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京營三十多萬大軍,為何連二十萬兵力都湊不出來?”
完成了祭天儀式的永寧帝厲聲質問道。
為了這次親征,他可是頂著勛貴系的反對,押上了自己手中的全部籌碼。
說好的從京營抽調二十萬精銳,北上增援長城一線的守軍。
結果走完了流程,到大軍出征的時候才發現,京營中許多士卒都是臨時拉來湊數的。
帶著這樣的部隊上戰場,那就是對朝廷不負責。
“陛下,京營在最近幾年里,先后遭到多次重創。
前些年朝廷沒錢,京營重建工作被拖延了下來,一直到永寧九年才勉強補全建制。
新入伍的士卒,尚未完成軍事訓練,不適合上戰場。
經過都督府嚴格篩選之后,滿足出征要求的士卒,僅有十萬左右。”
景國良一臉無奈的解釋道。
客觀理由確實存在,但主要原因還是勛貴系內部的問題。
在貪腐成風的大虞朝,干凈的官員就沒幾個,勛貴系也不例外。
年輕一代理想尚未磨滅,入伍就趕上了平亂戰爭,親身體會過戰爭的殘酷,很少有人克扣軍餉錢糧。
可是老一輩勛貴就不行了。
一個個在京中養尊處優慣了,理想抱負早就被消磨干凈,眼里就剩下利益。
以往的時候,皇帝盯的緊,還有勛貴系首腦壓著,大家不敢做的太過分。
等到景國良和李原到地方任職的時候,沒有了內部大佬壓著,上面的皇帝又好糊弄。
喪失了約束的一眾勛貴,很快就放飛了自我。
京營損失慘重,最該補充實力的時候,一個個反倒是趁機大撈好處。
加上戶部撥款本就不足,以至于重建京營淪為政治口號。
一直景李二人回京,勛貴系執掌大權后,京營重建工作才真正開始落實。
革外面的命容易,革內部的命難。
京營錯綜復雜,牽扯到的勛貴太多,刀子砍不下去。
哪怕上面再三要求,到了具體執行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的走偏。
編制人員是湊齊了,但士卒素質卻是一言難盡。
不光充斥著大量老弱,還有一堆臨時工。
景國良和李原幾次出手整頓,怎奈涉事的都是自己人,根本無法痛下殺手。
殺雞儆猴,無非是把人趕回家,震懾力嚴重不足。
迫不得已,只能選擇從地方上抽調得力將領入京,對京營進行換血。
怎奈地方上也缺良將,制約了京營的換血速度。
進度慢不是問題,只要能長期堅持下去,京營問題還是可以解決。
可惜京營尚未整頓完,永寧帝就嚷嚷著要親征。
平常可以捂住蓋子,到了現在這種時候,再也瞞不住了。
一番篩選之后,原本計劃的出兵二十萬大軍,直接縮水了一半。
自己人捅的簍子,含淚也要善后。
“混賬!”
“東廠、錦衣衛給朕查!”
“甭管牽扯到了誰,都必須把這些蛀蟲,給朕揪出來!”
