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衙門。
“安南國派過來的使臣,就是你們幾個?”
溫思遠漫不經心的問道。
作為鴻臚寺卿,他接待過的番國使團數以百計,早就總結出來了一套經驗。
對番國使臣越是客氣,這些人越喜歡蹭鼻子上臉,容易在京師惹出亂子來。
反倒是冷著臉接待,更容易讓他們敬畏。
所以每次有番國使團抵達,他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敲打這些人,教他們懂京師的規矩。
如果有人不聽勸,硬是要跑出去惹事,大虞律也不是吃素的。
藩屬國可沒資格,向大虞要治外法權。
“回上差的話,正是我等!”
老者躬身回答道。
在升龍老家的時候,天高皇帝遠,隨便怎么吹牛逼都可以。
進入大虞京師,還是規矩點兒好。
因為不守規矩,被大虞嘎了使臣,也不是一個兩個。
“哼!”
“你們好大的膽子!”
“前任安南王病逝,未經朝廷批準,安南世子就敢擅自登上王位,可曾將我大虞放在眼里?”
溫思遠厲聲質問道。
藩屬國王權更替,大虞擁有非常重的話語權。
新王只有獲得了大虞皇帝的冊封,統治才具備合法性。
考慮到國不可一日無主,早繼王位才能絕了其他人的小小心思,大虞一般也不會在這上面較真。
主要山高路遠,以現在的通訊效率,藩國發生的事大虞也沒法第一時間知道。
真要嚴肅處理,那么多藩國,大虞每年都得對外用兵。
不過這次情況例外,事先有人打了招呼,要他好好招待安南使團。
朝中大佬的面子不能不給,這才有了職權范圍內的刁難。
“上差,我們冤枉啊!
我國只是暫代王位,主持國中事務,絕對沒有不敬之意。”
安書懷急忙解釋道。
對宗主國不敬,可是要命的重罪。
盡管安南早就脫離了大虞控制,安南王在國內更是自稱大越皇帝,但這些不能拿到臺面上說。
歷代安南王叫囂北伐的不計其數,真正敢付出實踐的,卻沒有幾個。
頂多就是到了朝貢的時候,找借口敷衍了事。
像王權更替這種大事,還是要找大虞皇帝冊封的。
沒有這道合法手續,王位就不會穩固。
哪天手下人造反,就是現成的借口。
說話間,安書懷迅速將一疊銀票悄然遞了過去。
這是歷屆使臣總結出來的經驗,遇上了麻煩就送錢,喂飽了大虞官員,后續的麻煩就不是麻煩。
“罷了!”
“念在你們懂事的份兒上,這次的事,本官就替你們擔待了。
把國書拿出來,本官明日上奏陛下,給安南王請封。”
看在銀票的份兒上,溫思遠笑呵呵的說道。
隨著大虞朝的日漸衰落,前來朝貢的藩屬國使團也在減少,導致鴻臚寺的收益急劇減少。
在這種背景下,對待金主,自然要和顏悅色。
“溫大人,我們剛進來,一應行李就被衙門差役代為保管。
國書也在其中,您看?”
見溫思遠態度緩和,安書懷的膽子也大了不少。
不動聲色的給告了一狀,把之前受到的委屈宣泄了出來。
“混賬!”
“下面人真不懂事,怎么能夠這么粗暴的對待使臣。
安大人你放心,此事本官自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朱七,趕緊讓下面的人把國書送過來,還有使團的行李一并發還。”
溫思遠當即下令道。
不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在演戲。
想要唱好戲,紅臉和白臉都需要有人扮演。
訓斥下屬,無非是對使團的安撫。
真要進行治罪,那就是直接懲罰,而不是不痛不癢的一句混賬就完了。
“屬下遵命!”
說完,站在他身后的朱七,立即轉身去了后院。
“當不得大人如此,諸位差役也是按規矩辦事。”
意識到情況不妙,擅長察言觀色的安書懷,當即進行了補救。
“無妨,規矩也要講人情。
不過安大人既然開了口,那么此事下不為例。
愣著干什么,不知道上茶啊!”
溫思遠話鋒一轉,對門外的小吏訓斥道。
見到這一幕,一眾使臣憋的滿臉通紅。
安南最近這些年不安分,同大虞關系不好,在來之前他們就知道這次過來會受到刁難。
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大虞官員做的這么過分,連戲都懶得演。
如果不是看在銀票的份兒上,在鴻臚寺衙門,他們連一杯茶都混不上。
正在氣氛尷尬之時,朱七恰好把國書帶了過來。
“大人,這是安南國書。”
隨手接過文書,打開內容一看,溫思遠瞬間臉色大變。
其他內容沒有問題,唯獨安南王世子的自稱,變成了大越皇帝。
“混賬!”
