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老祖,要見我?”
陳平安思緒變化,腦海中浮現出昔日蒼龍城外的那一幕。
朦朧月色下,一道身影凌空而立,山風吹過,吹起半截袖袍,空空蕩蕩。
一柄長劍麻布纏裹,負于身后,不見絲毫鋒芒。
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 清風明月劍,顧家老祖,顧天仁!
陳平安倒沒曾想到,此次臨行玄靈之前,還能同顧家老祖見上一面。
對于這尊盛名在外的武道天人,陳平安有著相當的期待和忌憚。
蒼龍州城外的那一幕,給他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那等意志下的壓迫感,為他生平僅見。
顧天仁不是一般的武道天人,其鼎盛之年,曾劍斬天人,驚得碧蒼郡王府不敢強行插手蒼龍州之事。
碧蒼郡王府雖然勢大,但也不敢貿然招惹此等強者。
“武道天人,真正的武道天人。”
陳平安微微仰頭,面露期待,眸光內閃爍著興奮。
修行至今,這是他第一次即將接觸到這等層次強者。
一尊天人,真正的武道天人。
蒼龍顧家,族內占地遼闊,園林錯落,宅邸如云,宮閣裙樓,如星羅密布。
作為蒼龍州境第一世家,蒼龍顧家有著相當的聲勢。
顧家后苑,極幽深之處,景色優美,環境清幽。
一間木屋草廬前,有兩人恭敬站立。
“老祖,不孝后輩顧正南,謹遵老祖之命,特攜陳平安前來拜見。”顧正南一身白衣,拱手屈身,態度恭敬到了極致。
陳平安站在一旁,一同拱手。
此時的他,靈性內斂,緊守靈臺。以他如今的靈性之能,可以在偽天人的面前,隨意感應打量,而不被對方發現。但在一尊真正的武道天人面前,他卻沒有這個自信。
尤其是這尊武道天人,還屬于是天人中的極強者。
饒是他對面板極有自信,此刻近距離面見時,也不敢有絲毫大意。
“進來吧。”
草廬木屋,房門打開,傳來了一道沉穩滄桑之聲。
“是。”顧正南恭敬一禮,便帶著陳平安走進了草廬木屋內。
陳平安剛一走進,入眼處便看到一道身影,站在正堂的供桌前,一身灰布麻衫,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背影滄桑,既不寬厚,也不單薄,沒有絲毫波動。
“老祖。”顧正南恭敬行禮。
“晚輩陳平安,見過老祖。”陳平安有樣學樣,拱手見禮。
顧家老祖,號清風明月劍,講究得應是清風自在,明月澄澈,走的是瀟灑自在,豁達通透的路線。但此刻面見,哪怕單是一個背影,陳平安也絲毫無這種感覺。
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沉重感。
這一絲沉重,若是靈感不豐,感知不銳,難以察覺,但在他踏入木屋草廬的一瞬間,便由衷有此感受。
雖只是見禮之間,但陳平安注意到,顧天仁的身上并無此前見到的那一柄長劍。
“陳平安。”顧天仁緩緩轉過了身子,露出了一張歷經滄桑,風云變化的中年面龐。單單看去,不像是一名劍客,倒像是一名久舉不中的落魄文士。
“你很優秀,遠要比老夫當年,更加優秀。我顧家能與你聯姻,是我顧家之幸,也是我顧家之運。”
顧天仁的聲音平靜,一雙眼眸平淡無波。
“老祖過譽,晚輩愧不敢當。”陳平安拱手而答,謙和言語:“晚輩起于微末,能一路走到今天,顧家如巍峨高山,遮風擋雨,庇佑良多。傾城仙子,清冷如月,不染塵埃,晚輩一見傾心。能得如此眷侶良伴,實乃命運垂青,氣運所鐘,乃晚輩之幸也。有此聯姻,亦是晚輩之福。”
陳平安言辭誠懇道。
說話間,他的思緒變化,似是回到了初見時的那一幕。
言辭對談,細潤無聲。平淡之中,有微妙情緒。
陳平安的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當日的那一幕景象。
金輪高懸,璀璨奪目,晃得人睜不開眼。
金輪之外,霞光漫天,如天邊云彩,美麗夢幻。霞光之中,似有皎潔明月升起,明月之中,隱隱有古劍虛影。驚鴻一瞥中,似能看到劍身上密布的神秘紋路,承載著歲月的滄桑和見到的奧秘,無堅不摧的劍意,似能斬斷世間的一切。
云層之間,有雷霆炸響,蘊有神霄。
金輪,霞光,皓月,古劍,神霄 “惶惶天威”
哪怕只是些許回憶,尤能回想起當時的那一陣心驚肉跳。
如此天命貴女,他能命中相遇,更是建立姻緣。
此等妙事,不是命運垂青,氣運所鐘,那是什么!?
