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鳳姐院。
王熙鳳聽了門外話語,知道寶玉的丫鬟麝月上門,不用猜都知定為了月例之事。
等到豐兒進來通傳,王熙鳳便讓麝月進屋說話。
以往賈母身邊的鴛鴦、賈琮身邊的晴雯等上門,王熙鳳不是專門看座,就拉著坐羅漢床說話。
從不會對她們擺主子丫鬟的譜,但麝月是寶玉丫鬟,寶玉又那種做派,她在王熙鳳跟前自然沒那臉面。
自麝月進屋之后,王熙鳳并沒有半分客套,更沒有看座的舉動,只是讓她站著說話。
寶玉身邊的丫鬟,王熙鳳最熟悉的就是襲人,其他丫鬟雖也臉熟,但日常并沒有話語交集。
王熙鳳原也認得麝月,但對她并沒有太多印象,只知她是寶玉身邊大丫鬟。
直到有次賈母偶爾提起,寶玉身邊的麝月,是個靈巧通透的丫鬟,王熙鳳才對她有額外印象。
此刻不禁仔細打量,見她雖不像五兒、晴雯這般生的出挑得意。
但也長得眉清目秀,身姿苗條,是個樣貌很齊整的姑娘,混身上下清爽利落,看著讓人順眼。
王熙鳳問道:“不知襲人讓你來說什么事情?”
麝月微笑說道:“回二奶奶的話,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二爺房里人口還不少,有五六個丫頭并一個小廝。
這些人大都是家生子,也都是小門小戶,家中人口也多,靠著他們月例銀子貼補。
以往都是十日就放下例銀,如今到了十三還沒動靜,院里的小丫頭就有些嘀咕。
襲人姐姐也是沒了辦法,但我們并不敢催促此事。
現下琮三爺承襲家業,諸事都是勤勉節儉,西府又人口眾多,二奶奶操持家務,總有騰挪肘制的難處。
襲人姐姐只是讓我問個緣故,回去和院里丫頭小子好說道,左右混過這些日子就罷了。”
王熙鳳原本見麝月過來說事,必要提月例延發之事,甚至言語中會有抱怨之意。
如真這樣將話說僵鬧開,倒遂了王熙鳳的心思,索性零敲碎打將寶玉晾起,瞧他還能在西府呆多久。
她倒是沒有想到,麝月說話婉轉懇切,竟是滴水不漏,挑不出半點毛病,不禁高看了她一眼。
心想老太太雖上了年紀,看人的眼光卻不錯,這麝月口齒伶俐,心思精巧,懂世故進退,還真是個人物。
攤上寶玉這樣的主子,在他手底下服侍做事,倒是有些可惜了。
王熙鳳說道:“你也是家生子,定知府里現下情形。
琮三爺雖繼承家業,但家里爵產少了大半,不像往年寬裕。
上月又交了一大筆夏賦,如今公中騰挪吃力,正鬧著饑荒呢。
但即便再艱難,老太太房里斷不能短缺,東路院二老爺需要做官體面,自然也不好缺省。
外院管家小廝看守門戶、操持門面,更需事事關照。
如今也只能拿著自己開刀,不要說寶玉院里緩發例銀,連我房里的丫鬟婆子,這月也連個銅板都沒發。
你回去告訴襲人,這兩個月必定捉襟見肘,例銀緩發盡有的事情。
讓襲人管好下面的丫頭小子,要是有人沒半點耐心,不知輕重胡亂說話,傳到我耳中可是不依的。”
麝月說道:“奶奶的話記住了,我回去便回襲人姐姐,不耽擱奶奶用飯,這就告辭了。”
她又行過禮數,這才徑自出了房間。
等到麝月出了屋子,平兒說道:“奶奶,麝月過來怎么不像說事,倒像是來走過場的。
她連什么時候發月例,都不開口問清楚,便這樣就走了?”
王熙鳳笑道:“你別看她說話不咸不淡,這丫頭可是個精明人。
寶玉在榮慶堂里的事,哪里瞞得住人,襲人自己不敢來問,拿麝月出來頂這個風口。
即便一月不發月例,難道還就活不成了?
