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街,一所單進的小院。
院門口兩棵高聳的槐樹,巍然挺立,秋風吹拂,常有樹葉悠緩零落。
院中那棵柿子樹,樹干遒勁,枝頭已掛不少青綠果實,只待冬霜來臨,便能染透柿紅。
樹下擺著一張小案,上面擺著幾個陶杯,里面沏了滾熱的香茶,賈琮和芷芍正陪趙嬤嬤說話。
上回賈琮和魏勇胄聊起郭志貴,因安排他管帶遼東火槍營,一時無法返回神京。
賈琮想著趙嬤嬤數年未見兒子,這日特意提前一個時辰從工坊返回,帶著芷芍去探望趙嬤嬤。
趙嬤嬤見他帶芷芍來走動,十分高興,當年賈琮在東路院囫圇長大,三人朝夕相處,情份與眾不同。
趙嬤嬤笑道:“早聽說哥兒如今開始上朝,早出晚歸十分忙碌。
怎么這時辰就下衙,我也想多見見哥兒,只是不要耽誤你的正事。”
賈琮笑道:“倒也不是太忙碌,衙門上不過例行公事,許久沒見媽媽,帶芷芍過來逛逛。
這次遼東軍中輪調,志貴受軍中看重,留他在遼東看守老營,不能回京探親,我代他多過來看看你。
當初我帶志貴去遼東,沒想他一去數年未回,媽媽不會怪我吧?”
趙嬤嬤笑道:“哥兒這說的什么話,志貴從小沒讀什么書,他能在軍中得意,自然要放他去闖蕩。
半大小子每日圈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我身子硬朗的很,也不用他時時都在身邊。
盼著他能在軍中搏個上進,將來好做哥兒的左膀右臂,這才是他的大前程,我一輩子就這指望了。”
趙嬤嬤又笑道:“哥兒來的倒是巧了,昨日有人送了只錦山雞,我自己又去采了些上好的竹參。
上午宰殺干凈,灶臺上慢火燉著,本想東西得了送去東府,讓哥兒嘗嘗鮮,你小時候可愛這口。”
趙嬤嬤說著便進廚房忙碌,又按住想起身幫忙的芷芍,只讓他陪賈琮說話。
賈琮對芷芍笑道:“這山雞燉竹參可是趙嬤嬤拿手絕活,我們小時候都愛吃這道菜。
這種錦山雞只有城北郊燕山上才有,生性機敏,老練獵手才能擒獲,尋常并不容易得。
偶爾才有獵戶拿到市井販賣,所以竹參可以自己采摘,錦山雞卻是難得。
即便是達官顯貴,都不容易吃到,價錢也不便宜,也不知趙嬤嬤哪學的好手藝。
以前她就逢年過節做一次,還說你小時候極愛這道菜,吃的時候連湯碗都要舔干。”
芷芍被賈琮說的臉紅,說道:“沒想到我也這么饞嘴過,只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賈琮笑道:“這也不打緊的,等會端來吃了,你肯定就要記得了。”
等到趙嬤嬤端來飯菜過來,三人邊吃邊說,其樂融融。
趙嬤嬤如今住寧榮街,和賈家各戶偏房有些走動,隨口說了些街巷閑事。
只是芷芍在畔,窈窕之女,年少青春,有些話不便說,賈琮聽了心中卻留意。
一直到日落時分,賈琮和芷芍才離開。
伯爵府,探春院。
賈琮從趙嬤嬤家回府,因心中有事,信步去了探春院里。
他推開半月院門,院中梧桐已落光樹葉,顯得有些蕭瑟,芭蕉卻濃翠欲滴,生機勃勃,亮人眼目。
等到走進探春房間,熟悉的軒朗之氣,便覺撲面而來。
探春閨房和其他姊妹不同,賈琮也是按著她的意思,特意改建裝飾。
整三間正房都打通,并無明顯隔斷,顯得明朗大氣。
最右側是探春臥室,東邊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蔥綠繡花卉草蟲紗帳,既不艷麗,也不過于素凈。
榻上整齊迭放繡枕錦被,華麗大氣,幽香盈盈,正對床榻向陽墻面,掛著賈琮那幅西州詞。
中間這間為堂屋,擺著圓桌繡凳,擺著茶盞桌屏,日常姊妹們常在此聚會。
