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查人員在距離洞口大約一百四十米左右的地方,才發現了一些陸小霜的腳印。”
吳永成的話,意味著陸小霜應該是在一百四十米左右的地方,開始體力不支倒下的。
也就是說,她為了求生,在礦洞里爬了將近一百米。
這可不是在外面可比的,無邊的黑暗和窒息未知的環境,對人類的心理壓迫是巨大的。
很多時候,處在危險環境中率先放棄的并不是人的身體,而是精神。
而陸小霜巨大的求生欲,讓她自救成功,她邊爬邊喊救命,最終才能被撿煤渣的小男孩聽到。
假設她沒有奮力自救,或者爬錯了方向,朝著更深的地方爬去。
那后果周奕根本不敢相信。
她不僅會人間蒸發,甚至還會被當成是這一世碎尸案的死者,畢竟被油炸過的肉片已經無法確認DNA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大概不知道猴年馬月,廢棄礦洞里的尸體才會被人發現。
到那時候,早已化為白骨的陸小霜會被重新立案調查,始終無法偵破的宏大碎尸案也會被重啟。
但那還有多少意義呢?
至少對周奕而言,那已經沒有意義了。
周奕后怕不已,這讓他意識到了,盡管自己重生了,但他依舊不是萬能的。
每一宗懸案的兇手,都藏在暗處,包括陸小霜在內的上一世所有被害者,隨時隨地都可能會有危險。
周奕沒法把人都栓在自己褲腰帶上。
吳永成掐滅煙頭,見周奕在沉思,便清了清嗓子。
因為他接下來才要開始講礦洞勘查的真正重點,別說周奕聽了會大吃一驚,自己對這樣的結果也是震驚到無以復加。
對于是否向周奕透露案件信息這件事,他其實一直都非常糾結,左右為難。
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個講原則講紀律的人。
把情況告訴周奕,就意味著自己不僅要違反專案組的保密條例,還要違背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原則。
但是內心深處,他自己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這案子有蹊蹺,很大的蹊蹺。
光周奕被舉報這件事,就非常不正常。
但是如果要讓自己打破自己的原則,他需要一個理由。
周奕一開始的詭辯,并沒有說服他,但后面那幾句話,確實讓他找到了制度上的漏洞。
因為這些事,嚴格意義上來說,全都發生在專案組正式成立之前。
何況,周奕還給他自己找了一個保險。
以秦北海的地位和聲望,有他保周奕,也就放心了。
只是他想不通,周奕不就上回見了秦北海一次嘛,怎么秦老就肯出面幫他呢。
“下礦洞的同事在發現陸小霜的腳印后,沿著腳印又往前尋找了大概二十米左右,然后發現了一些東西。”
周奕忙問:“什么東西?”
“一個旅行袋。”
周奕的心咯噔一下:“什么樣的旅行袋?”
吳永成微微一愣,因為他沒料到周奕首先問的居然是旅行袋的外觀,正常人難道不應該先問旅行袋里有什么嗎?
“一個藏青色的旅行袋,比南沙河里打撈出來的那個要小一號,外觀同樣陳舊,有嚴重的磨損使用痕跡,旅行袋的正面有一個退了色的五角星痕跡。”
果然!周奕發現自己沒猜錯,這個旅行袋就是上一世兇手拋尸時使用的第二個旅行袋,上一世是在華和路的工地廢井里發現的。
這一世這個旅行袋出現的坐標產生了變化,那是不是里面裝的東西也變了?
“吳隊……里面裝的也是肉片嗎?”
吳永成搖了搖頭:“不,里面是人頭,徐柳的人頭。”
之前陳嚴在電話里透露過了,死者確認是徐柳,這點周奕不意外,之前已經隱隱在懷疑了。
但是這里面存在著有問題的信息。
他問道:“吳隊,我確認一下,旅行袋里裝的到底是完整的人頭,還是被處理過的已經破壞了的人頭呢?”
吳永成的回答是:“人頭是完整的,表面沒有明顯創傷,面部特征也沒被破壞。但是,也被油炸過了,導致法醫無法確定明確的死亡時間。”
人頭是完整的?
這不合理啊!
