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夜色深沉,陪都戶部大堂燈火通明。
堂中擺著十幾張書案,明亮燭火照耀下,每張書案皆堆積新舊各異的賬冊。
十幾位戶部小吏文書據案辛勞,仔細核對各類賬冊,間或摘抄筆錄,清脆的算盤聲此起彼伏。
他們這幾日都在忙碌同一件事情,清查核對金陵甄家抄沒家產。
自從前幾日神京再下圣旨,甄家長房因戴罪期間,溝通神京權貴,藏匿家中私財,罪加一等。
長房甄應嘉及其家眷子女,獲罪流配嶺南十五年。
甄應嘉夫婦已年近五十,能否活著返回故地,都已經是難言之事。
原本他們以為憑仗的十三箱金銀,成為將家門再次拖入深淵的禍根。
龍威震怒遠不止此,原先圣旨查抄甄家七成家財,此次升格為盡數抄沒所有。
并且延禍至甄家旁支,一月時間之內,甄家三代以內嫡房與偏房,勒令遷出金陵,押送通州羈押定居。
此次甄家論罪抄家,源自嫡脈大房牽扯火槍私造,但最終三代以內堂房都受到牽聯。
甄應嘉的長輩同輩堂親,一夜之間遭受飛來橫禍,圣意愆罪之重,震動整個金陵城。
見識淺薄的市井小民,多有暗自私語,當今皇帝牽連過重,累及無辜。
但金陵官民之中,凡有些謀略見識,皆能品味出嘉昭帝此舉深意。
甄氏在金陵根基深厚,富貴盈門,日進斗金,在江南世族之中威望隆重,隱有一呼百應之憂。
甄家大房青壯一輩,敢于籌謀私造火槍,金陵甄家權財囂張,不能不說已隱生不臣之心。
甄家堂房偏支看似無辜遭罪,但堂房子弟皆為嫡脈掌管生意,手中把握人脈關聯,遍布江南,不容小覷。
嘉昭帝本就對覬覦火器之舉,忌憚頗深,金陵甄家這等豪門世族牽扯其中,更讓他心生警惕,毫不手軟。
嘉昭帝如不是顧忌太上皇臉面,不愿父子君王多生嫌隙,釀成皇室深宮之危。
甄家嫡脈只怕難逃滅門之禍,當年金陵杜家便是前車之鑒。
嘉昭帝將甄應嘉一房流配嶺南偏遠之地,將甄家三代嫡房堂房都遷居通州羈押。
這是將金陵甄家在江南的百年根基,一舉斬滅得干干凈凈,手段狠辣果敢,更是對江南世族予以警示。
被貶通州的甄家各房子弟,因甄家全部家產都已抄沒,都已成了無根之萍。
他們來到人地生疏的通州,即便謀生都會舉步維艱。
官府也早為他們安排好生計,他們可以租用官田耕種為生。
最多十年時間,這些在金陵富貴奢華的世家后裔,就會蛻變成田里刨食的農戶,再也無力去做僭越之事。
十六年前杜家隕落,江南一地鬼蜮魍魎,因此蟄伏平息多年,如今金陵甄家之禍,不過是皇帝重做垂范。
君王治平天下,威壓四海,口中言仁者治蒼生,心中卻是太上無情,天地不仁。
在權衡社稷利弊的天平上,人情、慈悲、法理都是微不足道的砝碼。
當這些戶部小吏文書忙碌之時,一位身穿六品官服的戶部官員,在這些書案之間來回巡視。
他就是賈琮的至交好友,文宗柳靜庵長孫柳璧。
柳璧出身一門七進士的世宦書香門第,幼受祖父教誨,舉業上也是出類拔萃之人。
曾在春闈中名列二甲中上之列,按照常理是能入翰林院養士。
但卻在翰林院朝考上意外失利,失去入選庶吉士之資,至今仍是一樁懸案疑惑。
只是事情不僅于此,他身為文宗之孫,祖父在京頗多故舊人脈,按理可以留京為官。
但最終連入六部觀政的機會都沒有,早早被吏部分派到南方淳安縣為縣令。
柳璧任淳安縣令三年,政績優異,吏部考評一等,被調遷為陪都工部主事。
雖然依舊無法返京為官,得享受家門天倫,但也是晉升一級,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
金陵乃大周陪都,江南富庶之城,文華薈萃之地。
柳璧在此為官半載,已完全適應客居金陵,上月便將夫人也接到金陵安置。
因他在淳安縣令任上,對錢糧銀流之事捻熟,所以此次查抄甄氏家財,由他居中調配監督。
等到他巡視至首排頭張書案,那正在伏案核對賬冊的小吏,見到柳璧上前,連忙起身行禮。
說道:“柳大人,卑職核對甄家名下幾間店鋪流銀,發現其中有不少虧空之處。”
柳璧神情微凝,問道:“何處出現虧空,缺銀數量幾何?”