什么時候發月例,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問了也是白問,所以她干脆就不問。
這個麝月不簡單,我瞧她根本不想攪和這事,只想離得遠遠的。
她不過是得了襲人吩咐,又不好推脫,這是過來應景了。
要說老太太還是寵愛寶玉,安排給他的丫鬟都算是人物,唯獨他這主子沒出息。”
麝月剛走出鳳姐院子,有些無奈微嘆口氣,便快步往寶玉院里去。
她路過榮禧堂附近,見堂中出來個丫鬟,遠遠的便叫她的名字。
她回頭望去,見那丫鬟穿刺繡鑲領緋紅比甲,粉色偏襟薄襖,淡青長裙,系青蓮色繡花汗巾。
午后陽光映照之下,紅艷俏麗,靈巧動人,正是榮禧堂管事丫鬟小紅。
麝月連忙過去,笑罵道:“青天白日,大呼小叫,旁人聽了什么意思。”
小紅笑道:“麝月姐姐好幾日沒見,這是打哪里過來?”
麝月回道:“正從二奶奶那里說事回來。”
小紅目光微凝,說道:“我可聽到風聲,寶二爺院里這月例銀,可到現在都沒發。
姐姐往常少去二奶奶院里走動,這會子不會是說道這事吧?”
麝月有些苦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寶二爺在榮慶堂做了糊涂事,得罪了二奶奶,哪里能瞞得住人,
他被二奶奶穿小鞋的事,雖如今還沒嚷出來,但院里丫頭都沒拿到例銀,總會透出些風聲。
小紅現在管著榮禧堂,手下有丫鬟婆子在外走動,這事也很難瞞得住她。
麝月笑道:“你可真是順風耳朵,什么都打聽出來,可不正去說這件事情。”
小紅將麝月拉到樹蔭下,說道:“姐姐往日是聰明人,他們神仙打架,你又何必牽扯進去。
不是我說怪話,三爺要收女人入房,人家兩個你情我愿,也用寶二爺出面攔著。
真不知寶二爺怎么尋思的,莫非他覺得還能管著三爺不成?
沒人理會他不說,還連累身邊人都跟著倒霉,如今府上多少人看笑話。”
麝月聽了這話,臉上有些發燒,寶玉出了丑事,她是寶玉的丫鬟,自然也臉上無光。
而且二爺自己出了那種事,居然還管著別人要女人,這實在有點……
其實麝月半點不想沾惹這事,左右是寶二爺自己挑事,道理不在自己這邊,怪不得別人不給臉面。
反正遲點發放例銀,別人心急火燎,她半點都不在意,家里不等她幾個例銀開鍋。
原本麝月想著置身事外,離這事遠遠的,落得耳根清凈。
沒想到襲人偏讓她去王熙鳳那說事,還說自己口齒笨拙,不如自己口齒伶俐。
麝月本就和襲人相處不錯,如今她又成二房準姨娘,多少總要留下臉面,不好推得一干二凈。
所以她才把事情應承下來,不過是顧著襲人臉面,走個過場還個愿。
二奶奶多厲害的人物,麝月可沒想自己說幾句話,那月例就能發下來,根本沒影的事。
所以她方才在王熙鳳面前,不過蜻蜓點水般說話,一等王熙鳳說過場面話,便順勢告辭。
她知道小紅這般提醒,也是一番好意,笑道:“知道你夠聰明,我也不是這樣糊涂。
不過幫襲人去問幾句尋常話,不值當的事情,難道還會得罪人不成。”
小紅說道:“寶二爺這會拿平兒姐姐說閑話,可知他的那種心思,只怕心里早就有了。
等明年寶二奶奶進門,寶二爺內闈有人坐鎮,他難道還管大房女人閑事?
