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長順從車里摔出來的時候,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料。
除了周奕!
因為這一幕,就在周奕的計劃之中。
原本進車里拿電話時,對余長順說的那句話,就是為了把他給引出來。
可惜他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一時沒回過神來。
所以周奕才會說那第二句話,一句好像是說給龍志強聽,實則說給余長順聽的“雙關”的話。
周奕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想賭一把,賭龍志強那僅剩的一絲人性。
余長順顯然是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
二十幾年前他會為了替郝強出氣,毆打付寶國。
被捕后又拒不交代原因,保全了郝強最后的尊嚴。
二十幾年后,早就有了家庭和事業,不僅自己改邪歸正,還收留了不少出獄的前科人員。
卻為了龍志強,在明知會犯包庇罪的情況下,還是毅然幫他逃跑。
余長順也許對不起親人,對不起法律,但是絕對沒有對不起龍志強。
而且上一世,龍志強在洗白自己的時候,選了余這個姓,就很微妙。因為從洛河的劉隊那里獲取的信息表明,郝強的母親姓陳,并不姓余。
而在法律層面,成年人想把姓氏改成父母之外的姓,最符合規定的就是其他血親的姓氏。
也就是說,除了父母之外,還可以選擇奶奶或者外婆的姓。
余這個姓氏的巧合之處,很可能證明余長順和郝強還有親戚關系。
如果龍志強還有一絲人性,就多少會對余長順這個為他放棄自己人生的兄長有一絲反應。
周奕賭的,就是這前世的一個微小信息帶來的可能性。
當余長順從車里摔出來的時候,龍志強從人質后面露出來的一個眼睛里眼神明顯發生了一點變化,視線也越過周奕投向了余長順。
但是當余長順嘶吼著喊出那句“不得好死”時,龍志強的眼神明顯迷茫了,他那僅剩的一絲人性受到了沖擊。
他本能地想確認一下,這句話真的是從余長順嘴里說出來的嗎?
于是他的腦袋向右偏了幾公分。
就是這個剎那,蓄勢待發的陳嚴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正中龍志強的眉心。
大腦中槍,瞬間死亡。
槍響的剎那,周奕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孩子。
身后,原本憤怒至極的余長順趴在地上,看著龍志強的身體向后倒下,大喊一聲“強子”,然后嚎啕大哭。
陳嚴沖到龍志強的尸體面前,依然用槍指著他,同時一腳踢開了他手里緊緊握著的槍。
大量警車此時趕到,吳永成帶著一群人沖了過來。
但是當看到地上那具尸體后,所有刑警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里的槍。
“吳隊,終于結束了。”抱著孩子,蹲在地上的周奕抬頭說道。
他在這短短幾秒鐘里,賭了三次。
他賭龍志強還殘留著一絲人性。
他賭余長順在得知真相后會精神崩潰,沖出來吸引龍志強的注意力。
他賭陳嚴這一槍,穩定發揮。
倒在地上的龍志強,瞪大的雙眼望著天空,死不瞑目。
天空里,五只大雁飛過,向著更遙遠的地方而去。
很快就消失不見。
蔣彪開著車,上了省道,往市區的方向而去。
夜幕開始降臨,天邊的一抹紅霞映照在車窗玻璃上。
也倒映在了周奕的眼睛里。
他覺得有些疲倦,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檔案室里。
他想起了一些案子,他想找找卷宗,洛河的案子,渡城的案子,還有宏城的案子。
可是他翻遍了整個檔案室,都沒有找到一份相關的檔案。
他摸著腦袋,疑惑地自言自語道:“沒有嗎?難道是我記錯了?”
