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慶逾坊,夏府。
內院一座兩層玲瓏繡樓,雕梁畫棟,飛檐嬌翹,明艷富麗。
門口掛大紅織金貢緞暖簾,里頭一座紫檀半月洞門,懸著姜黃色描金祥云簾幕。
屋里各處家俱器皿,奢華精美,各處陳設擺件古玩,耀眼生輝。
閨房內一器一物,絕非俗品,極盡華麗堂皇之氣,令人炫目贊嘆,卻少了份典雅雍容之氣。
夏姑娘正斜靠在躺椅上,穿淡藍底花卉刺繡對襟褙子,緗色鑲邊立領襖子,象牙色刺繡馬面裙。
躺椅旁擺紫銅福祿三星鏤空熏籠,傾吐溫熱氣息,將閨房內烘得一片暖融融。
夏姑娘神情有些慵懶,身姿裊娜,艷色撩人,手上拿著一本書籍在翻閱。
書的封皮上寫著論語二字,靠椅旁邊的茶幾上,還放著大學、中庸等典籍。
這些都是士人治學舉業的奠基經典,出現在這富貴奢糜的女兒閨房,本就顯的很不搭調。
加之夏姑娘驕奢跋扈的性情,讀起這些圣賢導善修賢典籍,顯得有些荒誕古怪滑稽。
房間外游廊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寶蟾氣吁吁的掀了門簾進來。
看到自己姑娘正在看書,剛到嘴邊的話一下咽住,猶豫要不要去說。
自從她在賈家那間半拉土的房間,招惹得寶玉和她春風一度,從此便對他念念不忘。
她一輩子長于夏家內宅,沒見過什么出色男子,乍見寶玉這等形容,自然覺得他是天下少有之人。
不僅身份尊貴,長相俊俏,嘴巴還甜,能哄得自己心癢開心,而且還能弄事,叫人舒坦得要死……
那次賈家回來之后,寶蟾對寶玉無日能忘,好不容易一通波折,自己姑娘終于答應和寶玉的親事。
從這兩人定親那日起,寶蟾這個內院小丫鬟,便對未來充滿向往和憧憬。
總想著跟姑娘嫁入賈家,也好從姑娘身邊偷些風流快活,再有一次半拉土房里的銷魂,死了她都愿意。
只是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姑娘自從定親之后,變得愈發有些魔怔起來。
寶玉是她正經夫婿,她卻從來懶得提起,總是動不動話題往賈琮身上拐,姑娘家家也不嫌害臊。
自己心中不服,稍許在她跟前提到寶玉,姑娘也是沒有一句好話。
開口就罵他是娘氣兮兮的破玩意兒,閉口就嫌棄滿臉喪氣的假惺惺樣兒。
總之就沒有一句中聽的話,寶蟾日常聽多雖生氣,只是連個屁都不敢放。
再后來姑娘聽說賈琮被封五品翰林學士,愈發高興得有些著魔,夜里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甚至還常常做夢大喊大叫,讓同房值夜的寶蟾嚇得不輕。
后來姑娘張口閉口就說賈琮了得,說什么十五歲的翰林學士,古往今來都沒有過,賈琮必定要流傳百世的。
總之就是把那小子夸的天上有地上無,姑娘還神神叨叨讓人買勞什子四書五經。
說要拿來好好琢磨一番,也好長長見識,賈琮怎從這些書上學到這等本事。
總之現在姑娘愈發魔怔了,提起賈琮便兩眼放光,臉蛋羞紅,喜不自勝,就差要尿褲子。
有一次姑娘還說寶玉沒用,他和賈琮是同歲爺們,卻連個秀才都考不中,是個草包下流貨色。
還說自己幾次去賈家,從沒見過賈琮和寶玉說話,必定是琮哥兒極看不上寶玉這草包。
但凡寶玉沒本事中舉人,哪怕中個秀才,他在賈琮跟前也不會如此,至少能多說上些話。
還說那賈家太太不僅蠢的吃土,只知道一味妒忌賈琮,自己兒子卻教的沒個人樣,也不知怎么做娘的。
這些囂張狂放之言,寶蟾雖沒什么見識,但聽了也心里發顫,自己姑娘怨氣也太大了。