西墻正中掛米襄陽的《煙雨圖》,左右掛的對聯,也是前宋名家真跡,還是賈琮搜羅送給探春。
紫檀架上放著個觀窯大盤,盤內盛數十個嬌黃佛手,右邊洋漆架懸掛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比起迎春和黛玉房中的閨閣雅致,探春的閨房多了華麗大氣,倒和她的性子頗為吻合。
賈琮進屋拐進左側房間,那里是探春的練字的書房。
園中姊妹之中,只有黛玉和探春的住處,才設有獨立的書房,閨閣之中也算少見。
書房中擺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賈琮見探春據案而坐,正在專心練字。
賈琮見探春穿金色菊紋緞面對襟褙子,配著白色交領襖子,下身系牙白折枝菊花馬面裙,十分清貴俏美。
頭上秀發烏墨,云鬢輕裊如云,插著一只紅寶點藍步搖鳳釵,寶光閃動,熠熠生輝。
探春見賈琮進來,連忙放下毛筆,頰生笑嫣,爽利嬌美,風姿動人。
笑道:“三哥哥今日下衙倒早,怎想到我這里來逛。”
賈琮回道:“我今日早了時辰下衙,帶芷芍去看望趙嬤嬤,回來天色還早,就到妹妹這里走動。”
此時侍書已捧著茶盤進來,探春笑意盈盈,親自端茶盅遞給賈琮,衣袖拂動,彌散如蘭似麝的少女清香。
笑道:“三哥哥如今忙碌,昨日一天都不見人影,本還想晚些去你院里說話。”
賈琮突然問道:“三妹妹,最近姨娘有來走動嗎?”
探春聽了微微一愣,不知賈琮為何提到趙姨娘,她的姨娘可是不省心,往常賈琮極少對她提起。
探春心中生出一絲忐忑,問道:“上月來過一次,許久沒再來過,三哥哥有什么不妥嗎?”
賈琮說道:“方才我去看望趙嬤嬤,她如今住在寧榮街,和族中偏房有些走動,跟我說了些外頭閑話。
最近環兄弟似乎有些不妥,三妹妹可有聽到什么風聲。”
探春聽了賈琮這話,一顆心已懸了起來,說道:“我日常都在東府,去西府不過和老太太請安便回。
東院也許久沒去,并沒聽說什么風聲,三哥哥,是不是環兒又鬧出什么事情,快和我說說。”
賈琮正要說話,聽到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聲音嚷道:“三姑娘,三姑娘在家嗎?”
他見個十幾歲小丫鬟,氣喘吁吁跑進房內,但賈琮見她臉生,并不知道她是哪個。
后頭侍書嚷道:“小吉祥兒,你跑個什么勁,姑娘在和三爺說話,也不等我通報,一點規矩都沒有。”
探春見是自己姨娘的小丫鬟,這等臉色驚恐跑來,便知事情不好。
脫口問道:“小吉祥兒,你怎跑來了,是不是姨娘和環兒出了事情?”
小吉祥兒正要說話,看到賈琮也在場,便有些猶豫,畢竟環三爺的事難聽,讓旁人聽去有些沒臉。
探春心思敏銳,見這小丫頭神色,便猜她的心思,說道:“三哥哥不打緊,什么話盡管說來。”
小吉祥兒咽了口唾沫,便將賈環和金榮的事故,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
當日璜大奶奶到東路院理論,趙姨娘聽到風聲,便讓小吉祥兒去偷聽風聲,所以小丫頭對事情始末清楚。
賈琮只是聽了幾句,其中有玉愛的名字,臉色微微一變。
旁人乍聽這個名字,會覺這是女子名字,賈琮卻清楚那是個什么貨色……
那小吉祥兒是個小丫頭,沒有太多見識,言語也沒什么顧忌,知道什么就說什么,話語哪里會好聽。
探春知道自己兄弟,不過十三之齡,居然就沾惹nan風,與人爭風吃醋,還將人打成重傷。
羞得滿臉通紅,氣的渾身發抖,罵道:“環兒這才多大年紀,竟鬧出這等丑事,這個該死的東西!”
