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大概知道吳永成說的是誰了。
武光有一位老刑警,本名叫鐘鳴,具體九七年多大他不清楚。
因為關于這位鐘警官的情況,他上一世也是聽一位被分配到武光工作的警校同學提起的。
還不是在正式場合,而是一次小范圍的同學聚會時提到的。
這位同學是武光本地人,畢業后就近被分配到了武光市清源縣的一個派出所工作。
所以周奕沒見過這位鐘警官,也不清楚他具體年齡,但從同學的描述里可以聽出來,年齡應該不小了。
據說這位鐘鳴警官在武光很有名,有個外號叫活判官。
之所以有這外號,是因為此人辦起案來鐵面無私,悍不畏死。
在他的從警生涯里,曾獲得過一次二級英雄模范,一次個人一等功和若干其他功勞,可謂碩果累累。
同學說這位鐘警官的成名戰,是八二年的時候,一個人單槍匹馬干掉了一伙持械的流氓,當場擊斃兩名歹徒。
之所以單槍匹馬,是因為鐘鳴在下班途中,偶遇這伙流氓綁架并企圖輪奸一名女學生。
為了解救人質,鐘警官一人一槍順著女學生的呼救,直接殺進了這伙流氓落腳的窩點。
面對這群手持獵槍的歹徒,最后他擊斃兩人,擊傷四人,全殲這伙流氓。
保住了受害者的生命安全和清白。
據說,鐘鳴在這次戰斗中,身中數槍,醫生從他體內取出了十幾顆鋼珠。
隨后,八三年,嚴打開始。
鐘鳴在這次嚴打中,被提拔為嚴打專項小組的負責人。
由于手段雷霆,身先士卒,他活判官的外號也因此名震武光,大流氓小無賴一聽活判官的名頭,嚇得直接抱頭鼠竄。
當時周奕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奇怪。
二級英雄模范,八三年就功勛卓著,這樣的人物按理來說,退休前干到武光的市局局長都不奇怪。
可偏偏自己壓根沒聽過這個名字。
當時除了他,其他同學也提出了這個疑問。
說這事兒的同學表示,自己只知道,這位鐘警官后來好像是犯了什么錯誤,受到了內部嚴厲的處分,這才導致仕途盡毀的。
最令人唏噓的是,這位一身功勛的鐘警官退休時還只是一個副科,而且退休后沒兩年就郁郁寡歡去世了。
所以吳永成一提活判官,周奕腦海中馬上就想到了鐘鳴這個名字。
但他當然不能說聽過,因為他之前的從警履歷就只有基層派出所的半年,他聽到這個名字的可能性很小。
于是周奕假裝不知道,搖了搖頭。
兩人走出廁所,一邊往前走吳永成一邊三言兩語地介紹了下鐘鳴的情況。
提到了他在八三年嚴打里的輝煌戰果,也提到了他獲得二級英模的榮譽。
周奕只能裝傻地問道:“那這位鐘警官豈不是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了?少說也得是位局長級的人物吧?”
吳永成停下腳步,微微皺眉道:“很可惜,不是。”
“你還記得曹支隊吧?”
周奕點點頭。
“曹安民以前是鐘鳴的副手,七年前,鐘鳴才是武光市局刑偵支隊的一把手。”
周奕驚訝地問:“發生了什么事?”
看這意思,吳永成應該知道發生了什么,剛好是周奕不知道的信息。
吳永成微微嘆了口氣說:“九零年的時候,武光發生了一起慘絕人寰的奸殺案,被害人十九歲。”
吳永成頓了頓說道:“正是鐘鳴的大女兒。”
周奕的心猛地一沉,忙問道:“被報復了?”
“嗯……”吳永成摸出煙盒來,遞了一支給周奕。
兩人開始吞云吐霧,來排解壓抑和煩悶。
很多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刑警可能未必能感覺到,畢竟還是一腔熱血和赤忱的時候。
但老刑警都會感同身受,那就是當刑警,最怕的事情就是曾經被自己親手送進去的犯罪分子,在出獄后伺機報復,傷害家人。
沖自己來不怕,但沖著家人去,那就是警察最害怕的事情了。
自己受傷,只是身體上的痛苦。
至親受傷,還有心靈上的痛苦。
所以每一位人民警察的家屬,都是偉大的。
如果沒有他們的默默奉獻作為堅強的后盾,就沒有打擊罪惡的利劍出鞘!
