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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府,南坡小院。
妙玉站在禪房門口,看著芷芍低頭縫制衣裳,一時挑起滿懷心緒,有些怔怔出神。
芷芍抬頭看到她,笑道:“師姐做完功課了,方才做針線出神,竟沒看到你進來。
看時候也不早,我去廚房傳話,讓他們早些整治晚食,前些日子府里進了冷藏的枸杞芽或蘆蒿。
只要用鹽油略微爆炒,便是上等的素菜,師傅必定愛吃,師姐也會喜歡。
外頭已經起風,我們早些用過晚食,也好早些歇息說話,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妙玉笑著點了點頭,看著芷芍翩然出屋,心里覺得空落落的。
房中燭光搖曳不定,在她明媚瑩潤雙眸之中,倒影出盈盈跳動的波光。
她的目光有些不由自主,看向芷芍放在床上的衣裳,目不轉睛的瞧著。
仿佛周遭一切都無言消退,只剩下那件做了大半的里衣。
她輕步走向拔步床,在榻畔折腰坐下,伸手拿起那件里衣,下意識撫摸軟滑細密的布料。
想起那日他來的時候,兩人一起在盆里清洗番薯,即便雙手泡在渾濁泥水中,她竟都毫不在意。
那是一種簡單清晰的溫馨,令人不安的快樂,似乎觸手可及,又如曇花一現,如此虛幻,遙不可及。
她突然想到什么,將衣服鋪在床榻上,用纖纖玉指在上面來回丈量。
之后又拿起衣裳,拔下插在上頭的針線,順著芷芍縫制的針腳,順手便往下縫制起來。
她身邊雖有兩個丫鬟并一個婆子服侍,但她們都不是針線精湛之人。
妙玉自小長在富貴,過慣衣食精細的日子,又生有潔癖之好,貼身衣物都是自己縫制,針線活著實不錯。
她順著芷芍的手法往下縫制,針腳和芷芍一般綿密細致,兩者不分軒輊,恍如一體。
一針一線之間,漸漸陷入沉靜和專注,原本心中的空落無依,似乎在引針挑線之間,漸漸消散而去。
綿密針腳不僅縫合了衣服,似乎將她心中的空寂黯然,也都一起縫合如初,繼而生出從未有過的充盈欣然。
那是她青燈古佛十余年,從來沒體會過的感覺,想著師妹縫制這件衣服,心情必定和自己一樣……
時間過得很慢,似乎又過的很快,房中供奉的觀音坐像,被裊裊的檀香煙氣掩映,顯得異常肅靜慈和。
不知過去多久,門外響起腳步聲。
妙玉心中一驚,被針扎了下手指,滲出一點殷紅的血珠,忍不住輕哎一聲。
她將手指放入口中吮吸,聽到外頭芷芍叫聲:“師姐,菜肴都已送來,快出來用飯。”
妙玉聽到芷芍聲音,泛起一絲心慌,連忙應了一聲,將手中的里衣放回床上。
她剛要出門就又回頭,將里衣擺成芷芍放置的樣子,只是上面多了一大截針腳,終究也是掩蓋不住。
她微微有些氣餒,泛起一絲從未有過的羞澀,又聽芷芍在外面催促,只好就此作罷,快步出了房間。
伯爵府,賈琮院。
探春被賈琮一番寬慰,她發現彩霞之事,但凡知道些底細之人,只要深挖查究,多半就能揭開真相。
但不管是三哥哥還是自己,甚至自己那性子粗疏的姨娘,只要知曉其中利害,都不愿去輕易觸碰。
大概只有世家豪族內宅,才會出現這等制衡隱危之態,雖有些古怪奇異,至少能解去一時之憂。
特別是賈琮那句:萬一惹出事故,我必定護著三妹妹,不讓你吃虧受罪。
這句話比起所有強勢的介入,盲目的出頭,更能安穩探春的心緒。
她剛上了飯桌,賈琮逗著說了幾句話,給她夾了幾筷子喜歡的菜肴,心中憂懼很快就煙消云散。
一頓飯吃了小半個時辰,兩兄妹開始有說有笑,探春的心情也漸漸開朗。
等到賈琮送探春回去之時,外頭天色墨黑,北風刮的愈發緊了。