小吉祥兒說道:“方才老爺已經知道事情緣故,讓人拿了環三爺,要用家法打死。
姨娘說別人勸不住老爺,只有姑娘說話有用,姑娘先不忙著罵,先去救命要緊。”
探春雖痛恨弟弟行事荒唐,但畢竟一母同胞,哪里能坐視不理。
自己父親性子嚴正,見不得子弟鬧出這等丑事,一旦家法失了分寸,自己兄弟性命難保。
此刻她不敢半點耽擱,連忙帶著侍書就要出門。
賈琮說道:“三妹妹,這種事情太過難聽,你一個姑娘家多有不便,到時如何說話,還是我陪你一起去。”
探春本當著賈琮的面,揭開自己兄弟的丑事,心中異常羞愧難當。
卻見賈琮毫不為意,還陪自己去收拾殘局,瞬間多了難言的依靠,一雙明眸已掉下淚來。
想到生母兄弟不堪,心中忍不住委屈,只想撲到賈琮懷里痛哭,只是強自克制罷了。
東路院,內院正房堂屋,賈政滿臉怒火,王夫人陪坐在側,臉色有些局促不安。
賈環剛被李貴帶入堂屋,賈政霍然站起,一個耳光就將賈環抽倒在地。
罵道:“你這個不知羞恥的畜生,這才多大年紀,就在外頭為非作歹,做出這些下流勾當。
賈家的清貴名聲,全部被你這畜生玷污,今天我就要了你的性命,然后再去祠堂向祖宗請罪!
把這畜生綁在春凳上,用家法狠狠打,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停下。”
賈環已嚇得雙腿酥軟,口里不停嚷道:“老爺,兒子冤枉,金榮不是我打瘸的,兒子冤枉。”
賈政怒道:“你給我住口,好一個畜生,此事寧榮街無人不知,難道眾人都來害你不成。
你平日刁鉆紈绔,讀書稀松,東游西逛,已可惡之極,竟又做出等齷齪骯臟之事。
即便金榮的事情不說,你和那個玉愛的丑事,你又如何狡辯,說了都臟了我的嘴,給我按住狠狠打!”
王夫人勸道:“老爺,上回璜兒媳婦上門理論,我已經和她分說清楚,這事也算了結。
論理她那侄兒金榮不是好東西,一貫下作妄為,在學里名聲不好,眼下也被鳳丫頭逐出族學。
環兒也是被那些人帶壞了,他畢竟年紀還小,老爺即便要管教,也不能太急躁,打壞了可怎么得了。”
賈政怒道:“你身為嫡母,有教養之責,平日不加嚴訓,任由他野馬一樣胡來。
他在外頭做出這等丑事,你只知拿銀子堵人家的嘴,如今還要包庇維護,慈母多敗兒。
就是都順了你們的意思,才會養出寶玉、環兒這等辱沒門風的畜生。
今日如還不嚴正家法,難道將來等他們悖父弒君不成,給我重重的打,狠狠的打!”
王夫人本是一副擔憂不忍神情,只等賈政轉過頭去,臉上浮出一絲陰冷,眼神漠然看著賈環。
此時,兩個小廝將賈環捆在春凳上,一人舉起家法棍棒,對著賈環臀部抽打。
即便小廝不敢太過用力,也痛得賈環臉色慘白,不斷叫嚷,聽得賈政心中煩躁。
上去一腳踢翻行家法的小廝,自己搶過棍棒,死命往賈環臀上狠抽。
賈環原本只是哼哼喊痛,換了賈政如此狠心大力,頓時痛的撕心裂肺,歇斯底里慘叫起來。
一旁的李貴聽得毛骨悚然,心中想著三姑娘怎還沒趕來,再打下去環三爺必定沒命。
此時,趙姨娘跌跌撞撞進來,她不敢去拉扯賈政,只是跪著不斷哀求討饒。
賈政哪會聽她的話,只罵她會養兒子不會教,手上棍棒絲毫不停地招呼。
堂中正有些不可開交,兩個人影急匆匆趕到,賈政高舉的棍棒,一下就被人握住。
王夫人見來人正是賈琮和探春,臉色微微一變,心中暗恨,不知哪個該死的報信……
賈政喝道:“琮哥兒,你不要攔著,這等下流無恥的孽子,打死了才干凈,省的留下玷污門風。”
賈琮勸道:“老爺,環兒年紀還小,總要老爺好好管教,即便有錯,也罪不至死。
老爺這會真把他打死了,可就坐實了他的罪過,這等污穢之名,可就再也洗脫不清。”
一旁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猛然一跳,她知賈琮精明,難道竟看出了什么破綻……
此時趙姨娘抱著賈環哭天喊地,探春也在旁流淚哭泣,突然聽到賈琮的話,抬起淚眼看向賈琮。
賈政怒道:“此事,寧榮街上人盡皆知,難道眾人都冤枉了他,琮哥兒不用維護他。”
賈琮說道:“老爺,市井之言,以訛傳訛,泥沙俱下,一貫都難辯真偽。