“如此大逆不道,這是欺我大虞無人啊!”
“來人,將這群逆賊打入大牢,聽候陛下發落!”
盡管覺察到了國書內容不正常,溫思遠還是第一時間做出了決定。
天無二日,這是原則性問題。
安南人敢以大越皇帝自居,這是沒把大虞放在眼里,屬于嚴肅的政治問題。
甭管是粗心大意書寫錯誤,還是安南人有意為之,作為鴻臚寺卿他都必須第一時間站出來維護大虞天朝上國的地位。
“溫大人,我們冤枉啊!”
見差役過來抓人,安書懷一行人急忙喊冤道。
他們著實搞不明白,自家的國書怎么和大逆不道扯上了關系。
在來之前,他們特意咨詢了國中大儒,對遣詞造句逐句分析。
確保萬無一失之后,才書寫成文蓋印封裝的。
“冤枉?”
“叫屈的話,回頭到詔獄中和錦衣衛說吧。
早就聽說你們安南國不安分,時常以大越帝國自居,看來傳言不虛啊!”
溫思遠沒好氣的說道。
安南人是不是冤枉,他才沒那么關心,關鍵是必須撇清自己的關系。
早知道這些人,如此能捅婁子,剛才就不該收他們的錢。
好在衙門中都是自己人,只要大家統一口徑不承認,安南人的話也算不上證據。
“溫大人,那些都是誤會!”
安書懷急忙解釋道。
內心深處,此刻他已經慌的不行。
最糟糕的局面,終于還是出現了。
相比流言蜚語,最怕的還是傳言屬實。
安南的官方文書上,一直都以大越帝國自居,這是公開的秘密。
以往的時候,大虞朝只是假裝看不見。
畢竟,一旦較了真,那就要出兵。
朝廷財政困難,沒有余力為了面子,就挑起一場大戰。
權衡利弊之后,大家默契選擇了裝聾作啞。
不過再怎么裝,也不能讓人上門打臉。
國書上面出現了大越皇帝,這就是在挑戰皇權的神圣性,朝廷必須要做出反應。
理智告訴溫思遠,自己在不經意間,陷入了一個大麻煩中。
一旦消息泄露出去,朝野上下必定群情激奮,要求嚴懲安南國。
偏偏朝廷現在的情況,又不適合大動干戈。
燙手的山芋,從鴻臚寺拋出去,必然會引發一番風波。
想起給他打招呼的人,溫思遠隱約覺察到了真相。
哪里是要“招待”安南使團,分明就是想要他們的命。
搞不好安南人的國書,也是在鴻臚寺衙門中,被人給換掉的。
略微遲疑了一下,溫思遠果斷選擇了裝糊涂。
揭露幕后真相,那是會死人的。
光憑他手中掌握的訊息,就算捅出去也不痛不癢,根本定不了罪。
朝中大佬的布局,不是他有資格參與的。
只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按照朝廷的規矩處置,那么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抓完人之后,不敢絲毫停留,溫思遠直接帶著國書進宮面圣。
皇宮中,心情不錯的永寧帝,午飯都多吃了半碗。
看到溫思遠帶來的安南國書之后,好心情一下子沒了。
安南王敢以皇帝自居,擺明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里。
如果不加以嚴懲,其他屬國都跟著學樣,他就成了歷史上的笑話。
大虞朝建立這么多年,都沒有受過這種委屈。
“溫愛卿,確定來人是安南使團么?”
永寧帝皺著眉頭問道。
現在這種時候,他真的不想大動干戈。
縱使要收拾安南人,那也要等平息了國內叛亂,收拾了北方胡人之后。
對遠在萬里之外的安南,他現在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陛下,臣再三核實過他們的身份,確實是安南使團無疑。
并且從番邦了解的情況來看,上一任安南王就在國內以大越皇帝自居。
廣西巡撫衙門之前的奏書上,也曾多次提到類似的訊息。
錦衣衛那邊應該,也有記錄存檔。
考慮到番邦蠻夷不通教化,朝廷一直沒和他們計較。
萬萬沒有想到,這幫家伙膽子越來越大,居然敢……”
溫思遠果斷的進行甩鍋。
各級衙門都上報了,朝廷不和蠻夷計較。
現在暴了雷,就不是鴻臚寺一方的責任。
倘若皇帝問責,那也是一眾衙門,共同來背這口鍋。
“安南人瘋了!