“周奕,陳嚴,醒醒。”蔣彪的聲音喊道,“到家了。”
桑塔納的后座上,兩個肩靠肩、頭靠頭的大男人蘇醒了過來。
周奕睜眼一看,是市局的大門口,辦公大樓上的國徽在夜幕下看起來格外明亮。
永安鄉那邊,吳永成負責善后,讓蔣彪先帶著周奕和陳嚴回去。
周奕他倒不擔心,這小子完全能夠獨當一面了。
他更關心的是陳嚴,一天之內,他接連擊斃了兩名歹徒,看來自己回頭得好好找他談談心了。
安撫無辜的老人和孩子,通知他們的家人,以及安排去醫院做身體檢查等事情,就交給王所長了。
案發現場的取證,龍志強的尸體,余長順的羈押和審訊,包括那輛丟在路邊來不及處理的五金廠卡車等事情,需要在場的刑警忙一陣了。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確認龍志強的身份。
余長順能確認的,是郝強,而不是龍志強。
所以在蔣彪帶著兩人回去之前,同時帶回去了幾張現場的照片,讓孟大海、黃松和胡瑩辨認。
一旦確認被擊斃的就是主犯龍志強后,吳永成才可以向謝國強匯報,然后再向省廳匯報,才能解除宏城的封鎖,讓一切恢復正常。
蔣彪把照片先后拿給了三人辨認。
照片里的龍志強仰面倒在地上,雙目圓睜,眉心一個流著血的黑洞,像他墜入的無底深淵。
三個人的反應也截然不同。
孟大海看著照片愣了很久,在蔣彪的反復詢問中才點點頭,難以置信地說:“是他,是龍哥。”
黃松一看照片,當即就大喊道:“沒錯沒錯,就是這王八蛋,他被你們打死了啊?死得好,死得好啊,警察同志,你們為民除害啊。”說著,還連連豎起大拇指。
胡瑩看到照片,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輕描淡寫地說:“嗯,是龍志強。我還以為他能跑了呢。”
說著,對著照片里的龍志強露出譏諷的笑,但她的臉部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因此笑得很難看,笑起來就像哭一樣。
確認尸體就是龍志強后,吳永成精神頓時振奮不已。
雖說沒能抓活的,但是在那種情況下,在場任何一個人都比龍志強的命要重要。
吳永成很清楚,龍志強雖然是板上釘釘必然會被判死刑的,但他牽扯的案件太多太多了,這么多的案件疊加在一起,檢察院和法院的司法程序是極其復雜的。
就算他們抓了活的,到最終龍志強被判決,被執行死刑,沒個一年半載是不可能的。
龍志強這樣的兇徒不是黃松這種人,等待死亡的煎熬未必會讓他感覺到恐懼。
與其讓他在看守所里再多活個一年半載,還不如一槍斃了他,起碼是死在警方手里,也算是出了這口惡氣。
在給謝局打完匯報電話之后,吳永成把現場所有事情都忙完了,才開著車往局里趕。
經過一個又一個路口的時候,沒再看見設卡盤查的警察,一路暢通。
他松了一口氣,終于結束了。
雖然龍志強被擊斃了,但市局刑偵支隊還有很多善后取證工作要做。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對余長順進行審訊。
余長順的窩藏包庇罪是沒跑了,但需要進一步確認的是他是否知情和參與綁架錢來來。
吳永成本來想讓周奕休息的,但周奕堅持要親自來審訊余長順。
余長順的認罪態度非常好,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都說了。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壞人,當周奕問他個人情況的時候,問他為什么五金加工廠里用的都是前科人員。
他說:“我自己曾經犯過錯,回歸社會后,受盡了冷眼,吃了很多苦。后來總算干出點小名堂了,所以就想著,也給像我一樣的人一個機會,所以就收留了幾個想重新做人走正道的兄弟。后面來來去去,走了一些人,又來了一些人,那個小廠子就一直開到了現在。”
如果余長順在龍志強找他的時候就選擇報警,也許他堅守了那么多年的善意與信念就不會崩塌了。
但現實沒有如果。
根據他的交代,周奕補全了案卷資料之外的細節和前因后果。
跟他推測的基本差不多。
余長順、郝強和王紅娜是從小就認識的鄰居,屬于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那種,余長順比他們大兩歲。
郝強的奶奶也姓余,但要論親戚關系的話,其實和余長順家已經很遠了,只不過余姓在他們那邊算是一個大姓。
他們之間的情感關聯,更多的還是自小建立起來的友情。
上初中的時候,郝強和王紅娜是同班同學,郝強一直喜歡王紅娜,但他性格懦弱自卑,不敢表達。
他偷偷給王紅娜寫了很多情書,卻不敢送出去,最后埋在了自家對面的一棵大樹底下,卻被余長順看見,以為是埋了什么寶貝,偷偷挖出來一看才知道原來郝強一直在暗戀王紅娜。
在七零年代,大部分人初中畢業后就不讀書了,他們幾個也不例外。
雖說那時候工作是分配的,但終究是僧多粥少,王紅娜家里有點關系,給她安排了個廠里的工作,但是要上夜班。
沒有工作的郝強就經常晚上去接她下班,理由是怕她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
而那個廠里,就有付寶國。
這工作是他爹給他安排的,廠里也管不了他,他愛來來愛走走,只要不在廠里鬧事就謝天謝地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付寶國就看上了王紅娜,經常在她周圍晃悠,調戲她。
直到某天晚上,郝強在等上夜班的王紅娜時,喝得醉醺醺的付寶國跟幾個狗腿子來到廠門口,污言穢語的說要等那小娘們下班,然后把她帶走去滾玉米地。
結果郝強聽到了他們說的小娘們就是王紅娜,于是沖上去和他們吵了起來,還揚言要報警。
最后卻被付寶國帶著人圍毆了一頓,在這過程中,付寶國猛地連續幾腳,踢中了郝強的襠部。
余長順知道這事,已經是兩天后了,因為他那時在碼頭做幫工。
當時他并不知道郝強被付寶國給踢廢掉了,只知道郝強尿了好幾天的血,但怕事情傳出去丟人,不敢去醫院,只找了個赤腳醫生開了點藥。
于是,氣不過的他就去堵了付寶國,把他打了。
他咬死不提郝強,確實是為了郝強的男人自尊,怕事情被別人知道,郝強以后抬不起頭來。
當然也是因為年輕人講義氣,而這所謂的義氣,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等我出來的時候,強子已經不見了,娜娜也死了。”
余長順迷茫地問周奕:“警察同志,真的是強子害死了娜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