那小吏說道:“卑職核查的兩家鋪子,近一年時間以來,有人陸續從鋪中提取存銀計二十萬兩。
提銀人簽章為甄家管事劉顯,提銀用于海貨商貿。
卑職翻查相關賬目,這些存銀部分用于購買商貨,通過甄家海船隊出海行商。
但其中還有大部分存銀為閑置,只是后續的賬冊之中,并沒查到這筆銀子回流記錄,所以視為虧空。”
柳璧聽了心中凜然,即便金陵甄家這等巨富,二十萬兩銀子,也絕對不是小數目,不得不讓人起疑。
他心中不敢怠慢,又開始游走各張書案之間,詢問核對賬目的小吏文書,是否查對出疑竇之處。
結果每張書案在核對甄家賬冊,幾乎都發現類似情形。
甄家在各地店鋪商行,近一年時間之中,陸續被人調走大批存銀,留在賬面上的余銀,不過是掩人耳目。
柳璧讓人經過總計盤算,這些被抽走的店鋪存銀,累計數額十分巨大,已占甄家財貨很大部分。
這些存銀抽調的事由,都是用于甄家船隊海運商貿。
但柳璧到任金陵戶部已半年之久,對金陵城內大事都有所耳聞。
自然清楚甄家海船隊五月出海,遇上東海颶風肆虐,從此有去無回,傳聞整支船隊已傾覆大海。
也就是這筆數額巨大的存銀,隨著擔當遠海貿易的海船隊覆滅,眼下處在無從查證的地步。
柳璧是滿腹經綸之人,出生官宦世家,自小受父祖教誨熏陶。
不僅知道仕途兇險,更知世上鬼蜮伎倆無奇不有。
他雖沒有什么明證,但直覺告訴他,此事必有蹊蹺。
甄家破敗之前,如此大數額銀流,從甄家各處產業,悄無聲息流出,最終竟無從查找,未免太過巧合詭異。
柳璧對身邊小吏說道:“設立專事案牘,將賬目核查之中,各店鋪存銀外流之事,逐筆登錄,詳敘細節。
除了存銀外流之外,對甄家店鋪房舍等不動產,也要一一核對,查證這一年之內,可有頻繁變更之處。
所有案牘文書今夜都要齊備,明日一早,我要向侍郎大人稟告此事。”
金陵,宏春醫館。
這家醫館開館不過兩年,但在金陵城中卻頗有名望,每日上門求醫之人,絡繹不絕。
醫館之所有這等場面,不僅是醫館聘請大夫,醫術精湛,仁心仁術。
更因醫館診金平易,價格公道,對于城中孤寡貧寒之家,更是經常施醫贈藥,這才落下不俗口碑。
這家宏春醫館雖然十分興旺,但附近的地痞豪強,卻無人敢輕易勒索招惹。
根源是醫館東主頗不簡單,讓當地城鴉社鼠十分忌憚。
因宏春醫館是金陵鑫春號名下產業,而鑫春號背后站著威遠伯賈琮。
天下皆知的圣上要臣,翰林院學士,工部五品司衙主官,有這樣人物名頭庇護,自然沒人敢來找麻煩。
當年,曲泓秀和賈琮在神京創立繡娘香鋪,收養了許多逃荒的孤兒。
這些少年男女經過教養開蒙,如今都成了鑫春號各地分號的骨干。
隨著鑫春號規模不斷擴張,商號需更多可靠的人手。
曲泓秀和秦可卿在金陵站穩腳跟,便在江南各地收養孤兒棄女,篩選資質優異者進行教養。
為給這些孤兒治療病癥,又特地開設這家宏春醫館,聘請江南良醫。
醫館也接診貧寒百姓,以為懸壺濟世之意。
這幾日醫館收治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婦人,原先金陵甄家的老太太。
自從神京圣旨再下,甄家之禍,雪上加霜,長房一門皆發配嶺南,其余各房羈押遷居通州,家產盡數抄沒。
甄老太太畢竟是上了年歲之人,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
如今遭遇這等家門巨變,身心飽受摧殘打擊,終于一病不起。
朝廷圣旨下達之后,不到十日時間,甄家各房被押解遷往通州。
但甄老太太這等年紀,又是這等病體沉疴,加諸千里遠行奔波,必定是要死在途中。
此次嘉昭帝對甄家處罪嚴厲,但卻未殺甄家一人,也算格外開恩。
