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歲入臘月,新春在即,榮慶堂各處帷幔、窗屜、屏風、坐褥等都煥然一新。
明間地面新換猩紅色洋毯,正中羅漢榻上,鋪赤色金錢蟒錦褥,擺大紅宮緞福壽團花靠背。
榻側設填漆小幾,上置黑漆鑲貝茶盤,放了只十錦琺瑯杯,泡著賈母喜愛的老君眉。
羅漢榻左側擺琺瑯象馱寶瓶擺件,右側立了鎏金仙鶴香爐,燃著上等的九制百合香。
尖長鶴櫞噴吐乳白煙氣,悠悠緩緩,沁人心脾。
因為年近新春,梁上新懸十二盞玻璃宮燈,早間雖沒點亮,但琉璃光閃已顯絢爛。
賈母斜靠在羅漢榻上,鴛鴦清秀俏麗,盤坐在身后,正給賈母輕輕捶背。
見賈琮迎春和其他孫女來請安,賈母心情頗為舒暢,連忙讓丫鬟看座上茶。
迎春黛玉等姊妹幾乎每日會來走動,惟獨賈琮每隔五六日才來露臉。
因他日常天沒亮就出府上朝,沒辦法日日來盡禮數,即便遇上休沐日,不太著家也是尋常。
賈母也聽迎春說過多次,賈琮在工部的差事繁重,常常忙得沒日沒夜。
其中因由,迎春也不清楚,不外乎臨近年關,火器工坊營造事務繁忙。
即便遇上休沐之日,賈琮也整日泡在工坊。
所以,他有時十日才在榮慶堂露臉,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在家門禮數上,多少顯得有些懈怠。
但迎春深知兄弟和祖母不親,這是從小而來的心病隔閡,大宅門里難以言說之事。
祖孫兩個即便坐在一起,也沒什么貼心話好說。
兄弟自然是公務繁忙,難以脫身,心中未嘗沒有回避的心思。
迎春作為長姐,自然事事為兄弟遮掩,每次來榮慶堂請安,常會幫賈琮代為問好。
日常有什么東西孝敬,話語中也都是姐弟一體,自己兄弟忙于公務,從不忘孝順長輩之意。
黛玉、探春也都是心思聰慧之人,自然明白迎春的苦心,常在一旁幫說好話,和順祖孫之間關系。
賈母雖然上了年紀,但在內宅之事上,卻沒有完全老糊涂,自然看出孫女們的苦心。
原本賈琮還未封爵之前,賈母常抱怨他好惹是非,處事清冷,不講情面,常招致親戚閑話。
但自他承襲東西兩府,官爵日益隆重,事事耀眼奪目,賈家兩府也隨之名望高漲。
賈母能在榮慶堂安享富貴,也要靠賈琮在外頭撐著,自然不敢再有什么抱怨。
更沒底氣讓賈琮對她晨昏定省,要是硬搞這些虛禮,讓原本不親的祖孫愈發生分,未免得不償失。
既然孫女們乖巧懂事,從中轉圜和順,賈母自然順水推舟,花花轎子眾人抬。
對賈母來說家門興旺,子孫和順,安心高樂,便已足夠,其余得過且過,沒必要太過較真。
所以,賈母在孝道禮數上,對賈琮并無苛刻奢望。
賈琮能在外支撐場面,保得東西兩府興盛,賈母便得其所哉。
賈琮還能常來榮慶堂請安,給自己這祖母里外體面,自然就更沒話說。
因此,臘月初一,賈琮帶著家中姊妹入堂請安,賈母心中還是挺受用的。
等到賈琮等孫輩入座,賈母便讓琥珀叫寶玉過來,大家也好一起熱鬧。
其實在賈母也能看出,寶玉對賈琮并不親近,在賈母看來不外乎兩個緣故。
一是兩人在讀書上頭,有些南轅北轍,實在走不到一路,自然沒太多話說。
還有就是寶玉從小的根性,喜歡和身邊丫鬟親近,但凡生的好的丫鬟,他多半都要接近討好。
偏生這大房孫子桃花極盛,身邊進出的女兒家,都是兩府最出色的丫頭,寶玉豈有不羨慕嫉妒的。
上回寶玉攔著平兒入賈琮房頭,便是這上頭的緣故,在賈母看來這也不算大事。
