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奉天殿。
正當賈琮沉浸首次早朝的新奇之中,對官員和皇帝之間磋商奏對,聽得興趣盎然之時。
錦衣衛指揮使許坤突然出班,說出這番驚人之語,讓賈琮心中一陣凜然。
自從那日嘉昭帝御駕親臨火器工坊,對后膛槍研制成功,展示其巨大威力,大為贊賞的同時。
賈琮也從嘉昭帝和史鼎對話之中,品味出這位九五至尊深沉陰森的心思。
他擔心后膛槍強大威力暴光之后,會再次引起心懷叵測者覬覦。
所以開始銳意翻查金陵火槍私造舊案,收集征供,論罪嚴懲,以此殺雞儆猴,震懾宵小,削斬覬覦之念。
在這之后的時間里,賈琮不管是收到金陵鑫春號來信,還是聽史鼎談起金陵之事。
都知道新任金陵錦衣衛千戶王彰江,是個十分厲害的角色。
此人剛到任金陵不久,便對甄世文涉及火器私造一事,著手傾力追查,并且步步為營,頗有成效。
賈琮如今仔細思量,前任金陵錦衣衛千戶葛贄成之后,這位手段凌厲的王千戶,必定就是皇帝早布下的冷棋。
在嘉昭帝明白火器之威,對清洗重整軍權格局的巨大作用。
他對火器優勢的掌控,也到了無以復加的炙熱,絕不會允許旁人有一絲覬覦和過界。
去年金陵火器私造大案,最終都沒查到幕后主謀,始終都是嘉昭帝的一大心病。
自己雖然早已返回神京,這大半年時間忙于春闈科考、忙于后膛槍營造等事,對金陵這樁舊案,甚至有些淡忘。
但嘉昭帝從未放松對此案稽查,如今甄世文蓄意私造火器,已被王彰江查到實證。
是否預示離挖出此案真正主謀,也不再是撲朔迷離,遙不可及……
而借這起大案處置金陵甄家,不過是嘉昭帝順勢而為罷了。
因為金陵甄家在江南六州一府,都極具名望和影響。
金陵甄家更在世家大族中身份特殊,不僅屬于四王八公舊勛陣營,甄家背后還站著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
而甄老太妃背后站著太上皇,雖然老太妃新喪,但這種隱晦的聯系,卻不會在短時間內消除。
嘉昭帝如借著火器私造大案,就此將金陵甄家打落塵埃。
對于朝堂之上,四王八公等舊勛實力的削減,對兩代君王間的此消彼長,都能讓皇帝站在更有利的位置。
這些賈琮能夠想到,謀算似海的嘉昭帝,自然心中早有這番籌謀。
他推敲清楚其中關系,想起離京不久的甄芳青,按照行程計算,她現下差不多該到金陵了。
心中不由生出深深擔憂……
他想起那日城郊送行,兩人共處一車,傾心交談,執手相握,耳鬢廝磨,聲息相聞,相識以來,第一次這般親密。
那場中途夭折的皇家賜婚,終究還是在他們之間,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
按賈琮對甄芳青的了解,以及對她平日言行的留意,這位心有錦繡的閨閣,自然也早意識到家族兇險。
甄家那支規模不小的海船隊,一向都是甄家二房掌控。
在金陵錦衣衛查封甄家店鋪,闖入甄家大宅搜查之后,甄家海船隊便離奇在外海失蹤。
賈琮可不會天真的以為,這只是一種巧合,他幾乎可以篤定,這是甄芳青提前避禍的籌謀。
因為一支熟悉外海航道的海船隊,所具有的驚人機動性,以及承載的巨大可能,足以讓甄芳青給自己留下后路。
神京和金陵相隔千里,自己也是鞭長莫及,他希望甄芳青的應對之法,能渡過這場危機。
奉天殿之中,錦衣衛指揮使許坤話音剛落,嘉昭帝尚在沉吟未語之際。
賈琮聽到身前列班之中,有官員出班走動。
但凡站在賈琮前面之人,都是三品以上高官,都是衙堂主官或次官,是早朝官員的中流砥柱。
賈琮聽到那名官員奏報:“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周顯揚,附議許大人之言。