“報復鐘鳴的,就是兩個在嚴打期間,被鐘鳴親手抓進去的罪犯。”
“這兩人還是表兄弟,一個是強奸犯,一個是盜竊犯。出獄后兩人一合計,都對鐘鳴懷恨在心,便決定報復鐘鳴的家人。”
“鐘鳴有兩個女兒,九零年的時候,大女兒十九歲,高中畢業剛參加工作,小女兒十二歲。”
吳永成吞云吐霧中,煙霧籠罩了他的臉,讓周奕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但是他的聲音里,卻透著一股難以掩蓋的哀傷。
“兩人原本的目標,是鐘鳴十二歲的小女兒。”
聽到這話,周奕瞬間頭皮發麻,罵了一句:“操他媽的雜碎!”
“結果那天剛好鐘鳴的愛人帶著小女兒走親戚去了,只有他們的大女兒因為倒班所以在家,然后悲劇就發生了。”
周奕咽了口唾沫,問道:“鐘警官他,做了什么?”
上一世同學說過,鐘鳴是犯了嚴重的錯誤,吃了內部處分。
很顯然,應該跟他女兒被奸殺這案子有關。
但肯定沒有致人死亡,否則就會像自己上一世遭遇的事情一樣,相關責任人別說保住公職了,還得去吃牢飯。
“當時,抓了一個,逃了一個。為了逼問逃跑那個的下落,鐘警官刑訊逼供了,并導致了嫌疑人一只眼睛失明。”吳永成長嘆一聲,“出了這種事,按規定是要開除公職的。但考慮到實際情況,加上他曾經立下的汗馬功勞,從市里到省廳,都力保他,最終才沒有被開除,被撤職處理。”
周奕聽完,心里一陣唏噓。
鐘鳴處在那種情況下,情緒失控,完全可以理解。
女兒被奸殺,任何父親在面對犯罪嫌疑人的時候,都無法冷靜,這是人之常情。
但問題在于,這起意外其實是可以避免的。
因為按規定,鐘鳴作為被害人家屬,案件的偵破工作是需要回避的。
但他當時是刑偵支隊一把手,誰敢讓他按規定回避呢。
至于刑訊逼供,雖然是違法的,但在早年間確實也是存在的客觀情況。
尤其是這種殺害警察親人的命案,警局里所有人都會同仇敵愾的,畢竟推己及人地換位思考下,就能感同身受了。
最后搞成這樣,肯定是鐘鳴情緒失控到極點,導致事情完全無法掩蓋了。
如果不是他一身的軍功章,如果不是他真的自身夠硬,恐怕他就只能脫掉那身警服了。
“那這位鐘警官現在……”周奕問。
“應該還在武光市局吧,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我其實也就見過鐘鳴一次。”
“哦,這樣啊。”周奕覺得有點奇怪,只見過一次,應該也算不上什么熟人吧,怎么會突然跟自己提起這人?
只聽吳永成又說道:“他跟陳嚴的父親是戰友,我和他就是在陳嚴父親的葬禮上見的。”
周奕頓時恍然大悟。
陳嚴的父親就是八三年嚴打的時候,犧牲的。
他并不清楚吳隊的過往履歷,畢竟八三嚴打都已經是十四年前了,那時候的吳隊也就三十一歲,但想來吳隊年輕時肯定和陳嚴的父親是認識的。
所以他收陳嚴這個徒弟,必然也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
而鐘鳴和陳嚴的父親又是戰友,那在葬禮上,兩人一定聊過不少。
周奕相信吳永成看人的眼光,他跟自己提鐘鳴這人,那就說明這人肯定值得信任。
“吳隊,我明白了。”周奕重重地點了點頭。
吳永成露出一絲傷感的苦笑道:“去了武光,替我給鐘警官帶個好。”
“一定。”
“走吧,小喬還在樓下等你呢。”吳永成說著,轉身往回走。
周奕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些信息,問道:“吳隊,后來在逃的那名犯罪嫌疑人,落網了嗎?”