永寧帝憤怒的下令道。
景國良說的再好聽,這次親征能調動的兵力,都少了十萬。
對皇帝來說,御駕親征是不能敗的。
兵力突然少了十萬,意味著他的勝算大減。
如果在發布公告前,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
現在祭天流程都走完了,各方都整裝待發,倘若突然宣布不去,他的政治信譽就完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無論困難有多大,永寧帝都必須上。
改變不了局勢,可揪出蛀蟲出氣,還是能夠操作的。
難得遇上了能光明正大打壓勛貴系的機會,他可不想錯過。
“陛下,如果要捋清京營的問題,請先從戶部查起。
朝廷劃撥的軍餉錢糧,京營已經有上百年時間,沒有足額拿全過。
據臣所知,京營的錢糧多的時候能夠拿到八成,少的時候甚至不到六成。
不光數額打了折扣,錢糧成色也存在嚴重問題。”
李原上前一步說道。
對勛貴系內部的貪腐,他也非常的不爽。
可政治斗爭,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
再怎么看那些人不爽,在朝堂上還是要護著。
沒有辦法,勛貴系看似勢力龐大,可內部組成一共就那么一百多家。
加上依附勛貴系的地方衛所將門,頂多也就那么幾百家。
這個規模,很難繼續擴大。
無論怎么折騰,都脫離不了這個圈子。
如果朝廷嚴格追查下去,搞不好一下子就能葬送數十家勛貴大族。
一旦遭遇這樣的政治損失,別說是繼續執掌朝政,想全身而退都困難。
何況這些人,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等著朝廷過去屠戮。
除了在京中任職外,人家還有子弟在地方上帶兵的,其中不乏總兵參將。
朝廷若是對他們的家族下手,下面的人也會奮起反擊。
自家人處理不了,那就索性禍水東引。
以往捂著蓋子,那是把事情放在臺面上,沒法收場。
現在局勢發生變化,光勛貴系獨自扛下皇帝的怒火,實在是太過冤枉。
拉文官入局,無疑是最佳的矛盾轉移大法。
只要朝廷用力去查,在兵部和戶部任職過的官員,基本上都要涼涼。
大概率工部的官員,也會被牽扯進去。
按照這種玩法,估摸著朝堂上半數的官員,都能送進詔獄。
“查!”
永寧帝咬牙切齒的下令道。
看著一眾躲閃的文官,他就知道李原說了實話。
在家國天下的時代,國庫的錢就是皇帝的錢。
他自己都舍不得花,本以為用在軍國大事上,沒想到居然被下面的人給貪墨了。
“陛下,貪腐案隨時都可以查,當務之急還是和北虜交戰。”
兵部尚書羅文博當即開口勸說道。
勛貴系此時捅破窗戶紙,擺明是要移禍江東。
一路追查下去,不知多少官員要倒霉。
甭管怎么說,活兒都是需要有人干的。
兵部的那幫老油條,能力確實不怎么樣,但一些軍事常識還是有的。
如果換一批新人上來,還不知道鬧出多少笑話。
平常時期笑笑無妨,大虞的容錯率足夠高,翻不起大浪。
放在皇帝親征期間,若是捅出了簍子,那可就要命了。
“陛下,羅尚書說的不錯。
眼下朝廷需要穩定,此時大動干戈,勢必影響北上作戰。
事情既然發生了,此時調查也于事無補,不如等戰后再行清算。”
戶部尚書呂凌風跟著附和道。
戶部是什么成色,他最清楚不過。
內部的爛賬一大堆,拿去糊弄皇帝還行,遇上專業人士查賬,百分百穿幫。
他尚書的位置都沒坐熱,此時放廠衛過去調查,那就是在斷送自己的仕途。
不過他清楚永寧帝的脾氣,直接阻攔肯定適得其反,索性采取了拖字訣。
至于戰后怎么辦,那就到時候再說。
多了這么長一段時間緩沖,大家也能收拾一下各自的爛攤子。
事實上,做出這個決定,內心深處他并不情愿。
勛貴系發起了進攻,他們清流黨人,豈能不發起反擊。
怎奈現在情況特殊,戰爭時期需要勛貴們賣命。
此時查出勛貴的問題,朝廷也不可能處理,頂多象征性懲罰。
除了有損名聲外,實際上不僅無法動搖勛貴系的權柄,反而替他們收拾了麻煩。
按照政治游戲規則,一旦過了明路處理,未來就不能再提了。
朝廷在對待貪腐的問題上,文武標準是不一樣的。
文官被查出貪腐問題,仕途基本上涼涼,搞不好還會掉腦袋。
武將被查出貪腐問題,只要沒捅出大簍子,頂多拉出去打一頓板子。
至于名聲,那就更不是問題。
勛貴的名聲,早就被他們搞臭了,也不在乎多添一筆。
除非把京營的問題,全部扣在勛貴系身上,不然光貪腐動搖不了人家的根基。
可惜戶部在錢糧上的漂沒,兵部官員參與分成,實在是沒法洗。
“嗯!”