如果說不管上一世還是這一世,碎尸切片是為了便于拋尸,那可以理解。
但這一世兇手把肉片都油炸煮熟了,不就是為了掩蓋死者的DNA信息嗎?
可前面尸體處理得如此精細,為什么偏偏到了人頭這里,就是一整顆完整的呢?
人頭不好處理,扔到廢棄礦洞里這點可以理解。
但連面部特征都沒有處理,只是整顆過油,難道兇手不知道這樣基本外貌還是保留的?
就算兇手是覺得那個礦洞足夠偏僻,等發現人頭的時候都已經嚴重腐爛了。
難不成兇手是覺得整顆人頭直接油炸,就能破壞所有DNA嗎?
只要里面沒熟透,依然可以提取出DNA嗎?
是兇手百密一疏了?
周奕搖搖頭,覺得應該不存在這個可能,這一世兇手的作案手段,明顯要比上一世更高。
可為什么偏偏會做出如此自相矛盾的行為呢?
而且陸小霜被救出來的時候,身上沒有繩索或捆綁的痕跡。
沒殺陸小霜,卻把她和徐柳的人頭一起丟在礦洞里,怎么看都是把陸小霜當替罪羊用的。
可光憑這點,不可能就直接把她定為嫌疑人,那樣太牽強了,專案組怎么可能一上來就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吳隊,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發現?”周奕趕緊問。
吳永成伸手去抓桌上的煙盒,卻發現空了。
于是起身走到一旁,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了一包新的,撕開后點了一根。
“在距離旅行包兩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一把菜刀。”
“是殺害徐柳的兇器?”周奕問。
吳永成鼻子里冒煙,點了點頭。“被油炸過的尸塊外觀已經變形了,無法和菜刀做傷口比對,只能勉強和人頭的切斷面傷口進行了比對,初步確認一致。菜刀上殘留的血跡,以及人頭上提取到的血跡,全都化驗過了。”
吳永成又抽了一口說道:“都是A型,和之前在那個發圈上提取到的血液樣本血型一致。專案組成立后,這些血液樣本全部送省城實驗室進行DNA化驗比對了,結果還沒出來。”
周奕突然想起了向杰的話,又想起了陳嚴的話,他似乎已經猜到了,為什么陸小霜會成為殺害徐柳的犯罪嫌疑人。
他顫聲問道:“吳隊……別告訴我菜刀上發現了陸小霜的指紋……”
吳永成知道,到這一步,周奕必然能猜到,于是點了點頭。
“上面有且僅有陸小霜一個人的指紋。另外……在那個旅行包的金屬拉鏈頭上,發現了半枚指紋,經過技術比對,也是陸小霜的。”
“另外就是從陸小霜身上發現的徐柳的學生證,上面發現了徐柳、陸小霜和派出所民警的指紋。從指紋疊加覆蓋的順序來看,民警的指紋在最上面,然后是陸小霜的,最后才是徐柳的。”
周奕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思考了種種可能,沒想到真相居然真的就是栽贓嫁禍。
徐柳和陸小霜有矛盾,還懷疑徐柳剪壞了自己的毛衣,導致矛盾爆發,這件事有大量人證。
這屬于具有犯罪誘因和動機!
陸小霜自四月三十號中午離開學校后就不知所蹤,而這段時間恰巧可能是兇殺、碎尸和拋尸的案發時間。
這屬于沒有不在場證明!
陸小霜出現在了拋尸現場之一的礦洞里,且裝人頭的旅行袋和兇器上都出現了她的指紋。
這屬于有效物證!
把這些結果擺在專案組面前,他們不把陸小霜當成是殺害徐柳的犯罪嫌疑人恐怕都難。
可這他媽的就是扯淡啊,陸小霜怎么可能是兇手呢!她是上一世這起案件的死者啊!
而且那個藏青色的旅行袋就是鐵證啊!這個袋子上一世裝著的正是陸小霜的尸塊啊!