要是以后她嫁入賈家,說出一句半句這等胡話,賈家的內宅還不被翻個底朝天。
而且姑娘這些話里意思,已經很是不善,她不會以后嫁進賈家,要管教寶玉考秀才吧。
這種陰陽顛倒的事兒,別人做不出來,姑娘這么跋扈的性子,還真能做出來……
寶蟾想姑娘已這等不喜寶玉,再把寶玉弄大丫鬟肚子的丑事,告訴自己姑娘知道,姑娘豈不是要發瘋。
雖然寶玉弄其他丫鬟,讓寶蟾很是憤怒,覺得他就是戲文里說的負心薄幸。
自己也是個丫鬟,寶玉要弄也該弄自己肚子,憑什么輪到那沒來路的浪貨。
但她也是出身大家門戶,知道富貴人家的少爺,三妻四妾,到處下種,也是常有的事。
自己即便陪姑娘過門,不過是個陪嫁丫頭,哪有資格去計較這些。
她只希望寶玉和別的丫頭發浪也就罷了,只要還記得自己的好處,也就不枉自己伺候他一回……
寶蟾心中正胡亂思量,要不要和姑娘說寶玉的丑事。
夏姑娘見她急匆匆進屋,皺眉說道:“瞧你這急哄哄的,這么大的丫頭也沒個安定樣。
讓你去前堂聽動靜,怎么這就回來了,是賈家人已上門過,可有說什么話嗎?”
寶蟾一聽這話,心中微微一涼,姑娘知道今日是賈家送聘之日,特意派自己去前堂探聽動靜。
自己這會子不說,回頭太太擔心姑娘將來吃虧,必定要對姑娘細說此事。
到時姑娘便會知道自己有意隱瞞,姑娘要是生氣打自己一頓,不過是皮肉之苦,倒也不算打緊。
但要是姑娘覺得自己不忠,出門嫁人選別人做陪嫁丫頭,不帶自己進賈家,自己不是白忙活一場……
寶蟾戰戰兢兢說道:“姑娘,方才我聽到陳婆子和太太說話,是關于寶玉的事情.
這事有些不中聽,姑娘聽了可不要生氣,也不要說是我告訴姑娘,不然太太要打死我的。”
夏姑娘皺眉說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寶玉那沒氣性的玩意兒,能做出什么事情來。
你要是還賣關子,不用太太打你,我先收拾你一頓,快說!”
寶蟾說道:“陳婆子從外頭聽來消息,說寶玉睡了房里的丫鬟,如今已弄大了肚子。”
夏姑娘一下從躺椅上坐起,滿臉怒容的說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寶蟾縮頭縮腦的回道:“這事不會有錯,陳婆子是個精明人,不是確實消息,她不敢在太太跟前胡說。”
夏姑娘勃然大怒,罵道:“我原以為他是個娘氣兮兮的破玩意兒,沒想到他比薛大傻子還下作。”
明知道我就要過門,偏在這時弄大丫鬟肚子,明擺著下夏家的臉面,要給我來個下馬威,這個下流東西!”
夏姑娘怒火中燒,舉起案幾上的三足玉鼎香爐,狠命摔在地上,頓時砸成滿地碎片。
寶蟾見了臉色大變,見自己姑娘又跑去博古架前,還想拿古玩擺件撒氣,連忙上前死命攔住。
說道:“姑娘可不敢砸金貴東西,上回姑娘把一屋子東西都砸了,整幾千兩的物件沒了。
太太罵我沒伺候好姑娘,姑娘發大脾氣也不懂勸解,罰了我三個月月錢。
這幾個月寶蟾連買胭脂都沒銀子,姑娘還笑話我每日灰頭土臉。
太太還說下回姑娘再砸東西,就把我這沒用的丫頭賣了。
姑娘可千萬不敢砸了,留寶蟾一條小命吧,你砸的這些稀罕,將來可都是姑娘自己家當。”
夏姑娘一聽寶蟾這話,微微一遲疑,寶蟾飛快從桌上端來茶盅茶盤。
討好的說道:“姑娘要出氣可以砸它,碎了也不值錢的。”
夏姑娘正滿腔火氣,來不及細想,抓起茶盤里四個茶杯一個茶壺,噼里啪啦幾聲,非常干脆的全部砸碎。
嘴里咬牙切齒說道:“寶玉這個破爛玩意兒,恨不得閹了他才出氣。”
寶蟾迷惑問道:“什么是閹了他,姑娘要痛打寶二爺一頓?”