金陵主事此案的應天知府賈雨村、錦衣衛千戶王彰江都深知其中根底。
不外乎當今圣上顧及太上皇的情面,念及過世不到一載的甄老太妃。
如果此次甄家千里羈押遷居,最終逼死甄家這輩分最高的老太太。
不僅嘉昭帝不殺一人寬宥之情,就此蒙上污點,從此留下話柄,在太上皇跟前也不好看。
再說一個朽朽老矣的婦人,對甄家大案和圣心意圖,本就是無關緊要之人,沒必要為她多生枝節。
所以,賈雨村和王彰江商議之后,就讓甄家各房及時啟程,不得耽擱天子圣意。
將甄老太太留在金陵就醫,以全皇帝和朝廷德政體面。
等到甄老太太病體痊愈,再另行押送通州。
不過按這些官員的想法,甄老太太本就年事已高,生老病死尋常之事。
朝廷安排老太太就醫,道義上已經盡到本分,最好老太太醫治無效,一命嗚呼,大家也都干凈。
只是當應天府送甄老太太就醫,金陵城內幾處有名醫館,只開了溫養方子予以舒緩,推脫收治之事。
甄家滿門被抄,大街小巷人盡皆知,這種陰森時刻,誰愿和甄家牽扯上關系。
況且甄老太太年老體衰,身心突受重創,本就是兇多吉少。
如今官府送治,萬一不治身亡,醫館要白白惹上官司,誰還會去碰這種倒霉事。
最后還是宏春醫館的大夫,主動請纓,將甄老太太收治到醫館之中。
對于宏春醫館的仁心仁術之舉,坊間也多有多種猜測。
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莫過于金陵鑫春號與威遠伯的密切關系,威遠伯又曾和甄家三姑娘有過婚約。
這才是宏春醫館對落魄的甄老太太,施以援手的真正原因。
甄老太太住進醫館之后,身邊只有一位年老婆子伺候。
醫館的大夫開了湯藥調養,過去幾日時間,甄老太太依舊病況不穩,也無法下床行走。
其實老太太并無大病,不過家道敗落,郁結難解,心病難醫罷了。
這日甄老太太正在房內休憩,服侍婆子拿了一碗稀粥過來,老太太只是吃了幾口,便難以下咽。
此時醫館小廝進來傳話,說有人來探望老太太。
甄老太太和隨侍婆子都覺奇怪,甄家敗落如此田地,如今落魄到要棲身醫館,怎還有人來拜訪。
等到求見的中年人進了房間,甄老太太和婆子都滿臉驚訝……
一直到日落時分,來訪中年人才獨自離開。
等到第二日午時,應天府衙收到宏春醫館報信,昨夜甄老太太已不治亡故。
賈雨村聽了消息,雖有有些吃驚,但也不太覺得意外。
自從甄老太太收治醫館,府衙一直有人探查監視,老太太一直沉疴難愈,已經無法下床。
這等年紀的婦人,這樣的病況處境,本就很難活的長久。
于是便按照慣例,派出府衙公人去醫館現場查看。
府衙的捕頭衙役剛到醫館門口,便看到醫館中抬出一具薄棺,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氣。
醫館大夫面上蒙了白布,引著棺木抬過門檻,正準備往城西方向去。
那捕頭捂著口鼻走上前去,皺眉問道:“不是說老太太昨夜才死的,怎不到一天時間,尸身就這么沖味道。”
那醫館大夫說道:“官爺有所不知,老太太年事已高,本來就生氣消盡,已是枯朽之軀。
雖然昨夜才斷氣,但很快就出了尸斑,加上如今盛夏,金陵酷熱難當,尸體腐敗極快。
原本想留著尸體等官人查驗,只是味道太大,留在醫館不僅嚇壞病人,還會招惹疫病,難免釀成大禍。
既然官爺來的及時,就開館讓官爺查驗。”
那大夫用手捂住口鼻,讓人拿了撬棒就要開棺。
那捕頭聽了疫病兩字,又見大夫如臨大敵,用白布蒙著頭臉,心里微微發毛,連忙也捂口鼻退開幾步。
不耐煩揮了揮手,說道:“一個死老太婆有什么好瞧的,這味道也太難聞,趕緊拉城西外埋了,晦氣!”