去歲威遠伯賈琮偵破江南衛軍大案,朝廷曾發出邸報,臣留意衛軍大案始末,關聯一起火槍私造案件。
火器乃軍國利器,社稷藩籬,民間私造,形同謀逆,事關重大,只是當時此案并未偵破。
如今錦衣衛緝拿此案嫌犯,佐證甄世文為火器私造主謀之一。
甄世文雖已喪命,然私造火器,其罪滔滔,不可輕恕。
是否還有同黨僥幸脫身,是否留下陰霾隱禍,須一查到底,以免后患。
甄世文為金陵甄家長房長子,在甄家位份不俗,其父甄應嘉為金陵體仁院總裁,為朝廷正三品高官。
甄世文陰謀私造火槍,甄應嘉如一無所知,治家不嚴,教養無方,難辭其咎,難承官爵貴重。
如甄應嘉早已知曉,而是有心包庇,那便是藐視國法,形同謀逆,非同小可。
金陵甄家是江南豪族,在江南威望隆重,在金陵有甄半城之稱,金銀滿屋,富貴逼人。
這樣的世家大戶,如生出不臣之心,必定為禍甚烈,不可小覷。
臣奏請陛下,嚴辦此案,以免江南之地橫生不測之禍。”
方才錦衣衛指揮使許坤,當庭奏報甄世文為金陵火器私造主謀,已在朝堂上引起一陣騷動。
都察院左都御史周顯揚,一番附議奏報,無異于火上澆油,將甄世文參與火槍私造,引申世家大族有不臣之心。
愈發在朝堂上鼓起浪涌,在早朝官員中引起一片嘩然。
賈琮聽了周顯揚的誅心之論,只覺遍體生涼,周顯揚這番言辭,是要將金陵甄家置于死地!
方才錦衣衛指揮使許坤,也不過是話音剛落,連嘉昭帝都還未置言。
左都御史周顯揚頃刻之間,就說出這番條理清晰,言辭如刀似戟的話語,思路竟能這等敏銳,倒像事先打好腹稿一般……
如果說朝堂文官對錦衣衛頭子,沒什么信賴的好感。
但周顯揚身為都察院主管,正經的清流文官,他的話卻比許坤要有份量的多。
列班官員開始輕聲議論,蠢蠢欲動起來,而賈琮卻注意到,龍座上的嘉昭帝依舊沉默……
此時,賈琮看到前頭官員列班之中,又出來一名官員,正是大理寺卿韋觀繇。
說道:“啟奏圣上,金陵甄家乃江南豪族,官宦世家,非比尋常門第,長房嫡長私造火器,事態駭人,不可輕忽。
臣附議徐大人、周大人之言,此案必須嚴查,相關從罪之人,不可輕縱,以張法紀。”
原本都察院左都御史周顯揚附議,就已在上朝官員中引起喧嘩,眾人心中已有些蠢蠢欲動。
加之玉階龍座上的嘉昭帝,聽了周顯揚之言,既不置言,也不反駁,態度令人玩味。
但凡混跡到早朝聽政的官員,都是仕途發達之輩,沒有一個是糊涂人。
即便原先心中有些不篤定,等到大理寺卿韋觀繇也出言附議,誰還看不出今日朝堂之風向。
錦衣衛查據實證,都察院、大理寺齊聲附和,三法司已占其二,圣上不發一言,直待風起,傻子才看不出什么意思……
只待大理寺卿韋觀繇話音剛落,不過兩個呼吸之間。
都察院江南道御史、吏部稽勛司郎中、刑部尚書陳茂舒等官員紛紛出列附議。
皆言金陵甄家子弟私造火器,罪同忤逆,必要糾察到底。
甄應嘉身為三品高官,治家不嚴,教子無方,難辭其咎,似乎也參與其罪,需三法司嚴查明辨……
官員列班之中的賈琮,目睹不斷有官員出班附議,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似乎就在那一瞬間,滿堂官員都變得義憤填膺,正氣凜然,嫉惡如仇。
他的心中泛起古怪感覺,實在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朝聽政,就能見識諸多實力派同臺大戲……
他心中生出一凝重,甄家算是徹底敗了。
玉階龍椅上的嘉昭帝,看到上奏嚴辦甄家的官員,群議紛紛,異口同聲,雙目凝然,波瀾不驚,神色篤定。
說道:“眾愛卿明辨是非,維佑朝廷綱紀,乃公允持正之舉。
錦衣衛查證之嫌犯證供,即日移交三法司復審,大理寺卿韋觀繇擔責主審,但有涉案之人,一律嚴懲,不可姑息。
金陵體仁院總裁甄應嘉,治家荒謬,教養無方,親子犯忤逆之罪,其人難承官爵之重,即日革職查辦,交有司稽查定罪!
