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街,榮國府。
雖臨近正月十五,依舊冷風蕭蕭,清寒刺骨,好在天氣正好放晴,陽光明媚煦暖,消融幾分凜冽。
園中花樹蕭瑟,冬青翠綠,修剪的低矮灌木,郁郁生機,冬陽炙烤,空氣中彌散淡漠的草木青氣。
蜿蜒曲折的風雨游廊,綠瓦紅柱,色采軒朗,掩映滿園草樹之中,顯得格外雋秀通幽。
游廊上幾個人影穿梭而行,正朝著榮禧堂方向而去。
走在頭前的正是三姑娘探春,身穿粉色折枝梅花刺繡圓領袍,纖腰裊娜,身姿玉立,眉眼俊俏。
秀發猶如墨染,挽成精致纂兒,點綴幾枚珠花,簪一支紅寶步搖鳳釵,陽光下光暈閃動,異常清雅華麗。
身上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隨風卷動,紅艷璀璨,愈發襯托得人似嬌玉,芳華醉人。
她身邊跟著丫鬟侍書,身后跟個十三四歲少年,穿雨天青暗紋軟綢袍子,相貌清秀,目光亂瞟,正是賈環。
他看著前面的探春,眨了眨眼睛,突然快走幾步,挨近探春身邊。
腆著臉說道:“三姐姐,現在時辰還早,我難得來西府一趟,我想四處逛逛,再去見琮三哥也不遲。”
探春聽了這話,一下停住腳步,盈盈雙眸透出銳氣,讓賈環心里發毛。
皺眉說道:“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我提醒的話都忘了,你要再起歪心思,我就一氣告訴老爺。
老爺會不會打死你,我是不知道的,但你一輩子進不得西府,那可是一定的,你要不信盡管胡鬧!”
賈環被探春叫破心思,神情頗為狼狽,一時諾諾不敢言,誰讓自己姐姐太精明。
今日探春突然來說,帶她去見見賈琮,讓琮三哥指正功課,查缺補漏,入國子監也多幾分根底。
賈環雖有些緊張,但進西府還是愿意的,本想借此去瞧瞧彩霞。
他雖和彩霞相好,不過從小一起長大,彩霞又生的好看誘人,少年知慕少艾,才做下血氣風流之事。
原本不到納房相守之念,沒想彩霞被寶玉收房,反而激起他心中意氣,愈發對她念念不忘,有些著魔似的。
自彩霞入了寶玉房頭,他數月沒見過彩霞,即便除夕酒宴,他也被拘在男席。
即便入花廳敬酒之時,正遇上彩霞離席走開,心中念起風流往事,多少有些抓心撓肺般。
探春又下了口徑,入國子監前不讓擅入西府,趙姨娘也看得死死,當真抓不住半點空檔。
他見探春這般嚴厲,嚴防死守,也不由泄了半肚子氣。
苦著臉說道:“三姐姐,我可是你親弟弟,你對我也太兇了,動不動就整治我。
你對琮三哥哥這么上心,但凡對他的一半好,來對我這親兄弟,我就心滿意足。”
探春撇了賈環一眼,說道:“你比得上三哥哥嗎,你有三哥哥一半出息,我就每天捧著你,保準你受用。”
賈環不服氣說道:“三姐姐,你什么都拿琮三哥來比,你還讓不讓人活,擺明要作踐自己兄弟。”
探春說道:“環兒,你要知道好歹,道理我都說了,趁早死了那份心,省的害人害己。
如今北邊蒙古人興兵,三哥哥多半也閑不住,在家的時間也有限。
你過了正月十五,就去國子監入學,他才叫你過去說話,多半還是看老爺情面,你可別稀里馬虎的。”
賈環聽了這話,對和賈琮見面,心里多少沒底,心思卻拐到旁的地方。
問道:“三姐姐,聽說蒙古韃子要打過來,琮三哥戰功顯赫,掃平過女真韃子,他是不是也會出征。
老爺昨日還說起,琮三哥是天生名將,有先祖榮國血脈遺風,如今蠻夷犯邊,皇上必定會讓他出征。
老爺說琮三哥要再立功勛,賈家可又要風光起來了,老爺每次說起琮三哥,兩眼都會放光,看著有點嚇人……”
探春神情不振,說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但老爺多半沒錯,三哥哥是火器大家,這等戰事落不下他。”
那日在榮慶堂中,姊妹們一番閑話,提起九邊戰事突起,湘云便說三哥哥又要出征建功。
探春心思與迎春、黛玉等契合,內心深處不愿賈琮冒險,但也知道這種事,多半身不由己。
賈環神色憧憬,說道:“三姐姐,讀書真的好嗎,做個武將,立馬橫刀,那才叫威風,哪個看著不怕!”
