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鳳姐院。
那日王熙鳳收到家中太太來信,對幫忙甄家大房財物,一直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自小長在豪門大族云集的金陵,見多了世家敗落之際,藏匿金銀以圖后路的典故。
所以對這樣的事情,并不覺得突兀和離奇。
她聽過許多傳聞,這些自知敗落的世家,最終都是在劫難逃。
或是滿門無存,血脈斷絕,或是發配邊塞,客死他鄉。
他們事先藏匿的金銀財物,多半都會成為無頭公案,最終白白便宜納藏之人。
也正是這樣的認知,讓王熙鳳生出一些貪婪覬覦之心……
王熙鳳雖是金陵王家長房嫡女,但她的父親才能平庸,一輩子一事無成,遠不如叔叔王子騰出色。
所以王熙鳳父親那一房,從來都是過得不太得意,甚至被族人多有輕視。
她又是生來要強的性子,在這種寂寞旁落的氛圍中長大,反而壓抑出更多的和渴望。
她從小就愛親近利害強勢的姑姑,王家上代的嫡長女,如今榮國府二房的王夫人。
她最終也是靠著王夫人的撮合,才能嫁入神京賈家,成為榮國府長房長孫媳婦。
這也是王熙鳳剛入賈家之時,能得到王夫人信任倚重,讓她替自己代管府邸的原因。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因為賈琮的崛起,榮國府大房和二房會發生巨大變故。
當賈璉獲罪發配,失去承爵世子身份,王熙鳳在賈家的地位,也隨之跌至谷底。
王夫人因二房獲得承爵希望,終于向這個一貫器重的內侄女,露出真實面目和爪牙。
只是王夫人高興太早,事情最終峰回路轉,大房賈琮繼承榮國爵位,王熙鳳跌至谷底重新翻身。
經過這一番起伏變故,這對昔日同聲共氣的姑侄,撕破臉皮,分道揚鑣。
雖然眼下王熙鳳有賈琮撐腰,重新掌管榮國家務,她依然是昔日威風八面的璉二奶奶 但賈璉徹底敗落,已經讓她形同活寡,她還能真的和以前一樣?
一個見過黑暗的女人,心中多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某種對于未來的不確定,衍生而出的恐慌和不安感。
就像是一個溺水得救的人,內心深處總忘記不了窒息的恐懼,總要下意識抓住更多的依靠和憑仗。
如今賈琮身負雙爵,官威隆重,王熙鳳在家門權勢上,可不敢有半點奢望。
于是內心不安的渴望,更多寄托到對錢財的向往。
王熙鳳知道甄家在金陵的豪富,對甄半城的名號更是如雷貫耳。
所以甄家大房防身立命的十幾箱財寶,其中份量必定十分驚人。
只怕能抵得上大半座榮國府,不得不讓王熙鳳動心……
在旁人眼里,大房繼承榮國府爵位家業,王熙鳳得以重新執掌榮國府,必定是志得意滿,別無所求。
只有一直守在王熙鳳身邊的平兒,明了自己奶奶經歷波折之后,對于錢財似乎愈發炙熱……
但是,王熙鳳雖覬覦甄家大房的財貨,卻也沒到喪心病狂,不顧一切的地步。
或許,她對自己眼下的境況,還算比較滿意,并不想因為此事而受到影響,所以心中還存些許謹慎。
而且,在賈璉入獄獲罪之后,賈琮曾告誡過她,將放印子錢和包攬訴訟之事及時斬斷,以免招致禍患。
王熙鳳從此事上面,也能估摸出賈琮的心思,沾惹甄家大房財貨之事,他必不會贊成……
正因為這些糾結的念頭,讓王熙鳳對甄家之事,有些舉棋不定。
如今薛姨媽正提起南邊之事,讓她想起薛家在金陵的根底,比起賈家和王家,可是愈發深厚。
自然比自己閡于內宅的娘家太太,要知道更多金陵城內的根底……
平兒聽奶奶突然問姨太太這等話語,她也是心思聰慧之人,自然一下就猜到她的心思。
正在和寶釵說話的五兒,聽到王熙鳳說起金陵甄家,一時也留意起來。
因為金陵甄家二房三姑娘,可是差點就和她的三爺成了姻緣。
雖最終宮中賜婚未成,但三爺和甄家卻有了淵源,如今王熙鳳突然提起甄家,不由得五兒不留意。
薛姨媽聽了王熙鳳的問話,微微一愣,說道:“鳳丫頭,你怎么突然打聽起甄家的事?”
