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梨香院。
薛姨媽聽了薛蟠的話,自然明白兒子的意思。
皺眉說道:“你干別的事糊里糊涂,偏這種混賬事舍得用腦子,沒出息的東西!”
薛蟠嬉笑道:“兒子是話粗理不粗,媽也是個明白人,知道兒子不是在說胡說。”
薛姨媽心底微嘆,她也出身世家大族,但凡這樣的人家,最重禮數排場體面。
尋常人家只求人丁茂盛,只要是血脈子嗣,是嫡是庶不會太過涇渭分明。
但豪門世族確大不相同,這樣人家因世代巨富,要緊子弟都是妻妾成群。
因此無血脈單薄之虞,嫡庶之分就變得森嚴,嫡傳血脈繼承家業,是豪門世族最要緊的體面。
像琮哥兒這樣的庶出子弟,能成為榮國賈家兩府家主,可說是十分罕見之事。
但因這琮哥兒文武全才,名動天下,樣樣拔尖,早將這庶子出身,遮蓋得無影無蹤,旁人根本沒嘴去提。
像他這樣的人物,當真是賈家祖墳冒了青煙,幾輩子都出不來的俊才,旁人也只有羨慕的份。
但這一樁也就罷了,畢竟是少之又少的特例,總不能每一輩人都這樣。
世家大族嫡庶之別,依舊是這世上大道理,像賈家老太太這種世勛誥命,更是對此根深蒂固。
琮哥兒繼承榮國爵,那是他能為出眾,皇命欽封,挑不出毛病。
可是下一輩的榮國爵,還是由庶出繼承,老太太這種老派人,心中豈能不膈應。
也不知當初宮里為何下這等旨意,倒像是故意惡心拉低榮國府……
自己兒子說的沒錯,將來要是丫鬟生的庶子,成了榮國府世子,老太太還不郁悶到死。
如果是女兒這樣的世家嫡女,為琮哥兒生下庶子,那情形就大不一樣。
這孩子擔負兩大世家血脈,這等出身不俗的庶子,可是給了老太太大臺階。
老人家還不如珠似寶,全力扶持他坐上榮國世子之位,也好全了榮國府幾輩子體面。
金陵薛家也會闔族鼎力此事,因此事是為家族未來助勢,薛家上下都會不遺余力。
即便宮中和宗人府,都要顧忌勛貴體面,不敢讓奴才生的種,得去榮國世子之位,而無視這等血脈庶子。
薛姨媽想到這些,心頭也是一陣火熱。
兒子說的沒錯,要不是寶玉房里有喜,誰會聯想到這么長遠之事。
一旦事情成就,將來自己的嫡親外孫子,可就成了賈家榮國爵爺,這該是多大的風光。
雖說這一天自己多半看不到,但即便是九泉之下,也能體體面面見自家老爺。
只是,將來的指望有何等榮耀,如今的處境就何等尷尬。
讓自己去和老太太說,愿意把女兒寶釵送琮哥兒做妾,這話如何說的出口。
況且,琮哥兒如今還在三年大孝,房里收幾個自家丫鬟,那不過是內宅之事,不違宗法孝道。
但薛家卻是外家,開門納妾娶小老婆,卻是大違孝道,左右都是不成的。
薛蟠睜著一雙牛眼,他自然看出母親是動心的,正巴巴等著老娘發話。
還忍不住慫恿一句:“媽,我們家是皇商出身,最明白下血本賺巨利的道理。
媽就算給妹妹找門勛貴大戶親事,做的是正頭娘子,也絕沒兒子說的這樁實惠體面。
再說我妹妹的心思,媽又不是不知道,心思都在琮哥兒身上,你讓她嫁別人只怕不成。”
薛姨媽聽了苦笑,薛家雖然富貴,但早兩輩就斷了官身,不過是體面些富商罷了。
這樣的門第哪里能找勛貴做親,女兒即便再人物出眾,也是絕無可能。
不耐煩的說道:“以后你少鼓搗心思,你妹妹是薛家嫡長女,琮哥兒也在大孝中,都是沒影的事。”
薛蟠聽了有些失望,他看上賈琮官爵隆重,一直都有攀附之念。
加上知道妹妹傾心賈琮,更覺得是兩全其美之事,自己鼓搗此事,妹妹多半也是愿意。
至于妹妹做妻做妾,他并不在乎,只要自己是大舅子就成……
憑著同府多年的情分,事情真要成了,賈琮不會虧待自己妹妹。
再說,上回段春江讓引薦賈琮,這事終究沒有辦成,讓自己在朋友跟前沒臉。
終歸還是自己和賈琮交情淺薄,在他跟前說不上話語。
可要是妹妹成了他的如夫人,這可真成了自己實在親戚。
借他威遠伯的勢頭,不說外面人前有臉,即便朋友間辦些事情,也是得了極大便利。
只是這件事情,老娘不出面操持,做哥哥怎也使不上力。
說道:“媽真該好好琢磨這事,如今琮哥兒膝下空空,這時間還來的及。
再過去一二年,即便他還沒娶親,房里的庶子都不知養出幾個,到時候下手就晚了。”
薛姨媽不耐煩說道:“滾滾滾,每天只會琢磨這些破事,聽著人就心煩。”
薛蟠嬉笑道:“兒子這就滾,媽你自己好好琢磨,就是不要拖太久,兒子今天還有應酬。”
薛姨媽皺眉說道:“這在家剛消停一天,怎么又出去鬼混,要是惹出事情,我揭你的皮!”