探春斜了賈環一眼:“就你這個樣子,松松垮垮,站坐沒個正行,騎不得馬,舉不得刀,也想立馬橫刀。”
賈環臉色尷尬,說道:“三姐姐,瞧你這話說的,誰生下來就是武將,還不是當兵從軍練出來的。
三哥哥小時也手無縛雞之力,不然也不會被大老爺揍得半死,他的本事也是后來學的。”
探春大眼睛一瞪,訓道:“你敢譏諷三哥哥,我看你戒尺挨得不夠,這會子又想討打!”
賈環嚇了一跳,自己說其他的,即便被挑出毛病,三姐姐多半訓斥幾句,左右也是愛理不理。
唯獨牽扯到琮三哥,但凡言語有些隨意,三姐姐立刻就會翻臉,要被抓住痛腳,必定要整治自己。
連忙說道:“三姐姐,我可不是歪派琮三哥,我就說個意思,我也很佩服琮三哥,天地良心的話。”
探春哼了一聲,說道:“環兒,我勸你不要好高騖遠,從軍為將,你以為這么容易的事。
三哥哥能沖鋒陷陣,能出生入死,能臨陣斬將,這些你也能做到?
別覺得三哥哥能做,旁人都能輕易做到,神京多是世家勛貴子弟,世襲罔替威遠伯,可就三哥哥一個!
我勸你還是腳踏實地,你現在讀書稍許進益,千萬不要懈怠分心。
好生用功幾年,只要能夠進學,一輩子就有了根底,以后做什么事情,也就有了依仗。”
賈環有些泄氣,說道:“我聽姐姐的便是,要是真的進學,我再去從軍為將,這該沒話說了吧。”
探春聽他還肯讀書,心中松了口氣,說道:“先顧好眼前讀書進學,從軍之事以后再提。”
她想想又覺不對,說道:“我看你也別想多,姨娘就你一個兒子,我慫恿你當兵,姨娘非翻臉不可……”
賈環不肯死心,說道:“三姐姐,姨娘都是聽你的,她翻臉你也翻臉,她必定就依了。”
“你這是不孝,別想我跟著你胡鬧!”
“三姐姐,我這是上進……”
榮國府,榮禧堂,東廂三間耳房。
陽光耀眼明亮,透過南向花格窗玻璃,帶著溫和煦暖,毫無阻礙涌入室內。
使整個耳房內光線明亮,書案上鋪筆墨紙硯,小紅和玉釧正臨案練字。
兩人被賈琮悉心教授幾日,用筆運腕不像初時生硬,看著已像模像樣。
陽光照在她們身上,映得婀娜身姿,一覽無余,很是養眼。
賈琮在兩人身邊打轉,看到那個行筆尚有瑕疵,或言語指正,或扶手引導,耳鬢廝磨,多生旖旎。
玉釧每逢其時,泰然處之,笑意盈盈,小紅卻忍不住臉紅,靈巧勁斬去一半,有些暈暈乎乎。
今日一早賈琮便去城外火器工坊,這幾日工坊人力和物力,集中在瓷雷和火彈營造。
比起火槍和火炮鑄造,瓷雷和火彈營造工藝簡單,營造速度也大幅加快。
因眼下大戰在即,賈琮將所有工匠,分成早晚兩班,日以繼夜的趕工,庫存瓷雷火彈數量,與日俱增,頗為可觀。
隨著營造速度加快,原材料耗費隨著加大,工坊庫存材料即將告罄。
賈琮便親自去戶部衙門,商洽營造材料征調,因其中其中硝石、硫磺等物,如今都是民間禁運之物。
只有戶部廣積庫才有權征調儲存,原本這類材料接洽事務,都是副監劉士振、管事錢槐等操辦。
但如今面臨殘蒙戰事,神京城外匯聚數萬大軍,九邊軍囤被劫,九鎮糧草也捉襟見肘。
戶部糧草征集之務異常繁重,官衙所有官員吏員,全都夜以繼日操辦此事,人力物流難以見縫插針。
賈琮擔心讓劉士振或錢槐出面,只怕說話份量不足,導致營造材料供給延誤,必定會影響后續戰事。
雖然嘉昭帝針對殘蒙戰事,還未籌謀火器用兵方略,但這不過是時間早晚,或許就在最近幾日。
而賈琮在遼東平定女真,彰顯的火器將兵才略,朝中不做第二人選,他必定會領兵出征。