可這話他不能說,說了只會被人當成神經病。
“吳隊,光憑這幾點,根本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啊,怎么就直接把小霜定性為犯罪嫌疑人了呢。”周奕真的急了。
因為這些情況對陸小霜非常不利。
吳永成沒表態。
周奕又說:“如果小霜是被人挾持的,那擦掉兇器和旅行袋上兇手留下的指紋,然后抓著小霜的手指故意留下指紋是易如反掌的事。”
吳永成還是沒說話,只是默默抽著煙。
“吳隊,退一萬步說,你們都見過小霜,她怎么可能有能力干出這種事呢,殺人、碎尸、烹尸、拋尸,就算一個成年男子都未必有這么多體力和心理承受力完成這些犯罪行為,她一個履歷清白的女學生,怎么可能完成這一系列復雜的犯罪行為!”
周奕的語速越說越快,情緒越來越激動。
“何況除了兇器之外,還有第一案發現場呢,第一案發現場沒找到憑什么說陸小霜是嫌疑人?殺人碎尸是要作案條件的,她一個只能住在不到三平米的閣樓里的小姑娘,上哪兒去碎尸,上哪兒去烹尸啊!”
說到最后,周奕激動得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吳永成當水杯用的罐頭玻璃瓶被震得叮當響。
“冷靜點。”吳永成淡淡地說。
“對不起吳隊,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氣不過。”
“你以為,你說的這些疑點,專案組就沒有考慮到嗎?”
這話讓周奕一愣。
吳永成繼續說:“大伙兒也不是傻子,當然會對這件事產生質疑,光憑這幾點確實達不到形成完整證據鏈的程度。”
“所有證據,要能夠互相印證,排除合理懷疑,得出嫌疑人實施了犯罪行為的唯一結論,才可以說是形成了足以定罪的完整證據鏈。”
“周奕,這點你不會不懂吧?”吳永成問。
周奕點點頭,他當然懂了,這是形成完整證據鏈的要求,只有這樣公安機關才能正式提交結案報告,進入下一步的司法程序。
吳永成又問:“那你告訴我,把‘懷疑對象’轉為‘犯罪嫌疑人’的要求是什么?”
周奕嗓子干啞地回答:“刑事立案后,需收集初步證據,證明懷疑對象可能涉案,然后進行內部審批流程,出傳喚證或拘留證。”
“那你告訴我,具備犯罪動機、沒有不在場證明,以及有涉案關鍵證物,這三條算不算初步證據?”
周奕無奈地點點頭,當然算了,鎖定犯罪嫌疑人這一步,在程序上本身就沒有強制要求初步證據必須達到定罪標準。
吳永成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了,目前發現的物證,已經構成了對嫌疑目標的合理懷疑,專案組鎖定嫌疑人并調查,是合理合法的程序。
僅憑認為不可能而不查,才是不正常的!
畢竟他們不是周奕,哪怕是三大隊的眾人,也一樣。
“周奕,你和陸小霜走得近,心情上我能理解。不光是你,包括我,包括小喬他們,都不相信陸小霜這姑娘會是兇手。但刑事案件,不能感情用事,不能是你覺得你認為。或許情理是這樣,但在法理層面絕對不是,因為法理只講客觀事實。”吳永成語重心長地說。
“而且你要知道,鎖定陸小霜為犯罪嫌疑人,不是為了把她變成兇手,而是為了有針對性的展開全面調查,排除她是兇手的可能性。”
“既然兇手故意栽贓,那我們就得還她一個清白,你說對不對?”
周奕欲哭無淚地長嘆了一口氣,吳永成說的這些話其實他都懂。
但法不容情,法律只講事實依據,眼下除了陸小霜之外本案沒有其他明確的懷疑對象,那在有物證的情況下,陸小霜自然就是本案最大的懷疑對象。
如果今天被懷疑的對象不是陸小霜,而是一個和他周奕完全不相干的人,他或許也會贊同往這個方向繼續深入調查。
只可惜他不是圣人,做不到無視自己對小霜的感情。
何況他還是這世上唯一知道,小霜其實才是本案原死者的那個人。
只是事態的發展,第一次遠超他的預期。
這是他自重生以來,從未遇到過的挑戰。
陸小霜已然成為了他和兇手博弈的棋子。
而且,他還有更深層次的擔憂。
他害怕,陸小霜這一世雖然不會死于宏大案了,但依然可能會毀在宏大案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