不要說一個平兒姐姐,將來即便是正頭娘子,世家故舊,親上加親,也不是沒影的事。
寶二爺難不成也要這般舉動,口無遮攔,想說就說,可不知要鬧出什么笑話。
好在姐姐不像襲人和彩云,一輩子要在那口鍋里勺飯,將來還有自己的退身出路……”
榮國府,寶玉院。
麝月和小紅閑聊幾句,便匆匆回了院子,但卻因小紅的話,心中有些沒著沒落的。
原本她只想著做好丫鬟本份,太太平平的過日子,等到了年紀放出去也就是了。
如今看來事情并沒這么簡單,這半年寶二爺的荒唐事,一樁接著一樁,就沒怎么斷過頓。
如今連琮三爺納房之事,他都不知輕重的摻和。
表面上看只是得罪了二奶奶,可東府琮三爺知道這事,心里對二爺哪會有好臉色。
二房如今不僅是偏支,能為本事也遠遜大房,還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日子多半要難過……
麝月有些憂心忡忡進了院子,襲人見她回來,連忙將她拉到一邊。
問道:“麝月,二奶奶那邊有怎么說話,院里月例什么時候能發下來?”
麝月將王熙鳳那番說辭,一字不差,都和襲人說了一遍。
襲人聽了臉色難看,說道:“二奶奶這些是托詞,明擺著要卡著二爺房里的月例。
你就沒有多問幾句,即便是延后發放月銀,總要有個準信的日子?”
麝月回道:“襲人姐姐,如今誰還看不出,二爺攔著平兒的事,惹惱了二奶奶,拿著月銀的事發作。
這是敲打二爺別摻和大房的事,如今我們可住著人家的府邸,這口氣就是要咽的。
眼下二奶奶正在氣頭上,我還追問發月銀的準信,你說她會有好臉色嗎,只怕還要多下些絆子。
不問比問了要強,左右已快月半,再怎么延誤也不過十多天,難道這月月銀還會沒了不成。
姐姐與其煩心月銀的事,還不如多勸勸二爺,以后說話做事,多些忌諱總是好的。
東府琮三爺的事,哪里是我們能管的,更用不著我們說話,大家以后還安生些。”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冷哼,都各自心中一驚。
那人說道:“好一個丫頭,在別人跟前像個凍貓子,倒會教爺們怎么做人,沒規矩尊卑的東西!”
襲人和麝月回頭一看,全都變了臉色,方才她們說得入迷,都沒察覺王夫人這當口進了院子。
王夫人的身后還站在秋紋,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刻薄微笑。
麝月和襲人都不用去問,便知為何太太突然來了西府。
王夫人上回得知,襲人聽了賈琮尖銳之語,因麝月的挑唆,將話都蒙在鼓里,不敢傳揚出去。
她是個心思偏執狹隘之人,即便賈母說麝月做法得當。
她私下卻覺麝月心思不純,欺瞞主子便是不忠之舉。
但因有了賈母的話頭,那時她不好拿此事發作,只是對麝月的疑慮,卻因此生了根子。
今日她得了秋紋傳話,知道寶玉院里竟發不下月例,頓覺受了奇恥大辱,便不管不顧的趕來。
她倒是沒敢直接去找王熙鳳,畢竟眼下家業大權都在大房,她多少還有些顧慮。
想著先去寶玉房里,向襲人問清楚事由,然后再做打算,畢竟她對秋紋的話,也不是全然都信……
方才王夫人因走了近路,從側門進了院子,襲人和麝月才都沒有注意。
也剛巧讓她聽到兩人的對話,襲人那些話語并沒有毛病。
但在王夫人的眼里,麝月話中挑唆欺瞞之意,卻已是再明顯不過。
王夫人一輩子最厭性子靈巧的女子,不僅僅這樣的女子和她性情相悖。
更因覺得這種女子生來不安分,多早晚要生出是非。
當初她嫉妒不喜小姑子賈敏,后來也不喜賈敏女兒林黛玉,皆因她們都性子靈秀,讓王夫人難掩莫名惡感。
即便小紅只是個丫鬟,也因生性靈動活躍,便不被王夫人待見,才因些許小事就被攆出院子。
如今麝月這種伶俐精明,口齒利索干脆,又幾次做教唆欺瞞之事,自然叫王夫人大起惡念。
但小紅當初只是三等粗使丫頭,即便是林之孝的女兒,王夫人說攆就攆出去了。
