族中政治資源分配,更是一個麻煩事。
你們三兄弟,需要把責任給擔起來。”
侯爵夫人緩緩說道。
兒子年幼,無法處理事務,只能讓庶子出頭。
幸好她這個嫡母只是看庶子不順眼,采取的措施是眼不見為凈,生活上倒也沒有虧待過三人。
現在到了用人的時候,使喚起來倒也不算尷尬。
“太太放心,族中事務我們會盡力協調。
若是有人不聽勸,擅自摻和到政治紛爭中,我們自會向牧堂兄求助。”
三人急忙保證道。
封建王朝,嫡母的地位非比尋常。
在這個以孝治天下的時代,宗法大過朝廷律法。
若是同嫡母鬧出點兒矛盾來,被人給扣上了不孝的帽子,他們的名聲和未來都得完蛋。
“嗯!”
“京中的氣氛不對,你們趕緊寫信通知牧兒,讓他做好準備。
如果局勢失控,讓他……”
話說到一半,侯爵夫人突然選擇了閉嘴。
有些事情可以想,但不能說出來,更不能寫出來。
對李牧的政治嗅覺,她從來都沒懷疑過。
能夠從一名旁系勛貴子弟,成為勛貴系的核心人物,又在關鍵時刻及時退居東南。
絕不是單純靠能打,就可以獲得的。
本質上,李牧現在擁有的地位,一半是從戰場上打出來的,一半是靠敏銳的政治嗅覺自己爭取到的。
中間任何一步踏錯,都無法成為勛貴的核心人物。
“太太放心,早在大軍撤離開始,我們就給牧堂兄去了信。
估摸著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收到消息。
京中局勢發生變化,勛貴系要做出抉擇,想來也會先問牧堂兄的意見。
搞不好還會謀劃,把牧堂兄從安南調回來。”
李森平靜的接下了話題。
相比在朝堂上的影響力,李牧最強的還是在軍中的影響力。
勛貴系的幾位巨頭,相繼隕落之后,他就成了唯一能夠令各方服眾的領袖。
“別幻想了,沒人想有人壓在頭上。
倘若侯爺活著,自然可以慢慢謀劃此事,但現在絕無任何可能。
勛貴系內部,也充滿了權力斗爭。
那幾家僅次于我們的勛貴,一個個都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豈會讓牧兒回來擋他們的路。
何況我李家已經后侯爺出將入相,如此顯赫的權勢,豈能無縫銜接!”
侯爵夫人當即打破了三人的幻想。
在家族利益面前,各種同盟都沒有意義。
朝廷權力更替,也有內在運行邏輯。
潛規則之一,就是政治權力傳承,必須要有時間間隔。
無論皇室,還是百官,都不需要朝堂上一家獨大。
若是有人不懂規矩,硬要挑戰規則,很快就會陷入眾矢之的,成為皇帝和百官共同的眼中釘。
“夫人、三位少爺,出大事了!”
“剛剛收到消息,皇上下達了罪己詔。
把戰敗的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準備禪位給太子!”
老管家慌亂的說道。
罪己詔就罷了,御駕親征打成這樣,皇帝肯定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退位,可就非比尋常了。
作為京中頂尖貴族,正常情況下,這種事情他們應該是最先收到消息。
甚至在皇帝做出退位決定前,還會先征詢他們的意見。
現在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消息還是從朝廷發出的告示上看到,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他們的行動速度,還真是夠快的,一點緩沖的時間都不愿意給我們留。
看來不需要我們主動離開,人家就已經把我們請出來了。
族中那幫家伙,搞不好也參與了進去,就瞞著我們這些孤兒寡母。”
“罷了!”
“他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我倒是要看看他們這折騰的這么厲害,未來能有什么好下場!”
侯爵夫人憤憤不平的說道。
主動退出權力中心,和被人剔除權力中心,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以李氏宗族的力量,京中發生變故,不可能瞞過他們的耳目。
能夠出現現在的一幕,要么他們在朝中的力量遭到清洗,要么就是族人故意向他們隱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