按照他的戰略意圖,充分達成各類火器營造儲備,決定火器應敵的生死成敗。
對于此事他不敢稍有疏忽,能夠親力親為,迅速達成營造目標,他就不輕易假手于人。
好在今日他去戶部接洽,主事新任左侍郎是老成之人,清楚賈琮深受圣眷,更知曉火器應敵重要。
宮中對工部戶部早有諭示,戰時涉及火器營造,賈琮有專施之權,各部都需協同。
雖說眼下戶部籌集糧草,十萬火急,異常繁重,但人的名樹的影,戶部左侍郎還是給予最大協同。
他也是新官上任,事事謹慎,賈琮這種世爵勛貴,又是圣上倚重之臣,不說去溜須拍馬,至少盡量不去得罪。
不然這少年辦不順當事情,在圣上跟前替自己美言幾句,自己八成吃不了兜著走。
不僅將廣積庫庫存硝石硫磺,除留下必要儲備應急,另八成都劃撥火器司營造之用。
還抽調少量戶部人手,從原料產地征調不足之量。
賈琮在戶部衙門不足一個時辰,相關核準公文及上書奏本,就全部擬定完畢,即刻就被送通政司核批。
庫存硝石硫磺次日便運抵工坊,畢竟官衙相干程序,還是需要半日時間,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
因火器原料籌集乃當務之急,工坊營造事務由劉士振看護,他倒不用時時在場。
便告知戶部處事官員,如有不盡之事,可隨時傳信府邸接洽。
他回府后正遇上探春,兩人說起賈環入監之事,賈琮想到如今戰事緊急,只怕在家閑暇時間不多。
心中顧念探春教導兄弟之情,便讓她帶賈環來榮禧堂說話,書經之事也好指正一二,也算盡一份心意。
趁著探春去東路院叫人,他便順便查驗小紅、玉釧的認字功課。
他剛給小紅糾正運筆竅門,守門丫鬟便來傳話,說三姑娘帶著環哥兒,已經入了正廳堂屋。
賈琮拿了一卷書冊,獨自去了正廳堂屋。
見探春正坐右首側座,端著茶盅慢飲,賈環卻直愣愣站著,神情有些窘迫。
他見了賈琮進來,神情局促叫了句琮三哥,舉止著實有些發怵。
賈琮笑道:“我聽三妹妹說起,近日環兄弟讀書用功,頗為長進。
叫你來切磋幾句,來日進國子監,也好有些助益。”
賈環戰戰兢兢說道:“琮三哥是翰林學士,我可當不起切磋二字,琮三哥有話盡管教訓。”
探春見賈環雖神情畏縮,好在應答還算得體,心中松了口氣,這弟弟還有些爭氣,不枉自己一番苦心。
賈琮見賈環神情緊繃,也不先問課業,只是說些日常閑話,等到他神情略微松弛。
這才挑經義要緊之處,由淺入深考教賈環,神情莊重,不再和藹,隱隱凜然生威。
賈環雖有些緊張,好在這兩月時間,時時被探春耳提面授,又常被賈政叫去考教。
面對這種考答場面也有些捻熟,倒不至于像以往那樣潰不成軍。
因賈政每次都叫寶玉賈環同來考教,寶玉因心中排斥經義,問答之時難免僵化敷衍。
賈環讀書只有勤懶,心思也比寶玉簡單,不像寶玉不愿讀書,生生臆想祿蠹圣賢之言,大大削弱勤苦心志。
他這兩月被探春鞭策,用的又是賈琮注釋論語,心思簡單,反復誦讀,多少已經入腦。
回答賈政考教,之乎者也,頗有幾分頭頭是道,比起寶玉詞不達心,自然高下立判。
賈政因此常夸獎賈環,訓斥斥責寶玉,賈環只要見寶玉被作踐,他便越發自信得意。
對于考教竟多出許多篤定,此情此景探春也不知情,兄弟鬩墻有此奇效,也算奇葩一樁……
賈環面對賈琮考教,比起面對父親賈政,卻更窘迫三分,即便賈琮比父親溫和,那種威壓卻不由自主。
況且賈琮考教之法,比賈政探春高明許多,先淺取經義原文問答,入深便以引申之意考教。