夏姑娘陰森森說道:“蠢笨丫頭也沒點見識,知道咱家那個親戚夏老公公,他就是被閹的死太監。
一輩子娶不了媳婦,養不了孩子,無子送終的貨色,寶玉這破玩意就該和他一樣埋汰。”
寶蟾聽了臉色一白,說道:“姑娘可不要瞎弄,寶二爺無子送終,姑娘豈不是也一樣,你們是有名分的夫妻。”
夏姑娘氣得臉色通紅,狠狠呸了一聲,罵道:“我本就惡心這沒出息的貨色,你以為我真想嫁他。
如今他被別的女人弄臟了,我更不會再搭理他。
我的清白身子不會留給他碰,他想和我養孩子,除非他死了重新投生!”
夏姑娘又問道:陳婆子只聽說寶玉的事,琮哥兒有沒有搞出臟事,他身邊也有個狐媚子丫鬟,就沒傳出什么動靜?”
寶蟾聽了心中膈應,說道:“陳婆子沒提到賈琮,說不定他比寶玉還壞,只是沒傳出風聲而已。”
夏姑娘聽了惱怒,在寶蟾手臂上狠心掐了一把,痛得寶蟾炸毛般跳開。
夏姑娘罵道:“你個沒見識的死丫頭,琮哥兒是何等人物,他名聲比寶玉大上許多,留意他的人也會更多。
他要是搞大丫鬟肚子,這種事早就傳揚出去,如今沒有風聲,那便是沒有這事,他比寶玉地道太多!”
寶蟾心中不服,想著姑娘怎就忘記了,上回在賈家榮慶堂遇到那個丫鬟,長得比姑娘還要俏。
他家老太太親口說的,那丫鬟是賈琮選的小老婆,姑娘可是親耳聽見。
這么俏的丫鬟放在身邊,賈琮都不去睡她,除非他有毛病,只是他沒寶玉有本事,能把人肚子睡大罷了……
夏姑娘哪知曉寶蟾的虎狼想法,只咬牙切齒罵道:“寶玉這個混蛋,我肯嫁他就是他長了八輩子德行。
現在都還沒成親,他就這般撕爛我的臉面,如今三書六禮已定,我連退親都來不及。
不然滿神京都看我笑話,也再沒人敢要我,賈琮肯定也要瞧不起我。”
夏姑娘說著拔下頭上釵簪亂扔,披頭散發撲到床上嚎啕大哭。
寶蟾急得手足無措,想要勸解自己姑娘,但又不敢上前,生怕成了姑娘的出氣筒,起身就是一個耳摑子。
但任由姑娘這樣撒潑哭鬧,要是太太聽到了動靜,知道是自己多嘴惹禍,只怕一頓板子就少不了。
她正在彷徨不安時分,恍惚聽講姑娘一邊抽泣,一邊嘴里嘟囔:“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以為我好欺負!”
大周,翰林院官衙。
今日賈琮早朝過后,去了翰林院點卯,他入翰林院已數月,和院中各層級同僚都已熟絡。
平日常去院正葛宏正官懈走動,彼此閑聊寒暄幾句。
賈琮雖名列翰林院,但更多只在這里走過程,他的主責還在工部火器司。
他還有不為人知的當任之事,就是年底前完成千支后膛火槍營造。
這等軍國機機要之事,朝堂上心知肚明之人,不過也就一掌之數。
葛宏正雖和賈琮同為五品官,但在翰林院卻是賈琮正經上司。
賈琮知曉當年下場鄉試,因在考場做《士人明德不振》一文,而得到葛宏正賞識。
葛宏正甚至向嘉昭帝舉薦,讓只是舉人功名的自己,入翰林院為七品正官,也算某大的器重。
此事雖最終沒有成真,兩人卻有了份香火淵源,比常人多了一份默契。
不管是出于學林先行,還是出于官場禮數,賈琮入翰林院之后,對這位上官都是禮數頗恭。
葛宏正滿府學識之人,卻宏遠豁達,無半分酸腐。
他深知賈琮得今上看重,常做些隱秘之事,兩人見面閑聊幾句,常讓賈琮有事自便就是。
除了院正葛宏正之外,和賈琮來往較多官員,便是從五品侍讀學士李從勉。
此人十分欣賞賈琮當年所做舊詞,常會到賈琮官懈閑坐攀談詩詞。
李從勉風雅博學,彬彬有禮,讓賈琮很有好感,聽說他的祖先是皇族偏支,算是大周李氏一脈。