三法司各派遣干員,下金陵復核人犯證供,十五日之內,清查落罪定案,以待圣諭詔示……”
隨著嘉昭帝離座退朝,一眾早朝官員列班走出奉天殿,賈琮心情有些凝重,隨著散朝人群離開大殿。
離殿官員之中,刑部尚書陳茂舒和韋觀繇,放慢了腳步,走在人群最后。
陳茂舒說道:“韋大人,昨日你我都看過錦衣衛稽查宗卷,那甄世文被殺已有半年,相關線索只怕都已湮滅。
想要挖出此案始末,只怕極為困難了。”
韋觀繇凝聲說道:“甄世文死于外室家中,男女二人同時被殺,且發生金陵火器私造工坊查抄次日。
錦衣衛言甄世文為火器私造主謀,但是你我都清楚,他最多就是從犯,最終還被人滅口。
圣上執著翻查此案,找到幕后主謀只是其一,世家豪族生覬覦之心,才是圣上耿耿于懷之事。
自威遠伯賈琮首倡火器之術,以千人火槍兵之威,鏖戰遼東,一舉平定女真,了結朝廷數十年心腹之患。
圣上由此認定,火器之威,鎮國之器,并在五軍營加設神機營,不過數年時間,兵員已過萬。
猶如天罰,惶惶之威,當年賈琮平定女真,不過用了千人火槍軍,如今圣上十倍以之,威服四海,綽綽有余。
最近城外火器工坊戒備森嚴,朝野都傳出風聲,威遠伯似乎又造成新式火器,且威力巨大,遠勝往昔。
此等形勢之下,圣上絕不會容忍,他人覬覦染指之心。
打掉一個甄家,給旁人以告誡警示,才是圣上心中當務之事……”
榮國府,鳳姐院。
粉油大影壁之后,院子里東墻邊的梧桐樹,枝繁葉茂,綠意蔥蔥,投下大片清涼樹蔭。
午后陽光偏西,青灰色的屋檐,在院中青磚地面落下陰影,透著幾分愜意的幽靜西窗墻根下擺放的盆栽花卉,大都競相盛放,紅黃粉嫩,鮮艷絢爛,給小院平添幾分富麗之氣 透過西窗下琉璃窗欞,能看到王熙鳳倚靠臥塌的身影,房中還有不少人影走動。
平兒從旁邊耳房出來,穿白色薄綢偏襟襖子,外罩菊紋緞面交領背心,下身藕荷色綢褲,行走輕盈,姿容俏美。
手中端著黑漆茶盤,里面放一盞粉彩釉茶盅,她走到正屋之前,掀開門簾進去。
房中正座一位慈眉善目的婦人,是城中回春堂有名醫婆,精通養胎保育之道,也是城里有名的接生婆。
王熙鳳懷胎將近九月,已到臨近分娩之期,早半個月時間,她已諸事不管,全部交托給五兒和平兒打理。
好在前面半年時間,她們兩人跟著王熙鳳,日常受其耳提面授,對大宅管家諸般竅門分寸,都已十分熟絡。
加之兩人都是聰明靈秀之人,做事清爽干練,且都和賈琮定了名分,都是他房頭之人,不過時間早晚罷了。
因掌管自己男人的家業,自然比尋常更盡心十分,即便王熙鳳不能理事,她們依舊將西府里外,打理十分妥當。
賈母雖然專寵寶玉,但作為家中老人,對后輩子嗣血脈,一貫很是重視。
雖然賈璉發配充軍,但王熙鳳分娩在即,可能會生下榮國府長房曾長孫,賈母對此很是期盼。
今日一早,就讓林之孝家的去請有名醫婆,給王熙鳳搭脈看胎。