侍書和晴雯各自提著燈籠,在前后方照明引路,等到了探春院子,探春又留賈琮吃茶,坐了一刻鐘方走。
回來時越發寒風凌冽,晴雯手中燈籠在風中胡亂搖擺。
她仗著年輕氣壯,并沒有換上棉衣,只是穿了交襖出門,被風一吹便打寒顫,還不時得跺腳驅寒。
賈琮笑道:“明知今日天冷的快,你就這么伶伶俐俐出門,也不怕凍破了臉皮。”
晴雯哆嗦道:“誰知道這鬼天氣竟這么冷,方才屋里點著熏籠,倒不太覺得。”
賈琮一把接過晴雯手上燈籠,將身上大紅猩猩氈斗篷展開,將晴雯嬌俏的身子裹在披風中。
晴雯俏臉生出紅暈,身上一陣溫暖,明媚雙眸生出雀躍。
說道:“還是三爺斗篷里暖和,比靠著湯婆子還受用。”
賈琮笑罵道:“這是什么話,難道我還長得像湯婆子。”
晴雯笑道:“那可不能的,三爺生的比湯婆子俊多了。”
賈琮在斗篷中一挽晴雯細腰,觸手溫軟嬌彈,帶著她往前走去,右手燈籠穩穩提著,將前路照的通亮一片。
北風刮得呼呼作響,斗蓬里卻溫暖一片,或許是旁人看不見,晴雯也不介意被賈琮摟著,還把手輕輕挽在他臂上。
兩人相伴著回了院子,正遇豆官從堂屋里頭竄出。
頭上梳著雙丫髻,身穿藍底團花貢緞對襟裘襖,袖口和領口都綴雪白兔裘,顯得十分伶俐可愛。
她見賈琮斗篷裹得滿滿的,不由大笑:“晴雯姐姐倒是好的,出門一趟要三爺抱著回家。
下回我也給三爺提燈籠,也讓三爺抱著我回來。”
晴雯聽了臉色通紅,一下從斗篷中鉆出,笑罵道:“半大毛丫頭,就想著讓三爺抱你,真是不知道害臊。
還敢來調笑我,你可真是反了,你快過來讓我撕爛你的嘴。”
說著便張牙舞爪去追豆官,兩人在游廊上追逐跑動,躲閃跑跳,笑聲盈盈。
五兒從房里出來,笑道:“都別鬧了,明日就入臘月,都去沐浴更衣討個吉利。”
這時英蓮從水房出來,頭發盤在頭頂,身上裹著棉襖,俏臉上泛著浴后的紅潤嬌艷。
笑道:“就你們會蘑菇,我都已經洗好了。”
豆官一下停下腳步,嚷道:“都不要和我搶,我先洗,我先洗。”
她說著便一溜煙進了房間,沒一會就出來,手上抱著換洗衣服,便往水房跑去。
晴雯在后笑罵道:“半大丫頭討人嫌,上房揭瓦,下河摸魚,你還真什么都不耽誤。”
伯爵府,南坡小院。
芷芍和妙玉陪著修善師太用飯,一番收拾之后,她又沐浴更衣回了房間。
正想拿過那件做了一半的里衣,趁著入睡之前再趕上幾針,發現上面多了一排綿密的針腳。
這小院里會幫自己動針線,自然只有師姐妙玉,芷芍似乎想到什么,忍不住一笑。
突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連忙將里衣掛著衣架上,看到妙玉緩步走進房間。
臉上泛著沐后的紅暈,恍如奇花承露,明霞生灝,手上棉巾搓著微濕的秀發,俏美秀雅,不可逼視。
她一雙明眸看向床榻,又不由自主望向衣架,心中泛起羞澀的心虛。
芷芍上前拿過妙玉手上的棉巾,幫她搓干發上的水漬,又拿著梳子幫她梳理頭發。
妙玉感到梳子在頭發上溫柔滑動,舒適愜意的閉上眼睛。
滿頭青絲如墨,俏臉寧靜安和,再無往日清冷。
身上素色棉布睡袍,掩蓋不住秀挺婀娜的嬌軀,異樣奪目誘人。
外人眼中的妙玉,清冷孤傲,放誕詭僻,不合時宜,甚至是不為人喜的帶發修行人。
只有在閨房內室,解去身上束縛壓抑,才能展現異乎尋常的另一面。
這樣的女兒形態,除了芷芍之外,即便修善師太也難得一見。
芷芍幫妙玉梳過頭發,又將那一頭秀發盤成發髻,用一根烏木簪子別住。
兩人又攜手上了床榻,燭臺上燭光搖動,窗外北風呼嘯,樹干枯枝的蕭瑟陰影,在琉璃窗欞上胡亂搖擺。
床榻上被褥松軟,衣袖寬寬,雪膚蘭韻,香息盈盈,縈繞著甜香醉人的女兒芬芳。