寶玉不過是小孩脾氣,只要再長大幾歲,多了見識,開了竅門,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較勁。
如今按賈母的心思,還是很希望寶玉能和賈琮親近。
自己寶玉從小嬌生慣養,多半是守家門的命數,要是能安享富貴,便也算極好的。
但眼下大房已完全占據上風,這大房孫子實在太過出眾,寶玉要想過上好日子,自然要和他多多親近。
即便以后自己百年西去,寶玉也有個家門兄弟護持,自己死了也能夠閉眼。
所以今日這種孫輩滿堂的場面,賈蘭在東路院不得便利,寶玉怎么都不能落下的。
賈母笑著讓琥珀去叫寶玉,也沒有多留意其他,但坐在她身后捶背的鴛鴦,卻看出堂中一些端倪。
她心思向來多在賈琮身上,自從他進入堂中,鴛鴦目光流轉,來去之間總離不了他。
察覺老太太要叫寶玉過來,三爺微微有些皺眉。
一向溫順的二姑娘,聽了老太太的話語,臉上竟也有些不自在。
甚至坐在三爺身邊的三姑娘,臉色發紅,神情尷尬。
寶二爺平時說話做事荒唐,多少有些討人厭煩,但三爺和二姑娘都是敞亮人,并不會把這些事掛臉上。
怎么今日個個都有些古怪,鴛鴦覺得事情必定有蹊蹺。
琥珀剛出門叫人,坐在迎春身邊的惜春,突然冒出一句:“叫二哥哥過來又要生氣……”
只是她這話說了一半,突然就截斷了,眾人都好奇看過去。
見惜春從嘴里拿出個盧橘,皺眉說道:“二姐姐,你給我吃盧橘,好歹也剝個皮,一味胡塞,我有這么饞嘴嗎?”
迎春櫻唇微咬,眼波溫柔,說道:“小孩子家家的,多吃果子就是,老太太跟前要有規矩,不好胡亂說話。”
迎春一邊說話,還對惜春眨了下眼睛,惜春年紀雖小,卻是聰明之人,這一年跟著迎春起居,姊妹間更有默契。
她一下明白迎春意思,二姐知道老太太最寵二哥哥,不讓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他壞話,不說就不說唄。
至于為什么不能說,惜春畢竟年幼識淺,還不懂其中的道理,于是便裝傻剝手中的盧橘。
賈母聽了半截子話,心中有些古怪,笑道:“四丫頭,到我這里坐著,我這里榻上暖和。”
惜春應了一聲,便過去坐在羅漢床上,將手中剝皮的盧橘往嘴里塞。
賈母笑道:“你剛才說你二哥哥生氣,怎么就半截子話,說全乎了給我聽聽。”
迎春笑道:“老太太,四妹妹還是個小丫頭,想到一出說一出,轉頭自己就忘了。”
惜春不服氣說道:“誰說我想一出說一出,二哥哥不是經常莫名其妙生氣,嘀嘀咕咕,誰也不知道緣故。
難道我還說錯了不成,日常我們姊妹也見的多了。”
黛玉見惜春小小年紀,居然人小鬼大,懂得打圓場說話,忍不住抿嘴一笑。
賈母神情愕然,轉而笑道:“原來說的這個緣故,你二哥哥有時還真這樣,你以后對他好些,他就不這樣了。”
惜春嘴里嚼著盧橘,心中卻想三哥哥對我最好,還很有本事,不僅寫字漂亮,還會畫畫,長得也很好看。
二哥哥好像什么都不會,只會罵別人祿蠹,對他好有什么趣味……
迎春聽了惜春話語,不由松了口氣,還算小丫頭機靈,居然自己知道拐彎。
笑道:“四妹妹,你不是愛吃盧橘,這回二姐幫你剝好皮,你只管來吃就是。”
惜春歡聲笑道:“好啊,還是二姐姐最好,我是最煩剝果子皮了。
寶玉被襲人催促,磨磨蹭蹭掀開門簾入堂,見堂中坐滿家中姊妹,原本他該欣喜,如今卻滿腔惴惴不安。
迎春和賈琮姐弟頗有默契,各自連頭都沒轉過看一眼。
賈琮正和探春說話,迎春低頭給惜春剝盧橘。
