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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笑道:“雖說琮哥兒不在家,但你們姊妹常在他身邊,也學到他的見識和手段,大事情也能拿定主意。
按著林丫頭方才所說,如此應對必定沒錯,如今事情也定了,你們姊妹自己說話,陪著我們老的沒有趣味。”
黛玉和迎春便起身告辭,王夫人等她們出了堂口,說道:“老太太,老爺的官位,難道我們就這般聽之任之?”
賈母一聽此話,臉上不動聲色,說道:“我知你的心思,即便勛貴大族,也有順逆起落之時,不過常理罷了。
你心思還要往敞開想,這些日子因琮哥兒晉官,都有世交老親女眷走動,常說道軍囤泄密案,鬧得十分兇險。
齊國公陳翼是八公之中,至今尚襲公爵之人,還是五軍都督府上官,在官場上的根底,如今比賈家還要深湛。
可是即便這樣的人物,孫子陳瑞昌被確證泄密,前后不過幾天時間,陳翼的副帥都督之位,便被圣上罷免了。
不然琮哥兒年紀輕輕,怎能順風坐上都督之位,老親中還傳出風聲,陳翼被錦衣押解回京,可能會入罪降爵。
可知圣上對軍囤泄密,是何等的深惡痛絕,政兒雖未直接牽聯泄密案,但因薛蟠的緣故,畢竟已妨礙上關系。
此事連齊國公都無法幸免,政兒又如何能全身而退,真如林丫頭所言,政兒最終降職貶官,就算是全身而退。
你要想的長遠些,別太在意誥命虛名,只要東西兩府妥當,政兒支撐二房,一家子都安穩,你也吃不了大虧。”
王夫人被賈母道破心思,臉上一陣發燒,心思已被賈母牢牢拿住,哪里還敢多說半句,不然可真是要臊死了。
賈母嘆道:“你們以前心里必定不服,都說我偏寵林丫頭,比自己孫女兒都看重,今日你也聽到她那番言語。
這丫頭出身文宦世家,讀了滿腹詩文,未到及笄之年,就這般聰慧通透,見識不凡,尋常姑娘哪有她這能為。
咱們家幾個丫頭,多少都有些不如她,你別看她外頭文弱,骨子里可要強,如今性情也變開朗,愈發更好些。
將來要做上世家太太奶奶,怕比我們都厲害幾分,我才會想著許給寶玉,終究不能如愿,也是他們命數罷了。
可惜林家是江南世家,且早就斷了爵位傳承,如海又是揚州在任,林家在京兆并沒有根底,倒是有些可惜了。
將來也不知哪個有福,得了林丫頭這金疙瘩,才貌雙全,宜家宜室,相夫教子,幾輩子福氣,由著他得意的……”
王夫人心思陰冷狹隘,性情偏執狠厲,最不喜通透靈秀的女子,覺得這種女子太聰明,少規矩,生來就不安分。
當初她不喜小姑子賈敏,如今也不喜她女兒黛玉,都因為這等偏見,見賈母將黛玉夸得過份,心中很是膈應不喜。
但她卻聽出賈母話里意思,如今已看重琮哥兒權勢,想過要撮合林丫頭和琮哥兒,終究覺得不太妥當。
因林家雖是書香門第,卻偏居江南一隅,并無神京權勢根底,未免美中不足,只有保齡侯史家最匹配。
神京史家一門雙侯,還是老太太的娘家,三老爺史鼎更是皇帝肱股之臣,賈史聯姻才能大漲兩家權勢。
王夫人也出身世家,這么淺顯道理自然明白的,雖說東府那小子有賜婚前兆,但卻有一門雙爵的榮耀。
老太太早算計兩脈相傳的伎倆,想要撮合賈琮和湘云的心思,不是一天二天,賈史兩家多半心照不宣。
想到自己寶玉只能娶皇商之女,東府那小子卻這等風光,勛貴千金和官宦小姐,由著他挑揀,當真沒有天理……
伯爵府,內院花園。
春風細細,石徑幽涼,黛玉和迎春從西府回來,信步在內花園閑逛說話。
她穿件織金撒花對襟長襖,珊瑚紅小領中衣,桃紅褶裙,靚如芝蘭,細腰纖纖,膚凝如玉,仙靈嬌俏,風姿綽約。
迎春說道:“林妹妹,照你方才所說,陳家大兄幫了大忙,若不是他出了上表請罪的主意,二老爺怕要落了大罪。
琮弟如今又不在家,兩府里外少了主事,若事情真到了那種地步,他回來見二老爺落難,也不知該怎樣懊惱焦心。”
黛玉說道:“二姐姐,其實有些話語,方才我沒和外祖母說透,陳家大兄登門襄助,不僅因他和三哥有同門之誼。”
迎春神色迷惑,說道:“妹妹這話是何意,難道陳家大兄登門相助,這其中還有另有隱情?”