顧正南站在一旁,眼角微抽,他沒想到陳平安竟然還有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若非他的養氣功夫足夠,此刻恐怕早已忍不住神情錯愕了。
清冷如月,不染塵埃,他倒還能理解。
一見傾心,也還算過得去。
但這個命運垂青,氣運所鐘,是什么情況!?
家族晚輩之中,顧傾城固然優異,為家族年輕一代扛鼎之人。但這么說,是不是太過了一點?
以莽刀如今的天資才情,正妻道侶之位,若非早已被他們顧家定下,恐怕還不知會有人惦記上。
可即便如此,恐怕也有不少勢力,都還想著怎么挖這個墻角吧!?
潛龍天驕,位列榜單第二十九,二十七歲的武道大宗師,此等天資,遠的不說,就說這碧蒼地界內,像橫山宗,問心劍閣之流,怕是都起著這個心思吧。
莫說旁的勢力,莽刀的正妻道侶,即便是碧蒼郡王府恐怕都還惦記著。
若是莽刀愿意,以他如今的聲勢地位,就算是郡王府上那極為得寵的小郡主都能夠得上!
在這等情形下,莽刀是怎么說出命運垂青,氣運所鐘那句話的!?
念及此處,顧正南不禁臉色一黑,用余光觀察了陳平安一眼。
神情誠懇,面色坦誠,還真 是夠厚臉皮的!
在繼蒼龍大宴之后,莽刀陳平安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又一次地刷新了。
陳平安的話,并未引起顧天仁臉上了絲毫波瀾,他只是目光深沉地看著陳平安,許久不言。
陳平安面色坦誠,眸光清澈,沒有絲毫變化。
“你可知何為道侶?”顧天仁直視著陳平安。
“大道為志,攜手為侶,道途之上,彼此扶持,互相照看者,為道侶。性命相契,生死相托者,為道侶!共歷生死,共享繁華者,為道侶!”陳平安神情平靜,不假思索道。
“共歷生死,共享繁華。性命相契,生死相托者,為道侶!”顧天仁深深地看了陳平安一眼:“若真有那么一日,希望你能記住今天的話。”
“晚輩謹記。”陳平安神色穆然,語氣鄭重道。
正妻道侶,非是旁的所能比,實乃同行大道,共赴絕巔之人。此等情感,若真能實現,超越萬千情意,即是道侶,亦是戰友。
并肩攜手,歷世間風雨,享世間繁華。
“好。”顧天仁神色滄桑,眼角尾紋皺起,伸手輕點。
一根翠綠竹簽,憑空浮現。
一道鏗鏘劍鳴,隨即響起。
“天人劍意!”
陳平安心中微凜。
在鏗鏘劍鳴聲響起的瞬間,陳平安感覺到肌體發寒,似有切膚之痛。
但這等感觸,來的快,去的也快,轉瞬既逝。
翠綠竹簽,青光流轉,漸漸落下,落在了陳平安的面前。
“這上面承載了老夫的一道劍意,生發之下可敵天人,可為護道之物。”顧天仁滄桑沉穩的聲音響起:“此一物,便贈予你了。”
生發之下可敵天人!?
陳平安心中思緒變化,神色微凜。他拱手一禮:“多謝老祖饋贈,晚輩銘記在心。”
顧正南站在一旁,神情不變,對此等情形,早有所覺。
老祖既然面見陳平安,自然不可能空手相待,這一道劍意,顯然就是老祖的見面禮。
不過此禮之重,還是略微有些超乎他的預期。
這翠綠竹簽上,親載老祖劍意,觸發之下,可與天人匹敵。此等殺伐之寶,珍貴非常,即便于偽天人而言,都是不得多得的寶貝。
雖只是一次性消耗物品,但完全可以作為底牌手段,價值之高,甚至還要在一般的頂尖神兵之上。
陳平安神情鄭重,將翠綠竹簽,捧在手心,再度一禮:“晚輩斗膽,有一不情之請,還望老祖開恩。”
顧正南神情微訝,沒想到還會出現這等插曲。
不情之請?
是想求什么?
就在顧正南訝異之間,顧天仁的回應在木屋內響了起來。
“講。”
陳平安神情鄭重,言辭懇切:“晚輩幼年喪母,成年喪父,唯余幼妹相依為命,一路走來牽掛甚多。幼妹不善武道,而今學宮考核在即,初次遠行,晚輩身負要職,不能相陪,心中掛念不下,唯恐遭遇不測之事。今得老祖恩典,贈以護道之物。晚輩斗膽,提請老祖,此護道之物,晚輩可否交由幼妹,護持一途。”
交由幼妹,護持一途?
顧正南神情微怔,他沒想到陳平安提的會是這樣的要求。
未曾預料,莽刀陳平安竟是如此重情重義之人!?