這已是正統書院教諭之法,賈環只混讀家塾而言,已經略有些難度。
好在賈環雖答問磕磕碰碰,但也都是有問必答,至于是否深邃,是否契合細密,自然另當別論。
探春聽的時而頷首,又時而皺眉,對兄弟答問似不太滿意。
賈琮笑道:“三妹妹,環兄弟功課學的不錯,實在頗有長進,只要持之以恒,必定讀書有成。
三妹妹教導有方,當真才量不俗,依我看只要用功幾年,進學必是可以的。”
賈環方才答問戰戰兢兢,他雖經義學識不深,但心中也是清楚,賈琮方才所問,自己回答捉襟見肘。
沒想賈琮竟夸自己有長進,賈環不禁兩眼發光,渾身不由自主振奮。
畢竟堂堂翰林學士夸贊,比起自己老爺的贊許,讓賈環覺得與有榮焉,實在體面太多。
探春聽了賈琮贊許弟弟,雖也有幾分高興。
還是說道:“三哥哥,環兒方才問答,有許多不足之處,三哥哥不要姑息,免得縱壞了他。”
賈環一聽這話,臉色不禁一垮,只是自己姐姐厲害,他可不敢半分放肆。
賈琮笑道:“三妹妹對弟弟嚴謹,自然是很好的,環兄弟畢竟才十三歲,對經義有這般領悟,已算很不錯了。
年紀輕輕,來日方才,將來必定還會進益,我讀了這么多年書,總不會輕易看錯。”
賈環聽了賈琮這番話,頓時精神有些抖擻,探春看他神色變幻,突然明白賈琮用意,嘴角微抿,不再說話。
賈琮取出帶來的書卷,說道:“你入國子監讀書,我沒什么好東西送你。
這冊時文集子,我院試時用過,上面八股我都做過批注。
如今你讀著還有些吃力,等到用功一二年,熟讀貫通四書,再拿出仔細揣摩,將來必有進益。
望你入監之后,用功讀書,不要辜負三妹妹的苦心,將來為你姨娘和姐姐增光添彩。
探春聽了此話,雙眸微微濕潤,但在弟弟面前,不敢多看賈琮。
鄭重說道:“環兒,你可要記好了。
三哥哥批注的集子,是賈家文華秘傳,務必好好保存,不得輕易示人,以免褻瀆。”
探春會說此言,自然有她的道理,當今之時,科舉之路,萬眾矚目,士人改變命途唯一路徑。
歷來書香門第,文萃世家,比起旁門平戶,更易出科舉才俊,便是數代積累,家風熏陶,文華傳承。
柳靜庵號稱文宗學圣,以一身驚人才略,在家坐館十幾年,悉心教授子弟,創下柳門八進士盛名。
文華家學傳承,事半功倍之榮,可見一斑。
賈琮曾經三度登科魁首,春闈會元,榜眼進士,受封翰林學士之位,已是當世科舉絕頂人物。
他親手批注的八股時文,對于科舉士人而言,是千金難求的無價寶。
身為賈家子弟,自然視同拱璧,以為學業依仗,延續文華家譽。
在探春看來這本集子,份量實在不輕,幾有衣缽之意。
三哥哥日常沒和環兒往來,堂兄弟情義普通,他卻拿出批注時文相贈,這是念著和自己的情分。
探春芳心激蕩,心中既是感激,又泛出無由酸楚,柔腸百轉,才會這般慎重告知弟弟。
賈環雖然年少,也不是愚蒙之人,自然清楚這本批注集子,實在是上好的東西。
自己只要用功幾年,將這本集子學透學精,多半能考個秀才回來,便能羞死寶玉這貨!
賈環想到這里,不禁得意洋洋,雖克制住哈哈大笑,難免有些得意忘形。
他從賈琮手中接過集子,沾沾自喜,笑道:“三姐姐盡管放心,我懂你的意思,一定小心保存。
這好東西絕不能讓人看去,不然他們上榜進學,我卻要名落孫山,豈不是白白做了笨蛋!”
探春方才滿腹情絲萌動,對弟弟學業更生出期望。
沒想這不著調的東西,說出這等混賬話,不禁氣得俏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