麝月卻不同于小紅,她是寶玉身邊大丫鬟,西府也是眾人皆知,又在老太太哪留了印象。
王夫人要是輕易攆她,只怕動靜太大,寶玉臉上也沒光彩,老太太聽了也會不快。
再說今時不同往日,寶玉的丫鬟被大幅裁撤,本來就缺人手服侍……
王夫人雖對麝月已生厭惡,卻也不好在這當口發作,于是當著襲人的面,將麝月狠狠訓斥幾句。
寶玉聽了外頭動靜,連忙出屋去看動靜,見太太厲聲斥責,麝月正低頭流淚。
寶玉聽了少許,便知是月例未發之事,心中不由煩悶。
他見麝月梨花帶雨一般,多少有些心軟,想為麝月說幾句好話,又見王夫人神色陰戾,頓時不敢造次。
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只覺周圍之人皆深陷污濁,每日蠅營狗茍,只牽扯經濟庸俗之事。
他們哪知這世上清白超拔之境,一生不得窺見,當真可悲可嘆……
王夫人并不知兒子奇葩心思,她罵過麝月之后,便不在放心上,一心想著如何幫寶玉爭回面子。
她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便是去榮慶堂找賈母說道,務必整治一番西府愈發敗壞的家風……
伯爵府,賈琮院。
這日正是逢五休沐之日,但火器工坊營造之務,卻不會因此停頓。
賈琮依舊大早去工坊理事,一直忙過大半日,午時后才返回府邸,也算能偷得半日清閑。
他進了內院沒過多久,便見迎春丫鬟繡橘過來,說道:“三爺,姑娘請你過去說話。”
等賈琮進了迎春院中正房,見中庭大理石面圓桌上,擺著一摞子禮品,迎春正在細心查看 賈琮見她穿件粉紅玉蘭折枝刺繡長襖,下身是宮繡百褶裙,身子裊娜,姿態嫻雅。
頭上的紅寶步搖鳳釵,在午后光影中,閃著明艷動人的光華。
迎春見賈琮進來,笑道:“今日是休沐之日,一大早就不見了你人影,必定又去了工坊。”
賈琮笑道:“二姐姐找我來說什么話?”
迎春笑道:“你來瞧瞧這些喜禮,看看是否合意。”
賈琮見桌上放著幾匹鮮艷宮緞,一領芙蓉床帳,一對紅緞羽紗軟枕,兩幅百子圖錦被,一盒上等首飾頭面。
迎春笑道:“老太太已定了十七日,給平兒行入房之禮,我們這邊多少也要預備一二。
芷芍和五兒都是從小就在你身邊,一直都得你看重寵愛,自然是與眾不同,
平兒卻和她們不同,她并沒有跟過你一天,又是二嫂貼身丫鬟,也算是長嫂所賜。
她新入我們東府,便也是家中新人,總歸要準備些禮數,也討個吉利,多一份熱鬧。”
賈琮自然知道此事,他想到當初賈赦暴斃,賈璉獲罪,家中正是多事之秋。
王熙鳳正在艱難之時,為了能得到自己的扶助,平兒糊里糊涂就被許給了自己。
不管賈琮如何看待此事,但對平兒這樣的大宅丫鬟,她的命運不由自主,自己已成她唯一依賴的終身。
他想起那日平兒過來送回禮,兩人之間突如其來的親昵……
賈琮笑道:“這些禮物都很好,二姐姐費心操持,你是當家姐姐,你來做主就成。”
迎春說道:“今早我聽到風聲,西府本是十日發放月例,可寶玉院里至今都還沒發。
那日二嫂和老太太商議平兒入房之事,寶玉想要出言攔阻,惹惱了二嫂,琮弟定也聽說了。”
賈琮微微思索,說道:“榮慶堂的事情,一向都瞞不住人,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既將西府托給二嫂打理,自然也要委她管家之權,治家如同治軍,無信不立事,無威難行事。
二嫂緩發寶玉院中月例,自然有她的意圖和用意,我也不會事事過問,讓二嫂自己籌劃便好。
二姐姐你也知道,寶玉如今還住在西府,其實與孝道家禮,已有不合之處。
只是看在老太太面上,顧著老爺的體面,我不愿花精力牽扯理會罷了。
但這半年時間,寶玉行事頗多乖張荒謬,西府已生出不少閑話。
既然老太太和二太太過于寵溺,讓二嫂管教一下也是好的。
要是二太太有什么話說,我自然會出面講明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