王熙鳳笑道:“正好家中太太來往書信,湊巧提起甄家的事情。
加上甄家可是差點嫁了閨女給三弟,兩家多少有些情分,自然對他家的事關心些。”
薛姨媽嘆道:“最近甄家的事情,在金陵鬧得沸沸揚揚,也怪不得大嫂子都聽到風聲。”
王熙鳳說道:“姑媽是知道家里太太,她一向都是安居內宅,不大管外頭的事。
她雖在信中提起甄家的事情,不過也是簡單閑話幾句,并不清楚其中根底究竟。
姑媽在金陵人面廣闊,必定是知道其中來由的,不知這甄家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薛姨媽說道:“因我家在金陵還有不少生意,幾家店鋪掌柜每月都要上報賬目,來往書信。
且這些店鋪和甄家都有生意往來,兩家的管事伙計經常走動,所以對甄家的事情,比旁人更清楚些。
甄家的事情從源頭上講,還得到去年月的時候,甄家大房長子甄世文,被錦衣衛查出私運火槍。
而且事情還不止于此,最后還查到甄世文甚至牽扯火槍私造,那可是殺頭造反的大罪!”
王熙鳳聽到造反兩字,唬得臉色不禁微微一白。
薛姨媽繼續說道:“正當官府要拿問甄世文,沒成想他突然被人殺死了,聽著怪嚇人的。
官府查了許久都沒找到兇手,這事情也就成了無頭公案,現今都還懸在那里。
算當時的日子,琮哥兒正好在金陵辦差,他必定也是知道這檔子事的。”
王熙鳳聽了薛姨媽這番話,心里已開始害怕。
她實在沒有想到,私藏金銀的甄家大房,居然出了這么多嚇人的事情。
又是造反又是殺人,怎么聽都是險得很。
如今又這般不遠千里,生生把家底送到神京,明擺著是做了最壞的打算,自己難道要沾惹進去?
王熙鳳問道:“姑媽,既然那大房公子死了,火槍案子不就死無對證,怎么甄家現下還這么狼狽?”
薛姨媽說道:“世上哪有這么輕巧的事,自從琮哥兒靠著火槍的厲害,在遼東平定了女真。
皇上對火槍這物事,可是極其看重,民間私造火槍,是形如謀反的死罪。
甄家大房少爺牽扯私造火槍,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就沒了。
再說私造火槍這么大的事,甄家少爺一個人也辦不成,必定還是有同謀的,朝廷豈能輕易放過。
只是甄家少爺突然死了,官府也沒找到實證,皇上又顧及甄老太妃的情面,才沒有馬上發落甄家。
只是去年冬末,金陵來了位錦衣衛王千戶,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到任之后就翻查甄家的案子。
那會子宮里的甄老太妃升天,甄家從此沒了庇佑。
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朝中無人,人走茶涼。
那姓王的千戶沒用多久時間,就把甄家少爺舊案查出許多底細。
他還借故封了甄家多處店鋪,連甄家大院都被錦衣衛闖入搜查。
甄家大老爺可是正三品高官,在金陵城很有威望,即便如此,還被錦衣衛叫去問話,丟盡了顏面。
如今金陵城中傳言,甄家是江南大族,又有甄半城的匪號,家中更是金銀如山。
他家的人要是作亂,只怕整個江南都會不安定。
皇上要拿甄家開刀治罪,以儆效尤,防著以后有人還敢私造火槍,對朝廷生出不敬之心。
我們幾個店鋪掌柜來信,多少都提起這件事,現在市面上都傳得沸沸揚揚。
都說甄家必要被抄家治罪,說不得還會死無葬身之地!”