芷芍在枕上側過身子,對著仰臥著怔怔出神的妙玉。
笑道:“師姐,以前沒見過你動針線,你的女紅還挺好的。”
妙玉俏臉發紅,說道:“日落時你去廚房傳話,我順手幫你縫了幾針,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芷芍笑道:“那怎么會呢,你幫我一起做,我還求之不得呢。
師姐,我還要幫三爺再做一套,這件已做了一半,不如你幫我做完,我也能省不少功夫。”
妙玉說道:“胡說,你是該替他操勞,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出家人。
今天不過順手罷了,怎好正經給玉章做衣服。”
芷芍笑道:“師姐不過是幫我做罷了,外人又不知道,哪有什么打緊的。”
妙玉臉上生出紅暈,稍許思索,說道:“那好吧,我就幫你受累,可不許告訴別人,師傅都不能說。”
芷芍伸手握住妙玉的手掌,說道:“師姐,你小時候是身子不好,才會出家帶發修行。
如今身子也都好了,這般花樣年華,當真一輩子常伴青燈古佛,未免太過寂寞了些。”
要是換了一個人,當著妙玉的面說這樣的話,她八成是要惱的,還會將人當做輕狂登徒一流。
但這話是芷芍說的,對她便是不一樣的,不僅不以為怪,還被芷芍的話勾起心緒,眼神有些黯然。
說道:“我幼時體弱多病,家中又正遭變故,原本買過兩個替身出家,終究還是不成的。
家人擔心有失虔誠,觸怒天威,招致災禍,這才讓我遁入佛門。
我早就不容于俗世,妄動紅塵之念,多半不會有好下場……”
妙玉又故作自嘲的說道:“你如今得了如意郎君,便來招惹我分心,也不忌諱佛祖怪罪。”
芷芍聽妙玉話語故作輕松,但其中那股悲涼自傷與不甘,依舊清晰可辨。
芷芍胸中一陣心酸,她心思聰慧敏悟,自然聽出妙玉話里有話。
即便她們師姐妹親密無間,但妙玉有些難言隱事,也從不對芷芍提起,芷芍也不敢多問。
芷芍說道:“師姐,牟尼院快要修繕完畢,你和師傅就要搬回去,我真是舍不得你們。
上回三爺說過,以后南坡小院就空置在那里,你和師傅只要得空,隨時都可以來住。”
妙玉微微一笑,說道:“玉章有心,你幫我謝謝他,其實兩處都很便利,馬車還不到半個時辰。
那年你離開蟠香寺,我以為往后相隔千里,只怕再也難以見面,不想竟然還有今日。
不僅能時時和你一起,還能這般同榻夜談,玉章家里姊妹也都是雅人,待人接物皆有情致。
如今事事皆好,佛祖賜福不薄,我也該滿足的……”
兩人在榻上隨意說著閑話,燭臺上殘燭燃盡,室內漸漸陷入黑暗,沒一會兒各自香夢沉酣。
榮國府,賈琮院。
因明日就入臘月,按照神京舊俗,臘月前一日需沐浴更衣,以合送歲迎新之意。
賈琮院子人口不少,女兒家總要繁瑣一些,等到她們個個都洗浴,已足過去半個時辰。
游廊里時常回蕩銀鈴般笑聲,還有窈窕穿梭的身影,以及姑娘家熱浴之后,四處彌散的甜潤溫香。
晴雯的嗓音最悅耳,顯得精力旺盛,豆官的聲音最響亮,想來從小練戲,中氣特別充足。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透著歡欣融合的煙火氣息。
賈琮并沒感到半點嘈雜,而是聽在耳中,或看在眼里,心中便能泛起某種異樣的充實和安定。
平兒和五兒重新燒了熱水,服侍賈琮在水房沐浴過,兩人才各自回房。
賈琮提著灌滿熱水的紫銅湯婆,上頭還套著防燙布套,穿過游廊回到自己房間。
他推開虛掩的房門,看到床榻上一人正裹著錦被。
雖然錦被華麗厚軟,依舊勾勒出那修長裊娜的體態。
方才眾人都在外間洗浴笑鬧,唯獨不見英蓮的影子,想來今日必是她值夜,早早過來暖被窩。
