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很多警察學校都是中專,主要是為了培養基層干警。
像周奕派出所的師父張寧,就是中專警校畢業的,大多數一輩子都在基層崗位上。
而和張寧差不多年紀的金磊,則是早年的大專警校生,上限明顯就要高很多。
秦北海說,秦峰告訴他自己通過中專警校文化考試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是質疑,質疑兒子是不是利用了自己的人脈關系。
這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為此,父子倆第一次大吵了一架。
后來秦北海找學校了解了情況,得知一切正常,沒有任何徇私舞弊。
他知道是自己錯了。
但父權的尊嚴和倔強,讓他低不下頭來,而且對他們夫婦的圈子來說,讀一個中專確實也不算什么光榮的事情。
后來,日子不咸不淡的過了三年,秦峰從警校畢業了,被分配到了一個派出所。
按理來說,以秦北海的地位和人脈,幫兒子安排一個進分局的工作是易如反掌的。
可他沒這么做,不是因為大公無私,而是因為內心潛意識里覺得兒子拿不出手,給自己丟人了。
所以他沒有管,也沒有問。
進了派出所之后的秦峰,也從家里搬了出去,住進了派出所的宿舍里,夫婦倆和兒子的溝通更少了。
后來的變化是因為他愛人退休了,退休之后一下子閑下來了,心態也發生了變化。
和兒子的交流溝通也變多了。
在當母親的斡旋下,秦峰和家人的關系也漸漸得到了緩和,平時不忙的時候也會回家住。
但他們夫婦倆不知道的是,有些事彌補得太晚了,因為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年,秦峰二十一歲,在家屬院樓下拍下了那張照片。
夫婦倆這才知道,天資愚鈍的秦峰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在派出所工作的日子里,他白天執勤巡邏,處理片區里雞毛蒜皮的瑣事,晚上則在努力備考,他想通過成人高考讀公安大學。
他并不笨,他只是比別人走得慢一點而已,但他可以花更多的時間和努力去走更長的路。
而這一切,都是他殉職之后,秦北海去派出所宿舍里收拾他的東西的時候才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值班巡邏,遇到了一伙兒小偷,偷國有單位的財物,被他發現。
在追捕小偷的時候,他遭到了偷襲,被其中一名小偷捅了一刀,最后因為大出血而搶救無效身亡,享年二十三歲。
在他殉職后的第三天,家里收到了公安大學的成考錄取通知書。
秦北海在他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看到了一行字:我也想成為那個可以讓父母驕傲的兒子。
秦北海抱著兒子的日記本泣不成聲。
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多優秀。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
倒過來,又何嘗不是呢。
周弈沒想到,如此和藹可親的兩位老人,居然有著如此令人心碎的過往。
如果只是二十三歲的周弈是無法理解這種巨大而復雜的情感的,但現如今的他身體里是上一世那個飽經滄桑的周弈的靈魂和記憶,他知道這對一對六十多的老人而言,意味著一輩子都無法挽回和抹平的傷痛。
這種痛會一直伴隨到他們離開人世,或許在那個世界的彼岸,再見到兒子秦峰才會終止。
而周弈對他們而言,不是真的在長相上和他們的兒子秦峰很像,而是基于種種標簽,在整體上給了他們一種相似感。
同樣是二十三歲,同樣是派出所基層民警出身,同樣努力地向上爬。
最后再加上三分的外貌相似,給了秦北海一種七分真的錯覺。
怪不得他會在第一次見到自己,就給自己的發展提了意見。
或許也是出于愛才,但更多是因為周弈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秦峰,他不希望周弈會在這方面吃虧。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從基層派出所出來的周弈可以如此優秀,如此耀眼,也許就是他曾經希望看到的自己兒子的模樣。
現在的周奕,替當年的秦峰走了他還來不及走的路。
周弈心中一陣唏噓。
千頭萬緒,最終只能化為一聲長嘆。
而秦北海當初那句等你來省城了找我,也不是在隱喻什么,就是單純想讓自己愛人也見一見周弈。
怪不得會約自己上家來吃飯,還讓自己留宿,原來是在自己身上看見了兒子的影子。
“秦老,您兒子好樣的,他沒有愧對人民,沒有愧對身上的警服。公安干警的工作不分貴賤,每一位殉職的警察都是最優秀的英雄。”
自從秦峰犧牲后,秦北海聽過很多人的安慰,但唯有今天周弈的安慰,讓他忍不住老淚縱橫。
因為淚眼模糊間,他仿佛看到兒子秦峰的模樣和周弈重疊在了一起,仿佛二十三歲的秦峰笑著對他說:“爸,我是不是好樣的?”