賈母自己是過來人,知道女人分娩是生死關,王熙鳳又是頭胎,更加多些風險,自然要萬事妥當,不敢馬虎。
正房之中,平兒端了茶盅進來,看到那婦人對王熙鳳搭脈望氣,詢問日常,摸腹傾聽,好一頓折騰方才停下。
平兒連忙端了粉彩茶盅遞給醫婆,問道:“陳大娘,我們二奶奶的胎相如何,可是一切妥當。”
那醫婆笑道:“姑娘放心,二奶奶血氣充盈,氣脈流暢,胎位也很正,到了落地之日,必定是順暢,一切妥當。”
王熙鳳頗有期待的問道:“聽說大娘有門絕技,只要搭脈看相,便知懷胎是男是女?”
那醫婆笑道:“倒有這么回事,因看過的婦人多了,接生的孩子更不少,天長日久也就有些奧妙心得。
雖說不能十成把握,但到了婦人分娩之前,總能看個七八成準。”
平兒聽了好奇問道:“陳大娘,你看我們二奶奶懷的是男是女?”
平兒是王熙鳳貼身丫鬟,自然最明白她的心思,雖如今二奶奶有三爺扶持,在西府掌管家業,過得穩妥。
但璉二爺要充軍十五年,一去就是半輩子,二奶奶形同活寡,很想能生下西府曾長孫,以后也多一層倚仗。
那醫婆聽了這話,笑道:“而奶奶脈象沉穩,胎動有力,嗜酸腹尖,照我看來這胎必定是個公子。
所以,二奶奶盡管放寬心,好好養胎,生養宜男,指日可待。”
那醫婆一輩子就做這事,各種場面都見慣,自然一肚子好話吉祥話,說起來十分順溜真誠。
平兒聽了笑意盈盈,王熙鳳更是喜動顏色,說道:“平兒,你去支十兩銀子,送給陳大娘做禮,討她這番吉言。”
那醫婆心中歡喜,只覺榮國賈家,國公豪門,出手當真闊綽,她接了平兒的銀子,又說了幾句好話,歡歡喜喜走了。
王熙鳳心情大好,正和平兒說著閑話,林知孝家的掀門簾進來,手中還拿著一份書信。
說道:“二奶奶,方才郵驛快馬過來,送了金陵娘家太太的書信。”
王熙鳳聽了有些奇怪,說道:“如今非年非節的時候,怎么突然就來了書信。”
于是隨手接過書信,拆開取出細看。
金陵王家雖是江南望族,卻不是什么書香門第,因此王熙鳳出嫁之前,大字不識一個。
但到了賈家之后,因替王夫人做管家之事,日常少不了接觸文書契約,她本就是聰明之人,磕磕碰碰也就記住許多字。
閱讀日常書信并不作難,但是寫字卻依舊不會,遇上書寫之事情,以前都是讓小廝彩明代寫,有時也家中姊妹幫忙。
因此,金陵娘家的這份書信,她倒能順溜的看完。
平兒見王熙鳳看過書信,神情有些古怪,心中不免好奇,問道:“二奶奶,太太在信中說了什么要緊事?”
王熙鳳說道:“以前沒聽說太太和甄家有來往,怎么現在大老遠寫信,幫著甄家大太太說情辦事?”
平兒聽到和甄家有關,心中不禁一動,自然而然想到一人,那位和三爺有過婚甄三姑娘。
王熙鳳說道:“太太說甄家大太太上門托情,讓我給他們家幫忙。
看來甄家要出大事,竟千里迢迢送金銀財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