“諸位愛卿說的有理,此事暫且押后。”
永寧帝強忍著不爽說道。
明知道有問題,卻不能追查,他宛如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再怎么不爽,也必須要忍著。
其他人可以不顧全大局,他這個皇帝必須顧全大局。
大軍明天就要出征,現在掀翻了桌子,影響到和北虜的交戰,那可就虧大發了。
長城之下,草原聯軍大營。
攻城大戰,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敵軍的防線依舊穩如泰山。
習慣了一日破城的草原聯軍,對突然加強的敵軍防線,非常不適應。
一些小部落,甚至產生了退意。
大家跟著過來是為了發財的,可不是來啃硬骨頭的。
軍中流言四起,呼格吉勒單于也承受了不小的內部壓力。
“大單于,晉商那邊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里應外合。”
尼赤勒格欣喜的匯報道。
草原民族,攻城本就不是他們的強項。
大虞清理了酒囊飯袋,換上了得力將領,長城防線一下子變得堅固起來。
靠人命硬填,確實能夠撕破防線,但需要付出的代價足以令他們肉疼。
何況撕破長城防線,不僅僅是越過長城就行了,還要拿下沿途的要塞堡壘。
留下任何一顆釘子,后續都有可能斷了大軍的歸路。
在這種背景下,內線變得尤為重要。
最堅固的堡壘,永遠都是從內部攻破的。
無論防線修成什么樣,都擋不住里應外合。
“告訴晉商繼續潛伏,現在還沒到暴露他們的時候。
大虞皇帝率部親征,虞朝明顯是想賭上一把大的。
既然永寧小兒想來送死,本單于自然要給他創造機會。”
呼格吉勒冷笑著說道。
原本只是一招閑棋,萬萬沒想到,居然真把永寧帝引了過來。
在內部不出問題的情況下,以大虞朝的國力,足以推平三個韃靼王國。
按照消耗戰的打法,他們沒有任何勝算。
為了避免陷入被動,他才搶先率兵南下尋求戰機。
現在機會來了。
如果能打贏親征的永寧帝,給大虞予以重創,韃靼一族面臨的所有困境,都可以迎刃而解。
“大單于,永寧帝親征,調動的兵馬可不少。
除了十萬京營外,還有京師附近的數萬大軍,加上從南邊抽調的部隊,總兵力應該不會低于二十萬。
一旦和邊軍匯合,可就難打了!”
尼赤勒格神色凝重的勸說道。
自家單于的戰略計劃不錯,可胃口實在是太大,搞不好會把他們撐死。
最保險的策略,還是趕在敵軍抵達前,先解決長城一線的虞軍,再伺機和敵人的援軍決戰。
“放心好了,虞朝人調動的兵馬越多,我們的勝算越大。
人是吃飯的,牲口也是要吃糧的。
虞朝北方糧食產量有限,邊界的給養還要從南方各省調集。
一下子增加這么多兵馬,光后勤就是一個大麻煩。
要維系數十萬大軍作戰,后方怕是要動員上百萬人運輸糧草。
算上沿途運輸的損耗,戰爭每持續一天,虞朝消耗的糧草就會超過十萬石。
光這些消耗,或許他們還能咬牙堅持一段時間。
偏偏虞朝官員貪婪無度,調動如此規模的錢糧,豈能不從中牟利。
北方各省民生本就困苦,再征調這么多徭役,出點兒亂子也正常。
就算不出亂子,我們也能安排人,給他們搞出亂子來。”
呼格吉勒胸有成竹的說道。
為了對付大虞這個巨人,他常年研究虞朝文化,對大虞內部的了解更勝過永寧帝。
單純的錢糧上來看,大虞朝是不缺的,最少北伐的錢糧能夠湊出來。
可惜大虞的內部動員能力拉胯,大量的社會財富掌握在民間士紳手中,不受朝廷的支配。
糧價居高不下,就是最好的證據。
完成土地兼并的南方士紳大族,為了利益最大化,并沒有把土地都用來種植糧食。
隨著虞朝放開海禁,越來越多的南方士紳,選擇種植利潤更豐厚的經濟作物。
江南地區的紡織廠轉個不停,無數綾羅綢緞從那邊誕生,然后銷往全世界。
這些人連正常的商業稅都不想交,還要刀架在脖子上才能勉強收起來,更別奢望他們主動拿出錢糧支持朝廷。
在這種背景下,借助戰爭點燃大虞的內部矛盾,從內部引爆這個巨人,無疑是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