環兒是否找人打了金榮,暫且不說,但他不過才十三,長于豪門,身邊丫鬟成群,早知人事也不稀奇。
如說他開了竅,有些知慕少艾,沾染女色,琮覺得尚在常理,好好管教也就是了。
要說他這么小年紀,就有龍陽之癖,琮是絕不相信,此事存疑,老爺不要輕信外人之言。”
賈琮之所以言辭篤定,是因他比身邊所有人,都更能追根溯源,通曉紅樓諸人根底。
雖說此間許多事情,都已發生巨大改變,但賈家各人的心性,并沒有太大改移。
要說寶玉男女不忌,賈琮十分相信,這人只要是長得好的,不管男女都是趨之若鶩。
當初他如不是因勢乘便,扳倒了寧國府,毀了秦可卿的牢籠枷鎖。
使得秦家和賈家斷了關聯,那秦鐘必定早被寶玉沾惹,說不得如今父子都已喪命。
但要說賈環也有龍陽之好,他卻是不信的,因為心中早有既定印象。
再說眼下如不這般言語,只怕也無法輕易攔住賈政……
賈琮說道:“老爺,那個金榮我有所耳聞,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夜間被人偷襲打殘,又未看清兇手模樣,他和環兒又有仇怨,借此誣陷泄憤,也不足為奇。
甚至借此污名環兒龍陽之事,散播謠言,敗壞賈家名聲,只怕也大有可能。
如今此事尚且存疑,老爺就要以家法打死環兒,豈不是自己坐實了污名,讓那些隱私之人得意。”
站在一邊默默無語的王夫人,見賈琮侃侃而談,不禁臉色變動,微微發慌,心中一陣暗恨……
探春聽了賈琮這番話,美眸閃閃發亮,芳心一陣顫動,三哥哥好生睿智了得,片刻間便看出蹊蹺。
我怎么就沒想到,她見父親賈政臉有沉思之色,心中便松了口氣,知道兄弟算撿回了小命。
賈政說道:“琮哥兒這話雖有道理,但如不是這畜生日常行為不檢,怎么會惹上這等污穢之事。”
賈琮說道:“老爺,此事風波已鬧大,現在就要追究,只怕會愈演愈烈,反而讓人更說不清楚。
依琮所見,眼下不如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等到此事風波過去,謠言偃旗息鼓。
再讓可靠人暗中去學里問詢,學中都是族中子弟,不會都是金榮這等奸邪之人。
總有人不會信口胡說,說些中允真實之言。
外頭傳揚環兒之事,只要十人之中,有二三人有異議,此事便必有周折蹊蹺,多半是有人暗中生事!”
賈琮雖話語平靜,但心思縝密,句句篤定,透著斬釘截鐵的自信,充斥讓人信服的強大說服力。
王夫人在后頭聽了,雙腿微微發軟,只覺這小子好生奸詐,把官場上詭道伎倆都用在家里。
探春美眸中異彩連連,俏臉泛起紅暈,只覺遇到何等難事,有三哥哥在身邊,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賈琮說道:“老爺也不用太過生氣,環兒已得了老爺教訓,以后必定會有誡勉。
我瞧他也傷得不輕,不如讓姨娘和三妹妹帶回去,以后但凡他再有不好,老爺再教訓不遲。”
其實賈政作為父親,內心深處,自然不愿兒子會是不堪之人。
賈琮這番話入情入理,他又一貫最信重賈琮,如今有他這般分說,自然也信了大半。
心中多少有些僥幸,如不是琮哥兒及時趕來,自己收不住手,不僅難以收拾,還要坐實一輩子污名。
他對著賈環說道:“今日我瞧著琮哥兒面上,饒你這畜生性命,以后再敢作惡,便揭了你的皮!”
賈琮忙對探春使眼色,探春會意過來,連忙讓李貴將賈環背回屋里。
賈琮又陪著賈政閑聊幾句,因看天色已晚,說要陪著探春回東府。
賈政微微一笑,自讓他回去,看到他走出堂屋,又看了一眼神色不定的夫人。
他心中微微嘆息,上回自己夫人打了三丫頭,琮哥兒這是心中生了芥蒂。
竟然護短到這種地步,生怕女兒在東路院過夜,會再被夫人責難似的,巴巴的就要帶回去。
他們只是堂兄妹,卻比親兄妹還親近,倒是少有的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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