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琥珀從小服侍賈母,自然清楚寶玉的為人,甚至連寶玉想招惹鴛鴦,她也心知肚明。
如今見他這等神色,這種問話,哪里不知他的心思,定是瞧著人家姑娘好看,又生出牽三掛四的念頭。
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扔。
如兩府沒有賈琮這樣的人物,寶玉在賈家也算個周正公子,對丫鬟們嘴甜口乖,頗有些人緣。
但眾人見識過賈琮的光彩奪目,再照見寶玉就都是一身毛病,言語虛妄,行動乖張,舉止看似自矜,實在暗藏猥瑣。
加之前面出了金釧的事,差點丟了一條小命,鬧得沸沸揚揚。
如今除寶玉房里襲人等丫鬟,因都上了烙印,沒有其他出路,一味對他奉迎熱絡,西府其他丫鬟對寶玉已敬而遠之。
像琥珀這等賈母身邊的大丫鬟,日常所見比旁人更多些,她親眼見過賈琮如何厚待長姐,將原先無人問津的二姑娘,寵成了東府的管家小姐。
這才是真正疼惜愛護女兒家,比寶玉嘴巴甜言蜜語,事后撒丫子跑路,兩者實在不能相比。
琥珀礙著賈母的臉面,日常對寶玉都是以禮相待,但說心里會向著誰,幾乎是不用考慮的事。
一個是正經家主伯爺,一身本事,待人以誠,一個是偏門紈绔少爺,一事無成,好色輕浮,這都用不著去掂量的事。
現在寶玉問話曖昧,琥珀心靈嘴巧之人,自然踩火頭潑涼水,隨手而為之事……
她微微一笑,說道:“可不是要緊事嗎,而且還是喜事,三爺今年滿舞象之年,按府里規矩,要行納房之禮。
老太太選定吉日,正好就是今天,所以一大早就請芷芍和五兒姑娘。
方才在榮慶堂里面,兩位姑娘向老太太奉茶行禮,老太太賞了貴重頭面首飾,以后她們倆就算三爺正經屋里人了。
老太太還說,三爺如今大孝在身,這幾年都不能娶親,眼下有了屋里人,說不得三爺能早些開枝散葉,多美的事。”
寶玉一聽這話,臉色頓時煞白,屋里人、奉茶行禮、開枝散葉等話語,聽得他心中如遭暴擊,一時忘記入堂,仰頭看天,一臉悲忿欲絕之態。
至于他心里悲憤何來,心思齷齪輕浮,自然難對人言。
不過是自己有之,都是赤條條清白白之事,他人有之,都是褻瀆女兒蹈入污濁之舉。
此時,堂內傳來賈政的聲音:“寶玉呢?”
正一腔悲情醞釀正濃的寶玉,剛剛進入狀態,被賈政輕描淡寫一句,頓時嚇得哆嗦,一下便收了神通,慌忙進入堂中。
此時,鴛鴦從不遠處風雨游廊走來,見到琥珀放了門簾,正站榮慶堂門口,臉色神情還有些古怪。
她走過去問道:“你怎么一個人站這里,剛才和寶玉嘀咕什么呢?”
琥珀見是鴛鴦,將她拉到一邊,在耳邊咬了幾句,將方才的事說了,又說道:“這寶二爺愈發古怪起來,像天底下生得好的姑娘,都關他事情一樣。
三爺收屋里人,又不關他的事情,也沒有個高低算計,擺出那副臉子,也不知給誰看的……”
鴛鴦聽了微哼一聲,說道:“寶二爺不是一輩子都這樣,這也不稀奇了,他也就自己心里鬧一陣,誰又會當回事。
如今他定親了,等到娶親之后,搬回東路院去住,大家也就清靜了,你想看他臉色,也瞧不著了。”
琥珀輕笑道:“就是這個道理,那位寶二奶奶可是厲害的,以后有她坐鎮,寶二爺也不會作怪。”
鴛鴦神情奇怪,問道:“你這話奇怪,你才見過人家幾面,怎么就知道夏家姑娘厲害了,我瞧著她相貌出眾,舉止大方,可是正經千金小姐。”
琥珀笑道:“鴛鴦姐姐說的是沒錯,可你也不想想,桂花夏家好大名頭,夏太太寡婦失業的人,能把家業操持那么大,該是多厲害的人物。
她養出來的女兒,你說會不厲害嗎?”