金陵,大宰門,鑫春號江南總店。
二樓內室,秦可卿穿淺紫刺繡對襟褙子,淡黃色抹胸,下身是一條粉色長裙。
眉如青黛,膚如脂玉,眸盈秋水,烏黑發髻上插丹鳳點翠紅寶金釵,在午后陽光中熠熠生輝。
她正在查對各地分號送來的賬目,門簾突然被掀開,瑞珠和寶珠抬了盛放碎冰的銅鑒進屋。
銅鑒里散發白蒙蒙寒氣,屋內頓時一陣清涼。
秦可卿笑道:“這稀罕東西的確好用,用慣了之后,還真有些離不了。”
寶珠笑道:“還是琮哥想著秀姐和姑娘,在信里把制冰法子寫的詳細。
還沒入夏就老遠送來材料,我和瑞珠沒試過幾次,就能造出得用的冰磚,金陵再酷熱都不用怕。”
門簾又被掀開,曲泓秀一身青衫裙褂,走入室內,容顏俏美,腰約尺素,身姿窈窕。
秦可卿一邊翻閱賬本,一邊說道:“秀姐,還是你有眼光,那位鄒姑娘雖是生手,但心思手段頗為不俗。
她打理姑蘇分號這幾個月,店里的銀流進賬,比上幾個月足好了二成有余。”
曲泓秀嘴角微微一撇,說道:“哪里是我眼光好,該是琮弟眼光好。
但凡和他牽扯的女子,那個不是人物,他這命數也是奇怪,怎么這么能招惹。
你可不要忘了,姑蘇可不止一個鄒姑娘,還有位更不俗的甄三姑娘。”
可卿聽了這話,心底有些無奈嘆氣,甄三姑娘她自然知道,如今她在姑蘇城外的宅子,還是可卿安排操辦。
這位甄家姑娘來頭不小,不僅是甄家生意話事人,還差點和他的琮弟做了夫妻,好在沒成事……
秦可卿說道:“秀姐,甄三姑娘和琮弟曾被宮中賜婚,皇家金口玉言,板上釘釘。
以后琮弟過了孝期,宮中會不會舊事重提?”
曲泓秀搖了搖頭,說道:“要說還是以前,他們還真能成事,可如今甄家抄家破敗,這事再不可能。
琮弟是皇帝重用之臣,如今身負雙爵,賈家嫡脈家主,身份十分貴重。
宗法禮數,朝廷臉面,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娶罪門之女為妻,這一樁已難以挽回。”
秦可卿聽了這話,心中不由自主松了口氣,但轉念又有些氣餒。
甄姑娘是罪門之女,自己難道能比她好,大家不過半斤八兩……
曲泓秀說道:“我雖不喜琮弟四處招惹,但他和甄姑娘是命數淵源,倒也怪不到他頭上。
雖眼下金陵甄家已抄家破敗,似乎再與她家來往,多有些風險。
但琮弟幫著甄姑娘,我卻是贊成的,所以這他兩次來信,囑咐予以甄姑娘襄助,我們才全力而為。”
秦可卿聽心中奇怪,她們二人朝夕相處,她自然清楚曲泓秀對賈琮,可不是什么師徒之情。
上回即便幫著琮弟安置鄒姑娘,私下還自己生了幾天閑氣。
這位甄姑娘差點嫁給琮弟,秀姐對琮弟相助于她,該愈發吃醋生氣才是,怎么心里反而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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