迎春原本溫厚善良,通常不會給人臉色。
今日在榮慶堂外,寶玉說那等狂言,自己和弟弟都親耳聽見,當真是被氣到了。
但今日她跟兄弟給老太太請安,原本是件好事,彼此和和氣氣才好。
沒必要為寶玉的歪話,鬧得大家都不自在,所以她才攔著惜春說話,但心中卻已打定主意。
寶玉這一年越發荒唐,常在背后詆毀琮弟,都是一家子兄弟姊妹,何必要這種嘴臉。
琮弟不愿和他一般見識,但心里必定不痛快,自己做姐姐的也不用給臉色,以后彼此少見面就是。
只等寶玉成親搬去東路院,琮弟再來西府走動請安,也就從此耳根清凈了。
寶玉見賈琮和迎春神情冷淡,似乎根本沒看到他這人。
其他姊妹倒回頭看了他一眼,但即便最愛說話的史湘云,此時也沒一句招呼。
榮慶堂里熏籠炎炎,熱氣騰騰,但寶玉卻覺冷颼颼直冒寒氣,家中姊妹像一下子就疏離了,心中不由泛起悲痛。
賈母笑道:“今日琮哥兒和你二姐姐過來,我想著定要叫你也過來,兄弟姊妹該常常一起說笑。”
寶玉聽著賈母嘮叨,目光卻看向黛玉,見黛玉正和湘云說話,半點臉色都不給自己,心中又是一陣黯然。
卻聽賈母問道:“這幾日彩霞身子都還穩當,她如今正是害喜的時候,必定吃睡不安穩。
你讓襲人日常盯仔細了,身子有什么不便利,立刻就來回我,我也好幫著照顧。
女人養孩子是生死關,半點馬虎不得……”
寶玉原本就心神壓抑忐忑,聽老太太在姊妹跟前,又說起養孩子的事,胸中疼痛,腦中混亂,間歇性羞憤欲死。
但眼下自己太太不在,多少沒了底氣,賈琮又杵在堂上,寶玉不敢在他跟前撒潑,只能壓下發作的沖動。
聽說上回自己發病,那個拿針戳人的張友士,便是賈琮的好友……
好在賈母并沒繼續拿他說事,轉而說道:“琮哥兒,你也不要老顧著忙衙門的皇差,小小年紀多保重身子。
家宅子嗣可是大事,你房里幾個丫頭都是出色的,日常心里多想著她們,像寶玉這樣早開枝散葉,才是正理。”
賈琮微笑道:“老太太意思我懂,子嗣傳承,順其自然,不好強求,我們都還年輕,以后總會有所出。”
寶玉聽賈琮侃侃而談,不禁目瞪口呆,繼而泛起氣憤和不屑。
這賈琮白生了這等出眾風儀,居然如此不知自重,在這些出色姊妹跟前,大談子嗣生養之事。
也不懂得稍加掩飾,當真有辱斯文,這等讀腐詩書的祿蠹,半點不知養護清白情懷。
在女兒家跟前如此失態,當真白瞎了生的這種模樣,暴殄天物不過如此……
此時,惜春說道:“老太太,昨夜刮了一夜北風,下了整晚的大雪。
今日東府的雪景可好看了,南坡上的梅花都開了,不如和我們一起去瞧瞧。”
賈母笑道:“還是四丫頭孝順有心,只是我年紀大了,可不敢在雪地上走動。
你們都還年輕,正該去走動跑跳,即便在雪里摔跤也是不怕的。”
迎春笑道:“老太太即不便在雪地走動,那也是不怕的,最近四妹妹畫技大長,畫了不少好畫。
讓四妹妹回去把今日雪景畫下來,改日拿給老太太欣賞,也就當看過雪景了。”
惜春最得意之事,便是人家說她畫畫好,笑道:“老太太我最近畫了幅恩榮賜宴圖,費了我許多心思畫出的。”
惜春還在西府之時,年紀幼小,不過是個小孩罷了,寶玉日常和這四妹妹少有言語。
如今見她搬去東府一年有余,出落的越發玉雪可愛,話語神態嬌俏動人。
忍不住笑道:“四妹妹,你畫的什么恩榮賜宴圖,到底上頭畫了什么,竟讓你這么得意。”
惜春笑道:“二哥哥連恩榮賜宴都不曉得,讀書人進士及第之后,皇上會在禮部賜宴,以示榮寵。
我畫的便是三哥哥赴恩榮宴的情形,三哥哥和我說了禮部大堂的樣子,吃的什么酒菜佳肴。