王熙鳳聽了這話,臉上微微發白,原本以為甄家最多罷官,如今聽著離滅門都不遠了。
按著自己姑媽的說法,甄家這是犯了宮里的忌諱,被當今皇帝盯上了。
此時她心中已有些埋怨母親,太太人在金陵住著,多半是沒搞清楚這些底細。
不然她也不會在信里輕描淡寫幾句,就讓自己幫甄家辦事……
一旁五兒聽了薛姨媽這話,俏臉也變了顏色。
心中想著甄姑娘前些日子離京,算日子必已回到金陵,甄家要被抄家滅門,她豈不是也要遭殃。
五兒是賈琮的貼心丫鬟,別人不知道賈琮的心思,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這位甄姑娘差點就和三爺做了夫妻,雖然兩人姻緣未成,可卻結下實在的淵源。
甄姑娘對三爺極為用心,三爺但凡有喜事,甄姑娘都會精心備禮到祝。
三爺常穿的一件袍子,聽說是三爺離開金陵的時候,甄姑娘親手給他做的。
姑娘家給爺們做針線衣服,那可是非同尋常,即便沒有宮中賜婚,三爺和這位甄姑娘也不簡單。
那天三爺送甄姑娘離京,一去就去了大半天,那得說多少體己話……
五兒覺得姨太太今天說的事情,自己回去一定要告訴三爺,讓他心里有數,或許還能幫上甄姑娘。
薛姨媽說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又不為討生活糊口,手頭銀子掙多掙少,不是大不了的事。
凡事無功無過,安安穩穩,這才是長遠之計。
我前幾日就已給金陵各店鋪掌柜去信,讓他們盡快了結和甄家的生意,不要留下什么首尾牽扯。
即便和甄家生意往來之間,有些款子一時收不回來,也就不要了,就當是破財消災。
這種要命時候,要和他們家糾纏不清,說不得就要受連累,給自家惹出大禍,那可是不值當!”
原本薛姨媽母女來看望王熙鳳,一幫人只是閑扯嘮嗑。
沒想到王熙鳳話題引到金陵甄家,引得薛姨媽說出這番驚悚的言語。
聽得在場的寶釵等年輕姑娘,心中都有些緊張害怕。
平兒聽著這些話,倒覺得姨太太這些話,說的正是時候,一雙盈盈妙目不時打量王熙鳳的神情。
她見自己奶奶聽了這些話,臉色已有些發白,平兒不禁松了口氣。
希望自己奶奶就此知道里頭風險,萬不可招惹甄家大房的事。
不然真的因此惹出禍事,只怕會連累到三爺……
薛姨媽見自己閑話一通,王熙鳳不知為何臉色有些不好。
問道:“鳳丫頭,你氣色怎么有些不好,可是坐久了累到。
我也是過來人,你這個時候可是要萬事小心,要坐久膩味了,就去床上歪著好好休息。
閑話我們也說了,我們就不吵著你了,明日再來看你。
還有一件事,大嫂子怎突然來信提起甄家的事,你可寫信告訴你娘,這個時候可別和甄家往來。
即便金陵各家有些老交情,也不要趕這時候往上湊,免得惹上是非……”
王熙鳳有些心不在焉的胡亂應了,等到薛姨媽和寶釵都走了,五兒因午后無事也回了東府。
等到房間里只剩下她們兩人之時,平兒說道:“奶奶,方才姨太太的話,說的都很在理。
甄家的事情聽著險得很,他們家大房那十幾箱東西,可是燙手的山芋。
我就覺得奇怪,他們家不是有兩個姑娘嫁到神京,我知道的就有一個北靜王妃。
甄家大太太不找自己姑娘藏箱子,怎么單單看上我們家了?”
王熙鳳沉吟片刻,說道:“我懂你意思,你給林之孝家的傳話,讓她和她男人這幾日盯緊門戶。
如果甄家的人上門拜訪,不要輕易放入府中,等回了我再做道理。”
薛姨媽和寶釵剛剛出鳳姐院子,寶釵臉上若有所思。
她本就是細膩聰慧之人,想起方才王熙鳳問話的神情,總覺得有些不尋常。
說道:“媽,你沒有覺得奇怪嗎,鳳姐姐是有意提到甄家,像是特地打聽他們家的消息。”
薛姨媽說道:“我自然聽出這個意思,我那嫂子可不是精明人,多半她在金陵和甄家有了來往。
不然不會大老遠來信,特意提到甄家的事,鳳丫頭還因此留了心思,特地拐彎向我打聽。