鴛鴦笑道:“這話倒是在理,按這樣說寶二爺也算有福了,他自己倒也罷了,娶了這樣的媳婦,說不定就撐起門戶了。”
琥珀又問道:“這一大早的,你從哪里回來?”
鴛鴦笑道:“今日一早,史家大太太過府道賀,她知道官場上規矩,說三爺是一甲進士,今日進宮受禮,按慣例是要封官的。
說這是進士及第的規矩,到時候又是一喜,老太太聽了就讓我去東府走動,看有沒有宮里的消息。
我去東府呆了許久,都沒等到消息,那邊忙著待客籌備,二姑娘她們都操持事情,我又插不上手,不好在那里閑等著,便先回來了。
晴雯說要是得到三爺喜訊,就讓人報到榮慶堂。”
琥珀說道:“如今老太太也和以往不同,愈發在意三爺的事情。”
鴛鴦笑道:“這也是常理,你聽說過誰家爺們,能像我們三爺這樣,一年到頭都這般風光體面,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
兩人閑話了幾句,也不好耽擱太久,便都回了榮慶堂。
榮慶堂中氣氛融和,濟濟一堂,不僅賈政和王夫人在座,薛姨媽今日已大早過來,陪著賈母說話待客。
因如今宮中傳臚大典還在進行,因此許多賈家許多世襲老親,都還沒來得及上門道賀。
賈母等人還算有些空閑,自家幾個人在堂中嘮嗑。
在座的還有忠靖侯李氏,陪坐的還有史湘云。
寶玉原本以為,東府姊妹也會來走動,卻沒想到來史湘云一人,心中有些失望。
今日忠靖侯李氏大早就過府,給自己姑母道喜,因史鼎今日也要入宮觀禮,所以并沒一同前來。
好在寶玉入堂之時,李氏剛和賈母絮叨過賈琮封官的事,不然寶玉聽了又要膈應。
此刻他坐在那里,想到方才琥珀的話,心中還有些不自在,連湘云和她說話,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他坐下沒多久,便聽李氏說道:“姑太太,原本我想接湘云回去住段時間,可這丫頭就是不肯,一味在姑太太這里鬧,讓你老費心麻煩。”
賈母笑道:“這有什么麻煩的,她從小就有一半時候在我這里養,只要她還沒出閣,我都幫你們養著,不用你們操一點心,你說可好。”
李氏笑道:“那自然是好事,有姑太太教養湘云,那可是她的大福氣,以后出閣也多層體面。”
一旁湘云聽了心中稀罕,怎么老太太和嬸嬸,突然說起出閣的事,我這才多大年紀,用得著嘮這種事嗎?
出閣有什么好的,如今這樣才真痛快自在呢……
寶玉方才在門口,剛被琥珀踩火澆水,心中正不自在,聽到湘云出閣之類的話,心中更生郁悶,覺得世事苦澀,這些鐘靈毓秀最終都會離他而去……
薛姨媽心中嘆息,這琮哥兒還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加襲榮國爵還不算,這回子又成了一甲進士公,愈發高不可攀。
史家太太這是打起啞謎了,老太太連養到出閣的話頭,都已經說了出口,多半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把自己孫子便宜給自家侄孫女。
薛姨媽想到自己女兒死心眼,如今還在鳳姐院里,幫琮哥兒操持西府事情,可女兒要想遂了心愿,只怕是跋山涉水都難趕上趟……
薛姨媽聽出堂中話外之音,王夫人自然也不會聽不出來。
她心中不禁有些冷笑,當初琮哥兒要不是被宮中賜婚,后來又接著亡了大老爺,事情不得便利,只怕老太太早把湘云許給他定親。
如今史家人見這小子成了進士,愈發看上的他的前程,話里話外的暗示,這是想舊事重提,老太太看來也樂意的很。
她們倒是算計的清楚,琮哥兒三年大孝過去,湘云也正好過了及笄之年,可不是正養到出閣嗎……
他們都以為這小子是個好的,光看重他外表體面,卻不知他內里淫邪,早就暗地里和寶釵搞到一起,恬不知恥的貨色!