可敵天人的護道之物,即便是他都有些許心動,此護道之物,于他而言都算是珍稀非常,于陳平安而言,那便更是如此。但此等護道之寶,陳平安竟甘愿放棄,轉而交由幼妹護持。
此等心性抉擇 顧正南不由有些恍神。
一人起勢,以尋常之物,護持家人,乃世間常事。但甘愿以自身珍稀保命之物相贈,交由幼妹護持,此等之事,世所罕見。
莽刀如此心性,于顧家而言,實乃幸事。
木屋內,陳平安拱手行禮,神色鄭重,言辭懇切。
顧正南思緒變化,隱有觸動。
顧天仁神情平靜,雙眸深沉,站在陳平安的身前。
隨著陳平安的話音落下,木屋內便陷入了寂靜,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足足過了許久,顧天仁的聲音才響了起來。
“可。”
“多謝老祖成全,晚輩感激不盡。”陳平安鄭重行禮。
“無妨。”顧天仁面容滄桑,神色平淡道:“此物既已贈予你了,理該由你定奪。”
顧天仁所言,雖是個理兒。
但世間之事,大多不認的就是個理字。
若世間只有理的話,那很多事情也不必那么麻煩了。
陳平安神情不變,面露感激,鄭重其事道:“老祖寬宏,晚輩代幼妹謝老祖。”
贈完翠綠竹簽后,顧天仁似無所聊之意。
在簡單問詢了幾句后,他便緩緩轉過身去。
轉身之間,衣袍晃動,右臂下的袖袍空空蕩蕩。
若非親眼所見,恐怕都不會有人相信,這以劍聞名的顧家老祖,竟會是一個獨臂。失去的那條手臂,還是曾用來持劍的那一只右手。
清風明月劍,顧天仁,劍法通神,尤擅右手。劍意之下,如清風明月,縱橫三百里。
右手已斷,如何持劍!?
“若是無事,便可就此離去。”
顧天仁的聲音傳來,陳平安顧正南等人心領神會,紛紛拱手告退。
拱手之間,陳平安余光微落,落在了木屋正前方的那張供桌之上。
供桌上呈列著一些物品,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一柄沒有劍鞘的長劍。
長劍銹跡斑斑,已是斑駁之意。
在長劍的上方,供桌的最中央,是一塊靈牌。
心念之間,陳平安也已拱手行禮完畢,同著顧正南,一前一后走出了這件木屋草廬。
兩人走后,木屋內一時便寂靜了下來。
顧天仁凝視著面前的供桌令牌,神情寧靜得好像一座冰冷雕像。他看著令牌,看了許久許久,恍然間,某一時刻,似有無數追憶涌現心頭。
他神情微顫,如跌撞般向前邁出了一步,如半倚般靠在供桌上,顫抖地伸出手,輕輕摩挲靈牌上的文字。
再回首時,已是老淚縱橫。
悲切無聲,時光似是定格,定格在靈牌之上。
亡妻吳敏之位。
他微微抬眸,望著木屋間的一切,依稀間,眼前似乎又看到那個手持玉劍,明媚瀟灑的少女。
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我這一生,修清風,修明月,唯不見愛妻共白頭。
修了半生的清風明月,可為何修不來與你共白頭。
這清風明月 不修也罷!
磅礴意境,如天地澆灌,無聲悲切,似有情動鳴,劍勢如山海,如高天無盡!
此一劍,名追憶。
自修來后,只出一劍!
“平安,怎么了?”
走出木屋許久,顧正南見陳平安似有恍神,不禁開口相詢。
“沒什么。”陳平安微微斂神,微笑應答。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在剛剛,他感受到了一陣心悸之感。來源不明,但卻是那般悸動,令人心顫不止。
“錯覺么”陳平安微微垂眸,神色間浮現出一抹幽靜深沉。
修至他這等境界,錯覺之談,極難出現。若真出現,多是幻境秘法所致。如今無緣無故,情形如何,不言而喻。
顧家的后苑極大,直至與顧正南分別,走出后半部分,陳平安的心中才稍下緩解。
本以為青陽血煉法第二煉圓滿,足以給他相當的底氣,但如今才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武道天人,覽天地變化,可天人者,遨游世間,亦有強弱之分。
只此蒼龍州一州之境,便是藏龍臥虎,若放眼天地,又將是何等開闊?
蒼龍諸州,碧蒼地界,北海天地,萬載雪神宮,浩瀚北境,還有王朝四境。
山河仗眼量,星羅踏天行!
道途漫漫,道阻且長,此一生,當常懷謹守。
陳平安心念緩緩平息,面色平靜,神情平和,沿著幽靜石徑向外走出。
才剛剛走出沒多久,身側月洞處,便傳來了一道悅耳之聲。
“姑爺。”聲音清脆,嬌俏可人。
陳平安停下腳步,緩緩轉身,便見一嬌俏少女,手捧長劍,俏生生地站在月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