說不得這其中必定有事,我方才有意將事情說的險些,讓鳳丫頭知道其中輕重。
不過我也沒有一味瞎說,從金陵傳來的消息,甄家這次只怕要倒大霉的。
賈家不要輕易沾惹上,這才是正道理,不然要是鬧出事情,我們薛家都不安生。
再說那甄家三姑娘可和琮哥兒鬧過婚約的,甄家這會出事,這兩家從此斷了關聯,那才是好事。”
薛姨媽看了女兒一樣,說道:“我也是為你著想,琮哥兒桃花太盛,少招惹一個也是好的。”
寶釵聽了這話,俏臉一紅,說道:“瞧媽這話說的,怎么又扯到我頭上。
媽想的這些都是沒影的事,難道和琮兄弟相好的姑娘,你還都能攔了不成……”
薛姨媽聽了女兒這話,也覺得一陣頭疼。
那琮哥兒的確是沒挑的人物,可就是門檻太高夠不上。
如今只是一個甄三姑娘,將來只怕糊涂賬也少不了。
自己女兒已過了及笄之年,怎么都趕不上趟,再這樣拖下去,都不知道以后怎么收場……
伯爵府,黛玉院。
夏日炎炎,正屋繡樓,庭院深深,修竹成林,青翠蔥郁,清風吹拂,婆娑搖曳,平添清涼。
屋里通風之處,擺著一張湘妃竹黑漆描金菊紋靠椅。
這等精致典雅的江南造物,兩府之中,只有黛玉屋里才會常見。
黛玉穿淡黃暗花對襟馬甲,白色圓領小衣,下身月白色長裙,清新俏美,楚楚動人。
她正倚坐在靠椅上,手中拿著一份書信,仔細翻閱瀏覽。
紫鵑端紅漆茶盤進了房間,里面放天青汝窯蓋碗,沏了揚州寄來的云霧尖香茶,虛掩蓋碟邊緣煙氣繚繞,茶香沁人心脾。
她將蓋碗放在靠椅旁小幾上,笑道:“姑娘看的這樣出神,林老爺說了什么要緊事嗎?”
黛玉說道:“父親信中說最近公務繁忙,兩淮鹽梟橫行,私鹽事危,朝廷鹽稅征收艱難。
如今九邊大同之地,殘蒙掠邊越發頻繁,朝廷在整頓軍備,兩淮鹽稅一向是朝廷要緊進項。
父親言辭之中,聽得出他憂心忡忡,實在讓人有些擔心。
好在上次三哥哥請了張神醫診治,給父親也特制了對癥藥丸,如今身子比以前好轉許多。
不然父親這般點燈熬油的操勞,我真擔心他會累垮。
有時候我真想父親早些致仕,也能好好榮養身體。
我小時并不懂外頭風浪,如今聽三哥哥常聊官場之事,才知兩淮巡鹽官職,其實頗有兇危……”
紫鵑只是個小丫鬟,并不懂這些官場之事,聽得多少有些迷糊。
黛玉繼續說道:“父親信中還提到金陵甄家之事,聽說金陵那邊鬧得有些厲害。
揚州離金陵不算遠,父親在陪都有不少同年和故舊,所以對那邊消息十分靈通。
父親說甄家怕要出大事,他知道三哥哥和甄家有淵源。
讓我得閑提醒三哥哥,對甄家之事多謹慎留意。”
黛玉這回的話語,紫鵑倒是聽懂。
問道:“林老爺的意思,是擔心三爺因甄三姑娘的緣故,和甄家生出牽扯,招惹是非禍事?”
黛玉聽了點了點頭,紫鵑說道:“姑娘可要趕緊提醒三爺,我聽說甄姑娘可稀罕三爺了。
她又生的好人物,保不齊三爺就心軟,做出什么過頭的事。”
黛玉笑道:“你倒會給他操心,我卻不想和三哥哥提這話頭,他可靈醒的很,哪里用旁人提醒。”
紫鵑心中古怪,當初宮里要把甄姑娘賜婚給三爺,姑娘那個時候可多傷心。
如今聽了這檔子事,竟半點都不拈酸吃醋,好像還滿不在乎的樣子。
黛玉將信紙折迭放好,想起那日在賈琮院子正屋外游廊,剛巧聽到三哥哥和二姐姐的談話。
她還想起賈琮說的那句話:家中姊妹,青梅竹馬,日夜相伴,情如手足,豈不是更好的。
每每想起這話,她便心中陶然,旁的一些瑣事,便不愿再放在心頭……
其實三哥哥早知甄家出事的根由,其中內幕比父親所知還要深入。
他這么有主見韜略之人,哪里需要我去提醒呢。
況且,那甄姑娘對他這般傾心,如今又回了金陵這等風險之地。
要是甄姑娘也牽扯家門兇險之中,甚至遭遇不幸,以三哥哥的性子,只怕很難袖手旁觀。
如果換了我是甄姑娘,家門遭難,我也希望有人能護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