要不是顧忌妹妹的臉面,不想以后姊妹反目成仇,斷了一條后路,自己早就嚷出這件事情,看那小子以后還有什么臉得意……
忠靖侯李氏笑道:“姑太太府上可算是喜事連連,寶玉剛定下親事,琮哥兒又進士及第,這是仕途青云直上,還帶著子孫紅喜盈門。
寶玉如今算是妥當了,桂花夏家也是神京有名的門戶。
眼看著寶玉就成家立業,只是琮哥兒卻不巧,如今孝禮未盡,三年后怕是要十八了,也真是一年大似一年。
好在姑太太想的妥當,挑好日子給他安排了屋里人,也讓琮哥兒趕上雙喜臨門。
依著我看,今年琮哥兒是進士及第,說不得來年今日,就要給姑太太添丁進口,也未可知。”
李氏會說這種奉承話,也在常理之中。
像賈史這種世家大戶,子弟成年行納房之禮,是讓子弟早些懂男女之事,省得出門浪蕩鬼混,另外一樁就是為多繁衍子嗣。
因此李氏說這等熱鬧話,堂中眾人都不以為意,習以為常。
唯獨寶玉臉色灰敗,雙目呆傻,腹部抽搐,似要嘔吐。
方才他已被琥珀惡心一回,沒想這史家嬸嬸更勢不可擋,連添丁進口的鬼話都說出口,當真是褻瀆女兒……
王夫人因是后來進來,并沒看到芷芍和五兒行禮之事,聽了這話神情有些疑惑。
賈母笑著說道:“原本就挑了今日,給琮哥兒和寶玉行納房之禮,可巧趕上琮哥兒及第之喜。
大太太如今寡居,輕易不出來見人,琮哥兒又是個沒娶妻的,少不得我這祖母操辦,方才已讓芷芍和五兒盡了禮數。”
我已另備了兩份禮數,到時你帶給襲人和彩云,讓她們以后好好服侍寶玉。”
王夫人聽了賈母這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賈母雖拿著邢夫人寡居不便出面,賈琮未立正室等理由,說道只能她這祖母親自操辦。
至于自己的寶玉,因為雙親在堂,老太太這邊的禮數也就免了。
賈母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實際緣故卻不是如此,王夫人心里也是明鏡似的。
如果換了尋常日子,賈母多半也讓襲人和彩云過來敬茶。
不外乎今日正趕上賈琮的及第之喜,不僅有忠靖侯李氏這等外客在場,接下去不知有多少賀客光臨。
這等沸反盈天的場合下,賈琮才是正主,這時在西府給寶玉操辦納房禮數,賈母擔心留下話柄,被外人挑刺說笑,所以能省就省了……
王夫人看到鴛鴦端出兩個精致的妝盒,連忙讓隨身丫鬟收了,只是臉上的神情很不自在。
一旁薛姨媽見了王夫人神情,心中嘆息,都到現在這地步,自己姐姐還看不透家門形勢,還在那里認死理。
琮哥兒承襲榮國爵,二房遷居東路院,賈家主次已分,已經不可反轉。
外頭礙著宗法禮數,里面牽扯親友臉面,老太太即便再寵愛寶玉,如今行事也開始處處顧忌,省的晚節不保,成為都中貴勛笑柄。
再說,如今老太太年老高樂,里外體面,還要指望琮哥兒奉養,難道還能指望寶玉?
老太太年紀雖大,卻還沒完全老糊涂,多少還端著一些分寸。
偏生自己姐姐還一味鉆牛角尖,左右都是不服氣,這又能頂什么用。
寶玉看到鴛鴦拿出的妝盒,卻沒有王夫人這等復雜心緒,他是真沒長這樣的腦子。
此刻他想到襲人和彩云,心中充斥莫名的厭煩不耐。
襲人跟了他多年,兩人什么事都做過了,寶玉想起她的溫順可親,就像是右手拉扯左手,已有些索然無味。
彩云雖生得算標致,但一輩子跟著自己太太,學了一身古板無趣,平時自己找她逗個趣,她都扭扭捏捏,不愿就范,讓他生不出親近。
寶玉想到自己一輩子,身邊只能是這樣的人,當真是天意弄人,枉費自己見識卓然,不與凡俗同流,竟還不如賈琮這等追逐功名的祿蠹。
寶玉滿懷悲壯,心中不由默念,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他來回念叨,突然又覺得自己卓然不俗,剛開始生出一絲自憐自愛。
突見林之孝家的快步進入堂中,滿臉都是歡喜之情。
對著賈母說道:“老太太大喜,東府那邊傳來消息,三爺的小廝回來報信,說三爺在宮中得了天大榮耀,被皇上封為正五品翰林侍講學士。
皇上還賜三爺御街夸官,如今只怕已出宮了!”