賈琮進屋剛鎖上門戶,床上的錦被便已掀開,英蓮穿身粉色碎花小衣,睡眼迷蒙的坐起身子。
她微微伸了下纖腰,美好柔潤的線條,恍如驚鴻一瞥,讓人有眼前一亮之感。
英蓮揉了揉眼睛,一骨碌便跳下床,說道:“少爺要歇息了嗎,幫你睡暖被窩了。”
賈琮笑道:“日落就開始刮北風,倒現在都沒停過,今晚肯定特別冷。
你把我的被窩睡暖了,自己被窩可還冰涼,可別受寒氣,幫你灌了湯婆子,放在被窩里捂一捂。”
說著便走到側榻前,掀開英蓮的被窩,將套了布袋的湯婆子塞了進去。
英蓮連忙跑到外間,提了炭簍進了里屋,在熏籠里加了紅泥炭,又放上幾片百合香片。
然后把炭簍重新拎回外屋,又將外屋小窗開了小縫換氣。
這幾年神京只要到了臘月,天氣便會驟然轉寒,夜里房里熏籠不能少了炭火。
等賈琮上了床榻,她過去幫他掖好被角,輕輕放下紗帳,又透過帳子一笑,過去將燭臺上蠟燭吹滅大半。
將剩下兩根短蠟端到外間,讓里間光線更加昏暗些,便于賈琮入睡安穩。
賈琮見英蓮忙忙碌碌,明明她比自己還年幼,但這些瑣碎起居照顧,卻透著年紀不相符的細膩貼心。
賈琮說道:“英蓮,趕緊進被窩,穿一身小衣晃蕩,小心著涼。”
英蓮應了一聲,上了側榻掀了錦被躺下,被窩里已被煨得有些溫熱。
她將套了布袋的湯婆子拎到身邊,感受著散發著的貼心溫熱。
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周身卻是暖融融一片,她臉上生出笑嫣,只過去一會兒,便已沉入夢鄉。
一夜無話,兩人都睡得香甜,只有熏籠炭火閃著微弱紅光。
次日凌晨,英蓮悠悠醒來,原以為這個時辰,外頭天色尚暗。
沒想迷蒙看去,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中便生出警覺,今日竟睡過頭了?
她一骨碌坐了起來,下床穿了拖鞋去叫賈琮起身。
沒想她才動了身子,便已驚醒賈琮,說道:“英蓮,昨日忘告訴你,今日休沐,你不用早起,回去再睡會兒。”
英蓮聽了松口氣,便跑去窗戶掀開窗屜,從琉璃窗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下了一夜大雪。
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東方不過微露出幾分晨曦,便反射得四下里雪白耀眼。
那雪依舊未停,地上已積了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密集紛紜,飄飄灑灑。
英蓮歡聲叫道:“少爺,昨夜下了大雪了,下大雪了。”
她方才急著想叫賈琮起床,不過才穿了一身小衣,著實太過伶俐單薄。
這時掀開窗屜,雖窗戶緊閉,但依舊感到寒氣撲面,忍不住便打了個噴嚏。
賈琮掀開帳子,說道:“這么冷的天,穿著小衣就亂竄,小心得風寒,快到床上來捂一捂。”
英蓮也不多想,抱著肩膀,縮著腰身,便坐到賈琮榻上,被他用掀開的錦被囊住。
兩人笑著依偎一起,錦被里盈滿了溫熱香軟。
好一會兒等身子煨暖,英蓮才起身穿好衣服,又服侍賈琮穿衣梳洗。
一等主屋的燭火重新亮起,整個院子像受到感召,左右廂房的門依次打開,不時有窈窕俏麗的人影進出。
其中還夾雜著豆官的歡呼,院子開始響起滋啦踩雪的聲音。
房門被敲響幾下,五兒笑著端著熱水進來,堂屋里也響起腳步,想是齡官和晴雯在張羅早食。
時間進入嘉昭十五年臘月,嘉昭十六年新春,翹首可望……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