赴宴的都有什么官員,他們都穿什么樣的衣裳,可有意思了,我都給畫下來的。
特別是三哥哥畫的可像了,
二姐姐、三姐姐、林姐姐都說畫的極好的……”
惜春年紀雖小,卻十分迷戀繪畫之藝,只要說起畫畫的事,小丫頭便會滔滔不絕,嘮嘮叨叨不停。
賈琮迎春等人都知小姑娘脾性,早已見怪不怪,聽她嘰嘰喳喳夸耀畫作,在一旁聽得饒有趣味。
唯獨寶玉聽了惜春之言,如同吃了一堆蒼蠅般惡心,原來那什么恩榮賜宴圖,畫的是進士及第賜宴。
四妹妹還這么小年紀,竟就中了酸腐祿蠹之毒,對賈琮進士及第之事,津津樂道,畫圖記之,當真無可救藥。
賈琮實在害人不淺,連四妹妹這么小的丫頭,都已被他玷污熏黑,實在讓人痛心疾首。
迎春見惜春還在說的起勁,寶玉神情呆滯,臉色發紅,雙目映出憤懣之意,不禁秀眉微蹙。
上前牽著惜春小手,說道:“四妹妹,不要吵著老太太,還是回東府看看雪景,你好畫下來給老太太瞧。”
惜春說道:“二姐說的有理,我們這就回去看雪,待會要是雪化去一些,景致可就不漂亮的,還是趕緊回去。”
賈琮和迎春等姊妹,因都聽到寶玉堂外妄言,心中都有些膈應,不愿和他久處一堂。
聽到惜春之言,各自順水推舟,起身和賈母道惱告辭,眾人剛剛起身要走。
只聽賈母笑道:“寶玉,你在家也是窩著睡覺,不如和姊妹們去東府看雪景,豈不更加有趣。”
賈母話音剛落,賈琮和迎春等姊妹不約而同回頭,各自目光灼灼看著寶玉。
寶玉頓時有些無地自容,他察覺賈琮正朝他看來,目光郎朗,猶如尖刀利刺,仿佛能把他身體穿透。
雖然他什么話都沒說,但寶玉如同被人左右開弓,狠狠抽了兩個耳刮,臉上似乎都火辣辣的。
其實,他很想和姊妹們一起,特別是和林妹妹一起,去東府看那出色雪景,那該是多旖旎得趣之事。
只是方才堂外豪言壯語,賈琮和姊妹們都聽的清楚,他如何還能厚臉再去東府。
他畢竟是個知廉恥之人,心中好生糾結煩惱,覺得上天又在磨礪自己……
惜春手上端著粉彩描金小碟,里面堆著迎春剝好的盧橘,黃燦燦水靈靈,十分誘人。
小姑娘伸手拈起一個盧橘,咕嚕塞進小嘴,走到寶玉跟前,仔細看他的神情。
糯糯問道:“二哥哥,你真要去東府看雪景,方才你在堂外不是說……”
寶玉聽得惜春半句,恍若亡魂大冒,生怕小丫頭童言無忌,頃刻間撕光他的臉皮。
不等惜春說下去,連忙大聲說道:“老太太,我也怕雪地滑跤,就不去看雪景了。
彩霞這幾日害喜,干嘔得厲害,早上都不怎么自在,我急著回去瞧瞧他。”
寶玉才剛說完話,心中便懊悔不及,恨不得以頭撞墻,自己什么托辭不好講,說什么狗屁害喜之事。
這些人每日都在自己跟前,開口閉口養孩子,生生把人都給玷污,自己竟不知覺也胡咧咧起來。
寶玉一時無地自容,來不及和賈母行禮,回頭便要出堂,覺得自己說害喜之事,在姊妹跟前丟盡臉面。
只聽賈母笑道:“你盡管回去看她便是,畢竟是要當爹的人,也知道疼惜屋里人,這一樁便極好。”
寶玉剛走到門口,聽到賈母笑說當爹之言,渾身如遭雷劈,心中羞臊欲死,仿佛覺得黛玉正盯著他瞧。
心里一慌,腳下發軟,一個踉蹌差點嘴啃倒地,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掀開門簾落荒而走。
賈母口中嘮叨:“這個寶玉還是個孩子,做事總有些毛毛躁躁,走路也會打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