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回頭,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瘦瘦的,腦袋有點大,像一顆掛在枝條上的大柚子。
周奕記得,他是負責打菜的義工之一。
“你好,我是周奕。”
“哎呀,我在電視上看到過您,沒想到在這兒見到您了,太榮幸了。”小伙子興奮地把沾著肥皂水的右手在褲腿上擦了擦。
周奕見狀,知道對方想跟他握手,于是也擦了擦,先伸出了手。
小伙子愣了下,馬上感動地和他握了握。
“上次在新聞里就看到您救人的事跡了,當時還不知道您是誰,前兩天的電視我也看了,您真是太厲害了。”小伙子越說越激動,“感謝您保護了我們宏城的人民。”
說著,居然鄭重的鞠了一躬。
周奕一愣,這未免也有點太正式了吧。
隨后和小伙子一邊洗盤子一邊攀談起來。
小伙子說自己叫高飛,展翅高飛的高飛,是自己取的名字,希望自己總有一天要展翅高飛,做個人上人。
周奕正奇怪怎么年紀輕輕還會自己給自己改名字的。
就聽高飛說,他是棄嬰,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從小就在這家福利院里長大,一直到成年為止才離開。
進入社會之后,他自力更生,但同時每個周末都會回福利院來做義工。
周奕對他的遭遇抱有同情,但他對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表示了肯定。
他不想說一些太過冠冕堂皇的話,因此只說了一句話來鼓勵他。
“接下來的時代,會是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只要肯努力肯奮斗,我相信你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的,時代也不會辜負那些努力拼搏的人。”
周奕能說這話,自然是站在一個重生者的角度說的,他知道未來二三十年國家將會進入怎樣的高速發展期,會有多少時代紅利存在。
如果不是自己當警察的目標足夠明確,如果不是自己放不下那尚未發生的一份份案件資料里的被害人,或許他也會經受不住這種信息差帶來的誘惑,而選擇一頭扎進發家致富的浪潮里吧。
高飛聽了這句話,頓時兩眼放光。
“周警官,真的嗎?”
周奕點點頭:“真的,我不騙你。”
萍水相逢,他也只能點到為止。
“謝謝周警官,謝謝您。”高飛又是連著鞠了兩躬。
就在要鞠第三躬的時候,周奕一把按在他肩上,阻止了他。
三鞠躬,那是跟遺體告別呢。
“不用那么客氣,不用那么客氣。”周奕連連說道,同時害怕高飛再對他表示感謝,端起洗干凈的餐盤往消毒柜走去。
周奕和陸小霜一直待到了快傍晚才離開,忙完了的胡院長還想留他們吃晚飯,最后周奕說確實還有其他安排才作罷。
臨走之前,陸小霜蹲在許欣欣面前,抱著她說姐姐以后會經常來看你的。
許欣欣的雙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不說話。
陸小霜親了親她的臉,一想到這孩子的遭遇,眼圈就紅了。
哄了很久,許欣欣才松手。
就在周奕帶著陸小霜要走的時候,許欣欣突然開口道:“謝謝姐姐。”
陸小霜愣了下,沖許欣欣揮了揮手,然后咬著牙快速地往外走。
眨眼就跑出了福利院的大門,等周奕走出去一看,她正蹲在大門旁,把臉埋在手臂里小聲的抽泣著。
“你哭成這個樣子,待會兒怎么扶我過馬路啊?”
“啊?”滿臉淚痕的陸小霜抬頭茫然地看著周奕。
“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強迫你扶我過馬路,把你給嚇哭了呢。”
本來還在哭的陸小霜一聽,就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嗯啊……你干嘛逗我啊,我正難過呢。”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陸小霜嗔怪道。
周奕掏出一塊干凈的手帕,遞給了她,這是剛才那個叫小土豆的男孩子送給自己的。
“擦擦吧,你這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陸小霜抬手接過手帕開始擦眼淚,情緒也恢復了正常。
周奕往前走了兩步,一回頭,陸小霜還蹲在那里看著自己。
“還不走啊?那我可走了啊。”周奕說。
“我……腿麻了……”陸小霜可憐巴巴地說。
周奕忍不住笑了,走過去把她扶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兩人坐公交車去周奕姑姑家,路上陸小霜問:“周大哥,欣欣她爸,會被判死刑嗎?”