如此挑戰我大虞,欺我們就提不動刀了么?”
罵完之后,永寧帝尷尬的發現,貌似現在朝廷還真提不動刀。
擁兵三十萬的安南國,在南亞地區也是一霸。
朝廷想要收拾他們,勢必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并且不能保證速戰速決。
本來大虞朝就窮,哪里有能力,再開新的戰線。
“陛下,此事微臣不知。
或許是安南人見到東南地區叛軍肆虐,覺得他們的機會來了,才伺機過來挑釁試探。
也可能是書寫國書的官員粗心大意,不小心搞錯了。
又或者是安南國內部不太平,派系力量互相傾軋,有人想借我們的手除掉使團中的某個人。”
溫思遠一臉嚴肅的分析道。
挑起邊釁的,不一定是安南人,也有可能是勛貴集團。
作為京中地頭蛇,要陷害安南使團,機會實在是太多了。
像鴻臚寺這種衙門,有幾個勛貴子弟任職,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不過這些事,他只能暗地里想想,嘴上是一句也不能說。
勛貴集團靠戰爭起家,主戰沒有任何毛病。
安南王在國內自稱大越皇帝,也是有據可查的。
派出再多的人去核實,最終得出的結論,都是安南人大逆不道。
在這種背景下,傻子才替安南人說話。
“哼!”
“傳旨,詔內閣和六部尚書,一起過來議事。
告訴錦衣衛指揮使,盡快核實安南王是否稱帝。”
永寧帝冷漠的說道。
內心深處,他對安南人的不滿,一下子上升到了頂峰。
沒有當即下旨向安南開戰,都是他在極力克制。
安南使團送來的國書,看似只是小失誤,實際上卻是在挑戰皇權。
本來他繼位后,各種亂子頻發,朝野中就積攢了許多不滿的聲音。
現在又出現這檔子事,完全是把他的臉按在地上摩擦。
詔獄中。
被綁在受刑架的一眾安南使臣,一個個都被嚇破了膽。
他們是使臣,不是死士,無法直面眼前的悲慘。
“你們是自己交代,還是先享受一番,再吐露真相啊?”
青年百戶陰笑著問道。
作為錦衣衛不怕案子大,就怕沒案子。
案子鬧的越大,越能體現他們的價值。
吃過一次虧之后,現在的錦衣衛收斂了很多。
抓閣臣,逮尚書的事情,現在不敢干了。
涉及到朝中大員,除非上面下令追查,不然他們很少主動搞事。
一些大員就算入獄,顧忌到政治影響,他們也不敢擅自動刑。
眼前這支安南使團,明顯不屬于忌憚范疇。
“大人,我們冤枉啊!”
安書懷急忙喊冤道。
從頭到尾,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入獄的。
篡改后的國書,他甚至都沒有機會看一眼。
就算愿意認罪,都不知道該怎么認。
“很好,本官最喜歡硬骨頭。
你們都把拿手功夫使出來,讓這幾位番邦來客享受一下,免得說我們大虞不知待客之道。”
青年百戶冷漠的說道。
“大人,我們都是使臣。
上國可是禮儀之邦,兩國交兵都不斬來使!”
安書懷靈機一動道。
不想稀里糊涂的受刑,果斷運用自己學過的儒家文化,妄圖逃過一劫。
突然間一名力士進來,在青年百戶耳邊嘀咕了幾句。
“知道了,你去告訴他們,此事本官定會辦妥。”
說完,青年百戶隨手接過了案卷,掃了一眼之后,再次開口詢問道。
“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話,那就直接在案卷上簽字畫押吧!
沒必要進行解釋,這些信息都是我們錦衣衛密探搜集到的。
內容是真是假,你們最清楚不過了。
你是領頭的,就從你開始吧!”
青年百戶沒好氣的說道。
本以為這些安南使臣,會在他的拷問下,交代一應訊息。
萬萬沒想到,上面早就敲定了罪名,根本不給他發揮的空間。
憑借政治直覺,他也知道這是顧忌使臣身份。
大虞的藩屬國那么多,在處理使團的時候,必須要慎重。
靠嚴刑拷打逼供出來的證詞,說服力上還是欠缺了幾分。
最后是讓這些使臣,自己交代出所有內容。
“大人,這些不關我們的事啊!”
“我們絕沒有對陛下不敬的意思,更不敢窺視上國疆域!”
僅僅只是看了一眼案卷,安書懷就體會到了詔獄的黑暗。
“這一點不對,那么其他訊息都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