薛蟠笑道:“媽,兒子去干正經營生,可不是什么鬼混,是段春江找我商量生意。
最近同文館住進幾百號蒙古人,這些人在草原上吃不飽肚子,個個都是胡吃海塞的飯桶。
鴻臚寺為喂飽這些飯桶,每天不知耗費多少米糧,同文館隔幾日就要在城內四處購糧。
段春江瞧上這筆大生意,但是鴻臚寺的生意,多半需要官場人脈,段春江這外來人,哪有這種根底。
他知道兒子和都中勛貴子弟,想來都有些交往,便找兒子去商議,看看是否能借勢做成這筆生意。
兒子結交的各家子弟,不少家中都在五軍都督府掛職,雖大多是閑職,卻是正經官場中人。
從里頭借些人脈,做成鴻臚寺的米糧生意,倒并不算太難。
段春江還說只要兒子找來人脈,幫他做成這筆生意,他就送一成糧鋪的股金。
兒子雖不在意這點銀子,但做成了這樁生意,兒子臉上也有光,這個體面兒子還是要的。”
薛姨媽聽了這話,這才放緩了臉色,說道:“即是糧鋪的正經生意,你好好去做便是。
家里也不指望你賺多少銀子,只要你有心做正經營生,不在外面胡混闖禍,我就心滿意足了。”
鴻臚寺,同文館,鄂爾多斯部落驛館。
頂層的寬大主屋中,諾顏臺吉穿月白鑲繡描金胡袍,一頭黑發學著漢人模樣,在頭頂扎成發髻。
正依靠在羅漢床上,手里把玩翠綠色弓弦扳指,一雙眼睛微閉著,濃黑眉梢微上挑,顯得意態閑適。
一個清秀整齊的漢人丫鬟,正跪著他身后,細心給他揉搓按摩雙肩。
笑著問道:“臺吉,這樣舒服嗎?”
諾顏臺吉在丫鬟手上捏了一把,笑道:“很舒服,你們漢人就是講究,有這么多伺候人的門道。”
你好好伺候我,把你會的都使出來,我必定不會虧待你。
等我返回草原,你要不愿跟我走,便還你身契,再你一筆銀子,你自己找人嫁了就是。”
那丫鬟笑容滿面,即便被他揩油,似乎也不以為意,說道:“謝謝臺吉恩典。”
這時一個身材高瘦的漢子,走進堂屋向諾顏臺吉行禮。
他穿件灰撲撲的胡袍,頭上戴著羊皮帽子,背部還微微佝僂,顯得毫不起眼。
諾顏臺吉揮了揮手,身后丫鬟對他微福行禮,便乖巧的退出了房間。
諾顏臺吉說道:“舒而干,那家糧鋪和薛蟠,可有什么動靜?”
舒而干說道:“回稟臺吉,這幾日那家糧鋪一切如常,阿勒淌的人沒再光顧糧鋪。
但我在糧鋪見到一張熟面孔,十分出乎小人的意外。”
諾顏臺吉神采流光的雙眸,微微一亮,問道:“到底是什么熟面孔?”