但李從勉這一房兩代前,便已出了五服,早已沒皇親光環,如今不過是舊時王謝堂前燕。
賈琮在翰林院除了和這兩人有些來往,其他同僚都不過是點頭之交。
至于和他同科入院的狀元張文旭、探花陳啟瑞,一入翰林院,便褪去身上金榜光環,很快泯然眾人。
因這里隨便一個六品官,都可能是當初一甲進士,科場得意榮光,在這里已變得平平無奇。
如今他們受一位七品檢討指導,著手最基礎、最繁瑣的翰林文書之務,忙到腳不沾地。
他們平時都埋首案牘之間,哪像賈琮在院中這等清閑,自入翰林院之后,三人碰面機會屈指可數。
賈琮出了翰林院后,并沒馬上去城郊火器工坊,而是去了城東一家哦啰嘶店鋪。
賈琮曾在這件店鋪定制魔方,店主是位來自遠東的哦啰嘶人。
此人在未見過魔方的情形下,根據賈琮的描述講解,能做出完整精美的魔方,是一位少見的能工巧匠。
但這次賈琮過來卻不是定制魔方,而是取出前幾日在府上畫的圖紙,讓店主嚴格依圖打造。
至于用在什么用途,他并沒有先店主透露,倒不是什么忌諱,只是他不需要知道。
他和店主說好十天后取貨,到時如打造尺度不準,還需要做細部調整。
等賈琮回了火器工坊,照例巡查給工間映照進度,回帶自己官懈查看相關圖紙。
又讓管事錢槐取一只新造后膛火槍,正自己在房內拆解琢磨,卻見錢槐又急匆匆進來。
說道:“啟稟大人,宮里有內侍攜帶令牌入坊,說是向大人宣召圣上口諭。”
賈琮聽了微微一驚,連忙起身出了官懈,見來人也是自己老相識,乾陽宮六品值守袁競。
袁競神情整肅,說道:“咱家奉圣上口諭,命威遠伯賈琮,即刻入乾陽宮議事。”
賈琮叩首領旨之后,起身問道:“袁公公,不知圣上召本官入殿所議何事?”
袁競說道:“此地說話不便,皇上急著見伯爺,可不敢耽擱,奴婢還是在路上和伯爺分說。”
賈琮也知工坊人多嘴雜,雖說大部分人年前都出不得工坊,但宮中之事總有些忌諱。
袁競是皇帝身邊近侍,自然要緊扣其中尺度,也在常理之中。
只是賈琮思慮片刻,想不出皇帝何事急召入宮,只能等袁競路上解說。
兩人上了宮中馬車,走了兩刻鐘才趕到宮門,又下車進入午門,穿過層層疊嶂宮鑾,最后到達乾陽宮。
賈琮入殿之后,不僅嘉昭帝端坐御案后,大理寺卿韋觀繇、錦衣衛指揮使許坤都在殿中侍立。
嘉昭帝問道:“朕傳召你所議何事,袁競可與你說過?”
賈琮說道:“袁公公已和臣提過,眼下大周和殘蒙在九邊數鎮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此次殘蒙兩千人使團入京求和,圣上擔心蒙人賊心不息。
借議和之名,拖延時間,調動兵馬,用間刺探,意圖不軌之舉。”
嘉昭帝說道:“八年前梁成宗數次大敗土蠻部,使殘蒙多年不敢再輕易南下。
大周運用茶馬互市,與殘蒙互通有無,同時禁銷鹽鐵軍資,對殘蒙勢力予以壓制。
但自安達汗崛起之后,已不滿足茶馬互市賜予的果腹溫飽,多年厲兵秣馬,早有南侵之心。
此次殘蒙使團入京求和,不過是雙方博弈試探罷了,即便朕放開邊貿尺度,也填不飽安達汗的胃口!
如今,殘蒙使團八百人入城,朕已命錦衣衛、大理寺調集人手,秘查其中不軌之舉。
只是他們人數眾多,頭緒繁雜,錦衣衛、大理寺排查多日,收獲不甚顯著。
朕知你數下金陵,有稽事理案之能,處事干練,常有出人意表之舉,今日傳你入殿,你對此事有何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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