寶玉心中念著禪意妙詞,正陶醉得意,想著賈琮這等仕途祿蠹,哪里能明白這等玄妙情境,自己終究不俗的。
林之孝家的一番話,不僅滿堂懼驚,也把念叨唱詞的寶玉,嚇得臉色發白,舌頭被牙嗑的劇痛。
一腔情懷被戳破,情不自禁之下,寶玉忘了所處何地,悲憤發聲:“這又是鬧什么,當真俗不可耐!”
堂中眾人都被這消息鎮住,對于武勛之家來說,翰林學士是很遙遠的東西,歷來高不可攀。
忠靖侯李氏因家門緣故,多知些官場典故,她方才還和賈母說過,榜眼能得個翰林編修,是個七品官。
賈母聽了還有些膈應,自己孫子都已是正五品,這會再封個七品官,這不是惡心人嗎?
他們怎么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一時之間都有些恍惚。
賈政只是微微一愣,繼而心中狂喜,正要問林之孝家的,消息是否確實。
突聽到寶玉一聲怪叫,猶如老鴰嘶吼,將他嚇了一大跳。
堂中賈母等人見寶玉突然發癲,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賈政聽清寶玉的話,不由冒起一股寒氣,下意識看了堂中之人,心頭如同打鼓一般。
他對寶玉厲聲罵道:“你這個逆子,虧你是個讀書人,今日琮哥兒及第之喜,你竟敢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
給我去堂口跪著去,沒我說話,不許起身!”
寶玉被父親訓斥,一下醒悟過來,看到史湘云正皺著秀眉,用古怪的眼神看他,頓覺得無地自容。
他想到史湘云這快嘴丫頭,回到東府一定說道此事,自己在姊妹面前豈不是丟臉……
賈政見寶玉竟還在磨蹭,越發怒氣勃發,喝道:“你這孽障,還有臉留在這里,給我滾出去!”
寶玉滿臉漲紅,跌跌撞撞出榮慶堂,在堂口不情不愿的跪下。
賈母見了心疼,對賈政埋怨道:“你又何必如此,寶玉說話不中聽,你罵兩句就好,何必讓他去外頭跪著,青天白日像什么樣子。”
賈政臉色苦悶,說道:“老太太,不是兒子苛待寶玉,實在是他言語太過放肆!
今日是琮哥兒及第之喜,他得中一甲榜眼,入宮奉迎傳臚大典,這不是家門小事,這是國之掄才大事。
寶玉竟然出言褻瀆,實在不可理喻,老太太可還記得,上次他口出狂言,辱及貴人,惹出多大的風波。
如今竟然還不知醒悟,舉頭三尺有神明,他這等狂悖荒唐,我做父親如置若罔聞,以后還怎么出去見人。”
賈母也不是完全糊涂,他聽到賈政說什么舉頭三尺有神明,心中也一陣發寒。
他知道兒子是話中有話,所謂舉頭神明,不過是擔心隔墻有耳,甚至家中有不清不楚的耳目……
上次寶玉在內院幾句閑話,第二天就傳入宮中和宗人府,賈母和賈政都生于世勛豪門,不是毫無見聞之人。
他們事后回想,心中那里不會生出警惕……
賈母知道兒子讓寶玉下跪,其實是設法遮掩,做給外人看罷了,雖然有些心疼,也不敢再說。
王夫人雖心中焦急,見老太太都閉了嘴,那里還敢多話,只能暗中心疼。
薛姨媽和李氏作為外親,原本出于禮數,該在一旁勸說幾句。
但她們也都不是糊涂人,自然聽出賈政話中的厲害,自然不會多嘴一句,省得把自己牽扯進去。
賈政定了定神,對林之孝家的問道:“你這消息可確實?”
林之孝家的回道:“二老爺放心,是宮中內侍親口所說,三爺親隨江流親耳所聞,絕對不會有錯。”
賈政臉上泛出狂喜,對著賈母說道:“老太太,武勛之家出了翰林學士,大周立國以來,從來沒有的事情。
家主為翰林學士,從此以后,賈家便是正經書香門第,世宦清流,這可是黃金萬兩,都換不來的榮耀!”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