周奕點點頭:“他的死刑跑不了。只不過這案子的周期不會短,如果在一審之后他還垂死掙扎打算上訴的話,那可能就得更久。不過你別擔心,就許欣欣這種情況,公檢法都不會再讓她見到許家光的了。”
比起上一世的人間地獄,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你們一定不能把欣欣交給那個惡老太婆啊。”
陸小霜說的惡老太婆,當然是指許家光的母親了。
“這事兒我們說了不算,得看司法程序,不過以許欣欣的情況和許家光他媽的年齡,要證明那老太婆沒有撫養能力,應該不難。何況這里面喬姐的愛人幫了不少忙,已經安排了法律援助。”周奕說。
其實真正麻煩的,是章慧和許家光名下的遺產,尤其是那筆動遷款。
章慧還有個弟弟章宇,雖然上次化工廠的案子他肯定會進去蹲大牢,但他本身只是個小嘍啰,判不了太久。
到時候出獄了,肯定要跟許欣欣爭遺產,而這種有吸毒史的前科人員,是相當難搞的。
不過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眼下最棘手的事情,是和章慧的尸塊一起從化糞池里打撈出來的尸塊,到底是誰的?
這件事周奕在得知后就進行了分析,這里面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目前檢測的切片樣本有十一個,其中只有一個不是屬于章慧的DNA。但他記得許念當時說過,宋義明正在試圖用尸塊對章慧的尸體進行還原。
也就是說,單從尸塊的角度來說,連宋義明都沒發現,其中一部分可能來自于另一具尸體。
這說明,打撈出來的尸塊里,絕大部分都是章慧的,只有極少數不明顯的才是別人的。
當時他們分析過東海小區化糞池的結構,以及環衛局處理污水的記錄。
這說明,那具尸體的尸塊,出現得要比章慧早很多!才會大部分都被排掉。
第二,許家光當時殺害碎尸,把尸體通過馬桶沖走,花了整整一晚上。而且還有很多骨頭沒辦法處理,利用舉尋人啟事牌子的方法,在周圍游走把骨頭丟入了河里處理掉。
最麻煩的顱骨更是帶到工廠里用機器處理掉的。
那前面這個被碎尸的人呢?
難道也是同樣的手段?
但是如果之前就有人用這招而失蹤,那岐山路派出所的苗警官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啊。
而且彪哥后來找到的大量尸骨,法醫那邊也做了細致的檢查。
如果說尸塊會因為腐爛污染等原因而導致很難分辨,但人的骨頭是根據年齡身高體型各有不同的,像宋義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法醫,不可能看不出來一根不屬于章慧的尸骨。
除非說前面這個被害人剛好和章慧的身高體重差不多,但這種事,怎么可能這么巧呢。
周奕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周大哥,到啦。”陸小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周奕才從思緒里回過神來。
陸小霜其實早就看出來了,一旦周奕開始思考什么時候,眼神就會變得不一樣。
敏銳的她甚至發現,周奕的這個眼神,在第一次和自己促膝長談的那天晚上,也出現過。
兩人下車的時候,天邊的晚霞染紅了大片云海,蔚為壯觀。
同樣的火紅云海之下,高飛瘦弱的身影提著一個袋子,走在路上。
袋子里是胡院長讓他帶回去的一些菜。
盡管他每次都拒絕,但胡院長還是每次都會給他準備好,說他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他和很多福利院里的孩子一樣,都會親切地喊胡院長胡媽媽,因為很多孩子跟他一樣,從小就沒有媽媽,胡院長就是他們的媽媽。
高飛拐過一個路口,走進了一條逼仄狹窄的巷子,巷子兩邊都是非常老舊的房屋,差不多就是城中村的樣子。
畢竟只有這里的房租是他承擔得起的。
從小巷子往里七拐八拐,最后進了一棟破敗的小樓,昏暗無光的樓梯間里燈泡壞了也沒人修,只能靠那狹小的窗戶上微弱的采光。
突然,堆得到處的雜物里一團黑影躥了出來。
高飛并沒有感到害怕,而是抬起腳精準地猛地踩中了那團黑影。
“吱”的一聲慘叫,一只老鼠被他一腳給踩死了。
高飛面無表情,飛起一腳就把死老鼠踢到了墻上,頓時昏暗中有什么東西爆裂開,濺得到處都是。
高飛上到三樓,從兜里摸出鑰匙,打開了一間屋子的門。
這是一個只有五六平米的小房間,沒有廚房,沒有廁所,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幾個架子,房間盡頭有一扇不大的木窗戶,是房間唯一的采光。
高飛反手關上門,拉了下墻上的一條線,啪嗒一聲頭頂昏暗的白熾燈亮了起來,照亮了黑乎乎好像是被煙熏烤過的墻面。
屋子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怪味,直到他把手里的菜放在桌上,打開了塑料袋,微弱的菜香味才飄了出來。
高飛滿意的聞了聞。
突然門外的樓道里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辱罵聲:“哪個不長眼的狗雜種把這死老鼠弄得滿地都是,把老娘褲子都弄臟了,媽的真晦氣,死爹死媽全家死光的畜生!”
聽著門外漸漸遠去的辱罵聲,高飛原本平靜的眼神,突然兇惡起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