秦北海不住地點頭說:“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
這一晚,不知道為什么,周弈在秦北海家睡得格外踏實。
仿佛自從宏大案發生以來,他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實。
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周弈向秦北海夫婦倆告別,他必須得回宏城里。
雖然陸小霜還在省城這邊,但至少他知道她現在是安全的,雖說被警方控制起來了,但這樣反而是最安全的,因為這樣就不可能再受到兇手的威脅了。
至于陸小霜被當成犯罪嫌疑人這件事,重點在于洗刷冤屈,查明真相。
司法程序是漫長的,不會輕易就把一個人給判了。
只是陸小霜難免要經歷一陣子的擔驚受怕,但他相信自己一定會解決這個問題的。
師母拉著他的手說以后有機會再上家來吃飯,周弈向老太太保證,一定會來。
秦北海已然恢復成了那個精神矍鑠的長者,說自己送送周弈。
兩人下了樓,并肩往外走。
秦北海問道:“周弈,這起案子對你很重要嗎?”
周弈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非常重要,或許我這么說了秦老您可能覺得我夸張或者矯情,但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走到今天,就是為了這起案子。”
秦北海笑道:“不夸張,我相信。”
送到大門口,周弈讓他留步,自己這就回去了。
秦北海點頭說:“周弈,推薦你進專案組這事,我等你消息。你放心,在省廳幾位領導面前我還是說得上話的。但我還是那句話,匿名舉報的事情,你先得解決。我相信你的為人,但制度就是制度,我們不能背著污點上陣。”
“秦老,感謝您對我的厚愛,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說罷,周弈鞠了一躬。
望著周弈遠去的背影,秦北海喃喃道:“小峰啊,你在天有靈,替爸爸保佑保佑周弈這個孩子吧。”
周奕沒有猶豫,直奔火車站,買了最近一班到宏城的火車。
他算了下時間,大約下午三點左右自己能回局里,但大概率吳永成那時候應該在宏大,因為專案組也在宏大。
昨天給吳永成打電話他掛斷,大概率是所在的場合沒法接。
至于喬家麗他們不接,以周奕對眾人的了解,他不會覺得他們是為了避嫌而故意躲著自己,相處這么久了,他們不會這么小心眼。
他們不接,大概率是吳永成叮囑過的,既是保護他們,也是保護周奕。
畢竟自己打到三大隊辦公室,留守在那兒的陳嚴還是告訴了自己幾個關鍵信息。
尤其是那句“師父讓你先回來再說”。
自己回去,必須找吳永成商量對策,而且不能在市局,更不可能去宏大找人。
得避開所有人。
火車上,周奕給三大隊辦公室打了電話,但無奈沒有人接,看來就連昨天留守的陳嚴也去執行任務了。
周奕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然后立刻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片刻之后,電話通了。
“周奕,你現在在哪兒呢?”電話那頭的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問道。
“石隊,我在回宏城的火車上。”
“專案組的事兒你知道了吧?”石濤問。
“知道。”
“那個姓陸的姑娘呢?不對,你人都交出去了,應該知道了吧?”
“嗯,知道。”
石濤猶豫了下問道:“那你自己的事呢?”
“也知道。”
“我靠,老吳現在可以啊,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跟謝局信誓旦旦地說照章辦事,堅守原則。轉頭什么都跟你交底了啊?”
周奕趕緊解釋:“匿名舉報的事,和吳隊沒關系,是我通過省廳那邊的關系打聽到的。”
石濤頓時一愣:“省廳?”
他納悶,周奕這小子在省廳還有關系?藏得夠深啊,怪不得老吳要把他從派出所調到自己手底下呢,敢情是這回事啊。
石濤嘿嘿一笑,心說這事兒居然被我發現了。
“石隊,你不在專案組名單里吧?”周奕問。
“這種碎尸案輪不到我,我們二隊最多就是外圍協助。不過我丑話可說在前面啊,你別想從我這兒套情報,我知道的事兒不多,當然也不能告訴你。不過不告訴你歸不告訴你,不影響咱平時的交情啊。”
“石隊你放心,我不是來套情報的,我想問你件和案子沒有半毛錢關系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