舒而干說道:“臺吉應該清楚,這一年多時間,周人禁絕邊貿,我們已很難從關內獲取物資。
但前幾年邊關尚未收緊,鄂爾多部每年入冬前,都會從關內走私鹽鐵米糧,讓部民能安然過冬。
小人奉大汗之令,一向都操辦此事,多年與我們交易之人,雖不知其真實身份,但定是大同邊軍中人。
沒有大周邊軍庇護,想在邊關做這等要命生意,也是萬不能辦到的。
和我們交易的都是同一批人,但每次都用不同的名字,對真實身份隱蔽極好。
但其中幾個為首之人,他們的容貌舉止,小人卻記得十分清楚,化成灰都瞞不過小人眼睛。
今日我在段家糧鋪,無意看到一位客商,便是當初和我們交易的為首之人,小人絕不會看走眼。”
諾顏臺吉神情思索,問道:“那這人就是大同邊軍中人,段青江是安達汗的達魯花赤。
他們兩人怎會交集在一起,周人邊軍走私鹽鐵糧食,不過是為了牟利,并不意味要叛國投敵。
大周和安達汗正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大周邊軍中人卻進出段家糧鋪。
難道安達汗如此神通廣大,竟早在大同邊軍中埋下細作,兩軍交戰豈不勝券在握?”
舒爾干說道:“臺吉所言雖有道理,但此人情形卻有些不同。
我們與關內的交易,從去年冬天之后,便開始完全斷絕,和我們交易的那些人,便再沒有出現過。
周人不斷收緊邊貿尺度,也差不多從那時開始,小人因常走邊關生意,多少有些消息來源。
聽說去年大同邊軍出了大事,一名叫孫占英的世襲指揮,舉家偷關,叛國北逃。
此事在大同軍中震動極大,大同總兵錢紹揚被獲罪處死,大同軍中許多軍官被牽連。
各部落在大同軍中的走私渠道,也因此全部斷絕,各部勇士南下草谷之事,不得不大幅增多。
永謝倫部、鄂爾多斯部快騎南下奪取物資,經常會與大周邊軍遭遇,彼此死傷不輕。
但安達汗所部偷關搶掠,常能避開大周斥候精騎,不僅順利搶得糧草物資,還能多數全身而退。
所以牧民中便有傳聞,說那位偷關北逃的孫占英,深入漠北投靠了安達汗。
此人家中世代傳襲大同軍職,對大周邊軍各處關卡,軍騎布防,物資配置,皆了如指掌。
安達汗正是得了此人之助,麾下精騎偷關掠奪,才能猶如神助,時常來去如風,避重就輕,滿載而歸。”
諾顏臺吉聽了這話,神情凝重,說道:“如今傳言是真,這孫占英真的投靠了安達汗。
安達汗靠此人對大周邊軍的稔熟,大肆南下搶掠,輕巧收攏物資,不動聲色,積蓄實力。
卻對永謝倫部、鄂爾多斯部有所保留,讓我們南下偷關,四處碰壁,損兵折將。
他這是借機削弱鄂爾多斯部、謝倫部的實力,讓我們兩部與大周加深仇怨,再難有回頭之路。
我們兩個部落自然更加依附于他,愈發被他掌控所用,這一計實在毒辣!”