吳永成的腳步微微一頓,回答了兩個字:“沒有。”
周奕深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
吳永成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奕一眼,但沒說什么,揮了揮手里快燒盡的煙頭離開了。
周奕站在廁所外面的走廊里,同樣若有所思。
因為就在和吳永成說話的過程中,他已經從記憶里挖掘出了鐘鳴女兒被害的案子的案卷了。
案發時間為一九九零年的九月六號,被害人名叫鐘倩,十九歲,是紡織廠的一名年輕女工。
死因系機械性窒息死亡,并伴隨嚴重的暴力傷害,以及強奸。
案發后的二十四小時內,犯罪嫌疑人張勇落網。
據張勇交代,他只是從犯,只參與了強奸被害人的過程,主謀是他的表哥王強,人是他掐死的。
但王強案發后就已經潛逃了,下落不明。
而這一等,就是十年。
王強在外逃亡了十年,直到十年后,也就是二零零零年,因其母病重,不久于人世,在外逃亡改名換姓的王強得知消息后,回到武光打算見母親最后一面。
因此才被捕落網,徹底讓這起慘絕人寰的奸殺案落下帷幕。
而王強被捕后的供述,卻又把鍋甩回給了張勇,聲稱都是張勇提議的,人也是張勇掐死的。
由于兩人互相甩鍋,推卸責任,又沒有第三者可以證明,最終檢察院和法院根據案發現場的客觀物證進行判決,將兩人的犯罪行為視為共同犯罪。
兩人也算是求仁得仁,不分主次,“同甘共苦”了。
周奕之所以之前沒有把這起奸殺案和鐘鳴聯系起來,是因為案件資料里并沒有提及鐘鳴。
只在張勇和王強的口供里,提到了犯罪動機是為了報復鐘倩的父親。
更沒有提到張勇被刑訊逼供以及瞎了一只眼的事情。
這應該是刻意對一些信息做了隱藏處理,目的自然是保護鐘鳴和他的家人。
至于鐘鳴刑訊逼供,以及是否涉嫌故意傷害,按規定是要另案處理的,而且還牽扯到了嚴重失職行為,所以不會把案子和普通的刑事案件卷宗歸檔到一起的。
“二零零零年嘛,還有三年……”周奕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回頭看看能不能幫這位鐘警官一把。”
雖然三年后,王強會落網。
但是對于身為一個父親的鐘鳴而言,就意味著他還要忍受三年的煎熬。
周奕下樓,上車。
喬家麗什么都沒有問,也沒催他,也沒有因為他那略顯沉重的眼神而詢問緣由。
他們去醫院看望了董露,孫主任說她的情況正在逐步好轉,這讓兩人由衷地高興。
從醫院出來后,喬家麗又把周奕送去了南湖街道派出所,趁著還沒下班,他去和金磊張寧打個招呼。
由于派出所本身離周奕家不遠,所以把他送到之后喬家麗就走了。
金磊見周奕拖著箱子,才知道他這是剛從外地回來,然后明天就要馬不停蹄地去武光了。
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背說:“雖然知道你年輕力壯,但也不能這么埋頭苦干啊,身體要緊,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
周奕點了點頭,可心里卻在苦笑。
自己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工作是做不完的,案子是破不完的,人也是救不完的。
但既然自己有了這么一次重來的機會,有時候其實已經身不由己了,很多時候仿佛是命運正在拖著他前進。
在金磊的辦公室喝完茶之后,時間也差不多到下班了。
金磊說正好自己開車送他回去。
路上他還在感慨,自從宏大那起案子結束之后,感覺最近太平多了,他們這些派出所的干警也不用動不動就接到上級命令要戒嚴了。
金磊有些感慨的說:“雖然前幾個月事兒挺多的,但你還別說,現在比起七八十年代來,治安可是已經好太多了。八三年嚴打知道吧,好家伙,當時我們抓了老多人了,看守所和監獄都裝不下了。”
“你那時候還小,十歲都不到吧,估計沒什么感覺,我跟你師父可都是當年的親歷者啊,有些事還歷歷在目。”
“哎呀,現在咱們國家這日子啊,可是越來越好了啊。”
金磊笑著拍拍方向盤說:“未來可期啊。”
周奕點了點頭,平靜地說道:“嗯,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金磊的車停在了一鋼宿舍區的門口,周奕向金磊揮手告別,然后拉著行李箱往里面走。
行李箱里陸小霜的東西之前已經取出來了,剩下的除了周奕的換洗衣服外,就是陸國華夫婦準備的一些“回禮”了。
回來的火車上,陸小霜說她爸想了好幾天,又怕東西次了周奕家人看不上,又怕東西太重他們路上拿得累,又怕東西不實用糟踐了錢。
善良的人就是這樣,會把事情想得面面俱到,盡可能的圓滿。
最后陸小霜無意間提到,周奕的母親有三叉神經痛,疼起來得吃止痛藥才行。
陸國華當即想到,他們隔壁縣盛產當歸,有著千年的當歸種植歷史,遠近聞名。
而當歸可以活血養血、調經止痛。
除此之外,陸國華還買了一些其他中藥藥材,都是當地產的。
而且他不是去藥鋪買的,而是直接去附近的村子里,從藥農手里買的,都是物美價廉的好東西。
所以行李箱里裝了半箱子的各種藥材。
這些藥材在西北不貴,但拿到宏城賣的話,確實不便宜。
主要還是因為運輸和銷售的產業鏈沒有形成。
“喲,周奕來了啊,這咋還拖個大箱子啊。”往里走,有鄰居和他打招呼。
周奕提著箱子上樓,往家門口走去,沖著屋里喊道:“爸,媽,爺爺,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