黛玉說道:“二姐姐因不熟悉陳家之人,所以不會往深處去想,但是陳老大人對我父親有提攜之情,兩家一向交好。
因為我長居外祖母膝下,父親書信中常教誨京兆之事,讓我熏陶神京人物風華,父親信中便常提到吏部尚書陳大人。
這位老大人宦海沉浮,當年中宮更迭,他曾受到牽連,仕途幾起幾落,終至六部魁首,是思慮縝密,官途精深之人。
父親說他處事練達,謀定后動,不是輕舉妄動之人,陳家大兄登門相助,這不是一件小事,必定是得了老大人授意。
二舅舅落罪馮淵之事,已關聯軍囤泄密大案,陳家卻勸說二舅上報請罪,已有隱罪干政之嫌,甚至于有礙圣駕視聽。
陳老大人乃睿智之人,按常理不會激進如此,除非他覺得如此處置無妨,歷來官員問究定罪,權柄昭令皆歸于吏部。
二舅舅的停職羈府公文,必經圣駕與吏部落定,前任副帥都督陳翼,已經因次孫陳瑞昌之罪,被朝廷罷免伐蒙軍職。
三哥哥這位繼任副帥都督,也爆出親眷牽扯要犯落下大罪,一而再之事,圣上和朝廷顏面何在,伐蒙戰事軍心何存。”
黛玉看了下左右,放低聲音說道:“所以,陳家大兄入府相助,必得了陳老大人授予,陳老大人卻是秉承圣意……”
迎春聽了心中震驚,又聽黛玉說道:“事情根底必定是這樣,只是這些話語太犯忌諱,榮慶堂里一向藏不住事情的。
三哥哥也曾說過,西府耳目混雜,二太太又是這等性子,話語舉止讓人擔心,我哪敢把話出口,自己能明白就是了。
總之二舅舅也算有運勢的,這次即便落下罪愆,卻不會生出什么大禍,歸根結底都是三哥哥的緣故。
此次三哥在城外立下軍功,圣上封賞十分優厚,如今有陳家大兄之事,可知圣駕對三哥哥期望殷厚。
就盼著三哥哥一番風順,這次能夠再立軍功,早日戰勝凱旋,家里些許小事,都是不值當的,終歸煙消云散。
神京以北,云胭以西,遠州城。
天宇遼闊陰沉,高大巍峨的雄城,猶如天塹,橫亙東西,屹立天地,似能阻斷一切世間洪流。
堅固斑駁的城墻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傷痕,都是箭矢刀槍肆虐的痕跡,城頭上兵卒戒備,刀槍林立,弓弦待張。
城墻下翻倒不少云梯,躺滿倒斃的兵卒尸體,死狀各異,或被刀劈劍刺,或被箭矢穿胸,更多是從高處墜落而死。
陣亡尸體之中,夾雜少量大周軍卒,皆死狀凄慘,身有劈砍創傷,四肢扭曲折斷,乃兩軍相互拼殺時從城頭墜亡。
倒斃的尸堆中間,插著燃燒的火箭,火苗灼燒著尸身,泛出黑煙滾滾,散發作嘔的焦臭,以及濃郁窒息的血腥味。
天地蕭瑟,殺氣縈繞,人命猶如草芥,血肉糜沒黃土,不管是走向勝利,還是傾倒失敗,每一步都要用人命涂抹。
自三日之前,平遠侯梁成宗放棄遙山驛,連夜退兵至遠州城,安達汗便率大軍追擊南下,半日后在城外三里扎營。
大周殘蒙近二十萬大軍,亦如當日鏖戰遙山驛,再次在遠州城針鋒相對,只是此次雙方對峙,大周退守處于下勢。
最近兩日安達汗已發動數次攻城,動用不少兵力,攻勢日漸猛烈,但梁成宗堅守不出,不急不躁,守城很是穩妥。