舒爾干聽了諾顏臺吉心中吃驚,他雖是消息靈通之人,但眼界思路不如諾顏臺吉前瞻敏銳。
這些片段的信息,在他心中并沒串聯推敲,自然無法得出關系全局的推斷。
說道:“臺吉聰慧,說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這個孫占英北逃,大周就不會收緊邊貿。
蒙古各部通過茶馬互市獲得部分物資,通過邊軍走私,獲得緊缺的鹽鐵、糧食、布匹等物。
各部族能因此安穩過冬,實在不需南下與周軍針鋒相對,以命相搏,對雙方都有好處。”
諾顏臺吉說道:“你說沒錯,鄂爾多斯部世代駐牧河套,那里水草豐美,是長生天恩賜的福地。
父汗曾說過,黃金家族的榮耀已成過去,想要像先輩那樣立馬中原,稱雄天下,已成奢望。
當年蒙元鐵騎百萬,橫掃天下,難有匹敵,但在中原不過百年,便被漢人追亡逐北,艱難求生。
我從小精讀漢書,漢人比我們多百倍千倍,他們農耕為生,一輩子都守著土地,幾代人閡于一地。
他們鄉情傳承極強,不像我們蒙古人,逐水草而居,到處飄零,四海為家。
他們或許不如蒙古人驍勇彪悍,但他們只要沒被殺光,總有一日會為了溫飽、土地、尊嚴奮起反抗。
鄂爾多斯部和永謝倫部,皆無稱雄天下之念,我們只是遵循黃金家族強者為尊的祖訓。
土蠻部安達汗便是草原最強者,而且一向有問鼎中原之心,一心想要恢復祖先榮光。
如今再細想起來,蒙古各部與大周邊軍,針鋒相對,一觸即發,追根溯源,似乎都和這孫占英有關。
我甚至有些懷疑,孫占英突然偷關北逃,個中緣故可能沒那么簡單……”
舒而干雖眼界格局有限,但他也是機敏之人,聽了諾顏臺吉一番話,心中大為震撼。
按臺吉所言,孫占英北逃,使得大周收緊邊貿尺度,對蒙古部族造成極大壓力,大戰一觸即發。
但是安達汗一向野心勃勃,他對孫占英北逃投靠,只怕是正合心意,就像漢人說的:樂見其成。
諾顏臺吉說道:“舒而干,繼續盯緊段家糧鋪,那人既上門一次,絕對不是偶然,必定還會上門。
摸清他在神京的落腳處,除了段春江之外,他還和什么人有來往。
為了蒙古部族大局,我們雖不至去破壞什么,但弄清這些事情,對我們鄂爾多斯部大有好處。”
諾顏臺吉走到書案前,那上面放著一個精致木盒,打開之后里面有條空槽,旁邊卻放著一只千里鏡。
一只工藝十分精美的千里鏡,和他送給賈琮那只一模一樣。
諾顏臺吉輕輕撫摸千里鏡,說道:“那個薛蟠也要多加留意,這個人身份背景特別。
段春江刻意結交此人,除了想要牽扯賈琮,可能還別有用心……”
伯爵府,登仙閣南坡。
坡下梅林南側,被清空小塊土地,原先種植的花木,都被移植到別處。
這小塊空地上,被種植了幾十顆番薯,對比福建運來的兩車番薯,這只是其中極少部分。
神京冬日干燥,但陽光十分充足,清理出的小塊土地,因常年種植花木,土質也很肥沃。
半埋土中的番薯,每日少量澆水,六七日時間便開始出芽。
之所以只種植極少部分,因番薯冬天成長緩慢,結果也十分不易,不過是少數下苗試種罷了。
其余番薯都被賈琮妥當存放,準備來年春季,在城外田莊下種。
他特地在府上找了間陰涼空房,在地面鋪上干草,撒了一層粗鹽。
將一袋袋番薯堆迭放置,可以最大限度保證不變質。
小塊的番薯田旁,芷芍和岫煙拿著水瓢,在給田里的小苗灑水。
妙玉站在一邊,頭戴妙常髻,身穿素黃佛袍,腰系秋香色絲絳,袍底隱約露出素色黑白繡鞋。
纖纖后腰插著麈尾浮塵,身子微微左傾,正饒有興致看兩人灑水澆苗。
一貫清冷無波的俏臉上,生出一絲恬淡微笑,宛如奇花承露,很是清雅動人。
自從上回賈琮去南坡小院,兩人一起清洗烤制番薯,之后三人又趁著晚風閑聊。
這等愜意無憂,有人相伴之景,讓向來心懷空寂的妙玉,心緒波動難平,常不由自主想起。
賈琮讓人在南坡下種植番薯,妙玉也難免心有留意。
芷芍邢岫煙每日來田里照看,常常也拉著妙玉同來。
妙玉正瞧兩人澆苗,突然心有所覺,轉頭望去。
看到晚霞照處,那處園中小道,賈琮身影出現。
一身淡藍團花圓領長袍,腰系虎紋玉版革帶,烏黑長發一絲不茍梳成發髻,用潤澤凝脂的白玉簪別了。
夕光映照,容貌雋美,衣袂飛卷,宛如謫仙,正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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