在城墻下交戰區域范圍,城頭弓箭射程之內,被挖掘無數陷坑,并布置了密集拒馬,殘蒙大隊精騎根本無法靠近。
安達汗曾想填平外圍陷坑,便于騎兵向城頭游走射箭,但只要靠近城頭射程內,便遭到箭雨攻擊,根本無法得逞。
且周軍事先有充分準備,箭矢充裕似用之不竭,安達汗想攻陷遠州城,只能靠步卒登城,甚至要將騎兵改為步卒。
只是殘蒙歷來擅長馬戰,步卒攻堅非其所長,兩日攻城已折損不少兵卒,好在周軍拒城而守,從不主動出城迎戰。
甚至每次擊退登城攻勢,城頭便停下箭雨追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安達汗也放緩攻勢,歇息兵馬,另圖他法。
只數萬大軍扎營對峙,即便放緩兵馬攻勢,每日糧草消耗卻停不下,北向糧道絡繹不絕,大周殘蒙再次陷入膠著……
城頭之上,大周伐蒙軍督師梁成宗,頂盔摜甲,威武整肅,氣宇朗毅,正舉著千里鏡,向數里外的殘蒙大營眺望。
那里營帳綿延,猶如繁星密閉,填滿數里外視野,清晰可見兵馬如蟻,運動頻繁,秩序井然,讓人不由心生凜然。
而在極北的遠方,清晰可見煙塵滾滾,看到大隊兵馬南下,正陸續匯入殘蒙大營,因是殘蒙陸續南下的增援大軍。
梁成宗身邊站著遼東副總兵劉永正,因賈琮不在遠州軍中,劉永正實際承擔著副帥事務,日夜巡防城頭不敢懈怠。
劉永正說道:“大帥,我們首日守城動用一萬兵力,往后兩日已減至七千兵力,遠州城城墻寬大,跨度超過數里。
七千兵力只是堪堪夠用,每次敵軍攻勢加劇之時,七千人的城頭防線,便會顯得略有單薄,又時會顯得捉襟見肘。
大帥,是否將兵力恢復至一萬,城頭調動守備多些游刃有余,以保守城萬無一失?”
梁成宗搖頭說道:“我們在城外射程之內,設置陷坑拒馬,又以箭雨壓制,攻城兵力無法展開,已被壓制一定數量。
七千人守城,雖不算充裕,但苦戰之下可旗鼓相當,未到危急時刻,不可輕易增兵,讓安達汗能感知守城兵力強弱。
一旦攻城家劇,可在城下布置充足后備,隨時對城頭守軍輪換,讓他們保持充沛戰力,確保防線穩固,不易被突破。
但是,守城兵員只需輪換,不到萬不得已,城頭兵員不得超過七千數,要在城東圈定地勢高處,設置兩處防線缺口。
明日殘蒙如再次攻城,可在缺口處露出破綻,可讓部分敵軍登城,人數控制百人左右,缺口處需要預先設陷阱埋伏。
等敵軍登城之后,就地絞殺于城頭,此類破綻隔日設置,打亂既定規律,讓敵軍無法揣摩,此事慎重由你親自應對。
要讓安達汗能夠知曉,遠州城城高墻深,我軍雖拒城堅守,但其不是固若金湯,我軍或許后繼乏力,并非無懈可擊。
要給敵軍攻陷城池之必要信心,就能將其牢牢牽制在城下,消耗他們的人命和糧草,我們以逸待勞,他們勞師遠征。
雖然他們從北地軍囤,搶掠六十五萬擔糧草,或許夠他們消耗一年之久,但我們牽制他們兩月時間,便已經足夠了。
賈琮揮師北上,千里奔襲,要給他爭取足夠的時間,讓他有盡可能大的轉圜余地,此乃此戰之關鍵,戰敗在此一舉。
此外,傳令遠州城兩翼各處城寨,務必嚴加戒備,加大各處巡防,不可讓殘蒙一人一馬偷入關內,疏忽者就地處斬!
不能讓安達汗探知關內消息,安達汗雖狡詐,但蠻海兩萬大軍下場,在沒見識過火器之威前,是他難以想象的……
在安達汗起疑之前,要通過城頭防線控制,將眼下態勢予以維持,盡可能長的時間。”
劉永正向北眺望,說道:“大帥,威遠伯孤軍深入,所行兵謀戰策,雖然頗為巧妙,但也兵行險著,著實令人擔憂。”
梁成宗說道:“當初鴉符關大捷,我們都沒想到可以大勝,神京東郊數千之軍,對峙兩萬精騎,更超出于常理之外。
不說這些驕人戰績,不管是科場奪魁,還是下江南斷案,他總能讓人驚奇,此戰謀略宏大縝密,我相信他可以做到。”
遠州城外,殘蒙大軍營帳,后營轅門初飛馳出一只隊伍,約有數百名殘蒙精騎,出轅門后便整齊駐馬肅立。
為首之人一身戎裝,頭戴金盔,腰懸彎刀,風姿俊美,英武颯然,胯下草葉黃寶馬,低聲嘶鳴,似欲奮蹄。
正是鄂爾多斯部諾顏臺吉,他身邊一人身材高大,須發花白,衣飾華貴,豪邁威嚴,卻是部落之主吉瀼可汗。
諾顏馬上回望遠州城,說道:“父汗,此次安達汗戰意昂揚,從宣府增調二萬軍南下,似對遠州城志在必得。
因兵將日益增多,軍糧調集不絕,三大部落都要調兵護糧,父汗覺得此次他真能功成,突破三關,直取神京?”
吉瀼可汗說道:“我倒是沒想的太遠,只是這幾日我軍攻城,我對周軍城防十分留意,想來你也多少看些端倪。
這兩日遠州城守御的周軍,數量有明顯下滑,部分城垛防守過于單薄,我軍如加大攻勢,周軍必定會顯出破綻。
原先梁成宗連夜琮遙山驛撤軍,此人一向善于用兵,多少還會令人謹慎觀望,但城頭駐防周軍數量竟持續下滑。
說明蠻海率軍關內糜亂已深,梁成宗率軍后撤遠州城,就是為據城而守,抽調兵力回師應對,局勢已毋庸置疑。
漢人有句俗話,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蠻海麾下兩萬精騎,如能擋住梁成宗回軍反撲,并能與之對峙且周旋。
梁成宗即便是當時名將,也會就此陷入疲于應付之地,此戰大周便會陷入巨大頹勢,安達汗增兵增糧正當其時。
眼下要看后續幾日攻勢,如遠州城頭被我軍沖破缺口,便是周軍陷入強弩之末關口,再如何堅守必有城破之日……”
諾顏臺吉說道:“父汗說的很有道理,當年先祖敗于大周李天凌,遁入漠北保存族血,難道真能再次重凌中原河山?
我聽額吉多次提起,當今大周天子雖狠辣狡詐,于治國卻算才略精干之君,梁成宗更是當時名將,曾經數敗安達汗。
沒想此次兩邦交戰,這對君臣快速陷入頹勢,讓人始料不及,大周火器盛名于世,也至今不見動用,實在不得不防。”
吉瀼可汗看了諾顏一眼,目光似有深意,說道:“我知你在神京結交賈琮,敬慕其才略氣度,但他終究只是個少年人。
兩邦近二十萬人之大戰,戰局瞬息萬變,難以捉摸,非一人一事可以扭轉,賈琮雖然名聲響亮,難道還能勝過梁成宗。
此次安達汗讓三部各派軍護送糧草,其實讓舒而干去就好,你又何必親自領軍護糧……”
諾顏說道:“我是部落臺吉,我親自領兵運糧,可多帶走五百精銳護衛,減少鄂爾多斯部傷亡。
每一個鄂爾多斯部勇士,都是部落最寶貴財富,只要讓他們少陣亡于城下,我跑一趟也值得,且呆在陣前也無趣。
父汗,十日后我押糧返回,若遠州城依舊固若金湯,我們就需另做打算,不能被安達汗牽引局勢,以免越陷越深。
到時我想選調心腹精干,往西回旋繞道潛入關內,希望能接洽威遠伯賈琮,雙方重議邊地私貿往來之事……”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