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鳳藻宮,女史廨房。
日頭升高,初夏炎炎,院落里的梧桐樹,投下大片班駁的樹蔭。
元春有些坐立不安,在樹下陰涼處來回走動。
她頭戴烏紗翟冠,穿紅綾對襟大袖袍衫,內穿粉白單色抹胸,下身素色百褶宮裙,高挑婀娜,清貴典雅,俏美生姿。
目光時常越過起伏的女兒墻檐,看向鳳藻宮的東邊,那里正是皇極殿的方向。
元春身居深宮,消息有些閉塞,雖知今日皇極殿舉行傳臚大典,卻不知今日早間,禮部東墻已貼殿試皇榜,更不知賈琮榜上何名。
早間前琮得中會試會元,消息早已傳遍后宮,元春聞聽消息,更是喜出望外。
以她的推測,賈琮能得中會元,或許能名入一甲,也或許在二甲前列,歷來春闈列榜情況復雜,沒有張榜之前,難有定論。
元春在宮中多年,自然清楚宮中傳臚大典規程,賈琮身為今科進士,必定要入宮奉禮。
今日一早,她便靠宮中多年積攢的人脈,讓心腹丫鬟抱琴出去打探消息。
只是皇極殿方向,持續響了半個時辰的鼓樂,一直到聲音收斂,也不見抱琴回來報信,元春心中多少有些焦急。
正當她有些心神不定,院門突然被一下推開,抱琴俏臉嬌紅,嬌喘噓噓,像是小跑著回來。
她見了元春,滿臉笑容的嚷道:“姑娘,我打聽到消息了,著實是大喜,皇極殿傳臚大典,三爺被點中一甲榜眼,風光得不得了。
我找到姑娘托的熟人,帶我過了兩道宮禁,隔著皇極殿還有老遠,就聽到傳臚官叫了好幾聲三爺的名字。
每叫一聲,鼓樂就會震天般響起,別提多風光體面了。”
元春聽了喜不自勝,笑道:“賈家當真祖蔭尚在,竟出了琮弟這等鳳雛之子,他實在太過出色,得中會元,點中榜眼,可是讀書人幾輩子難求的榮耀。”
抱琴笑道:“姑娘這還不算最得意的呢,我聽了傳臚官唱名,又在那里等消息,但凡進出過皇極殿的宮人,我都問了一遍。
最后才打聽到,三爺不僅被點中榜眼,還被皇上封了正五品翰林侍講學士。”
元春一聽這話,一下也驚呆了,俏臉緋紅激動,問道:“你這話當真,我是知道宮中規矩,狀元尋常也只封從六品翰林修撰,琮弟竟能直封翰林學士?”
抱琴笑道:“我知道這是三爺的大事,可不敢馬虎大意,所以在那附近等了許久,一共問了三個出入皇極殿的黃門和宮女,他們說的都是一個話。
姑娘,這可是皇上圣旨冊封,哪個敢胡亂說話,絕對是一點不會錯。”
元春聽了這等喜訊,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臉上都是激動向往之情,在那樹蔭下走了來回。
口中喃喃說道:“抱琴,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我們賈家不僅出了榜眼進士,還出了翰林學士,武勛之家出翰林學士,聞所未聞,天大喜事,祖宗顯靈……”
抱琴見自己姑娘歡喜過頭,竟有些語無倫次起來,笑道:“姑娘,三爺的風光事還不止這些呢。”
元春笑道:“你這丫頭,說話大喘氣,怎么一段段的說,快說,琮弟還有什么好事。”
抱琴笑道:“皇上還下旨,賜一甲進士三人,乘騎御馬,御街夸官,三百進士一律同行。”
元春笑道:”御街夸官,小時候在家里聽戲,倒是記得戲文里唱過,如今琮弟也有這等榮耀了,可惜我沒福分見到了。”
抱琴聽元春話中深有遺憾,心中突然有些低落黯然,說道:“是的,三爺這等的風光,我們卻都看不到的,當真可惜。”
她小心的看了一下院門,輕聲說道:“姑娘,我們在這不得見人的去處,已呆了快十年了,姑娘不是也想出去,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
元春微微一笑,伸手撫了一下抱琴鬢邊秀發,說道:“快了,前兒內宮監新任管事太監,到鳳藻宮辦事,還提起過此事。
宮中一貫都是十年放歸,只要無紅白雙事禮數耽擱,或人口流動缺口等變故,明年今日我們必定已回家了。”
抱琴聽了喜動眉梢,說道:“那敢情好,明年就能在家過年了,只是三爺御街夸官這等稀罕事,就這么一回,到底還是見不到了。”
元春笑道:“琮弟能為大,說不得以后比這風光的事,還會出幾樁,那也是真說不準,你總會瞧到這等稀罕的……”
大周宮城,承天門。
但凡讀書人能鄉試中舉,便已進入士大夫階層,即便原先一貧如洗,通過土地投獻等途徑,多少都會積蓄一些家底。
所以許多進士入宮參加傳臚大典,隨身都帶有家仆車馬,都還在承天門外駐留,等到主家出宮接送。
承天門乃是皇城門戶,周圍戒備森嚴,這些車馬仆人聚集等候,倒也不敢隨意喧嘩走動,最多不過是閑話聊天。
等候的人群之中,其中一隊車馬,顯得比其他人家頗有不同。
馬車使用兩匹上等架馬,馭車之人是個利落挺拔的少年,五官清秀,神情沉穩,顯得頗為干練。
馬車還跟著三個衣裳整潔家仆,行動舉止都和常人不同,一看就是豪門貴人出行架勢。
周圍的車馬都下意識,和這隊車馬保持距離,豪門人物如安分還罷了,要是囂張跋扈的性子,旦有招惹,便會招來禍事,自然要離的遠些。
此時,江流正坐在車轅上,安心等待賈琮出宮。
賈琮今天出門,本就帶江流駕馭馬車,這也是他日常出現習慣,不太喜歡前后呼應,覺得太過累贅。
只是迎春覺的今日不同往常,自己兄弟入宮參與大典,即便不講排場,總要多跟人手伺候關照,所以讓管家安排得力管事隨行,還帶兩個靈活小廝跟班。
賈琮入宮已一個多時辰,江流等人正等得有些困乏,突然看到承天門沖出幾匹禁軍快馬,分別向不同方向而去。
之后又出來五六個宮中內侍,城門內也跑出一隊禁軍,對擁擠停駐的車馬,進行驅趕清場,現場一時有些混亂。
一個內侍大聲說道:“圣上有旨,賜一甲進士御街夸官,三百進士同行共襄榮耀,承天門外,閑雜人等一概回避!”
江流聽了這話,精神微微一振,連忙上前詢問傳話內侍,御街夸官詳細途徑。
那內侍聽說是威遠伯的下屬,不僅絲毫不見怪,還頗為客氣笑道:“原來是威遠伯隨從,你家伯爺今日在皇極殿上,可是好生風光。
今科狀元也不過封從六品翰林修撰,你家伯爺卻封正五品翰林侍講學士,天大的榮耀。
告訴這位小哥知曉,此次御街夸官之行,從承天門處,過貢院,至顯德門,最后返歸禮部衙門,明日一早,禮部衙門正堂還要開恩榮宴。
你可將車馬駛往禮部南院附近等候,到時就能接到你家伯爺。”
江流見那內侍態度客氣,說的又十分詳細,連忙向他道過謝。
他雖不明白翰林侍講學士,是個做什么職司的官職,卻知道讀書人入翰林,那是天大的榮耀,心中自然十分高興。
他一邊將馬車駕馭到禮部等候,一邊將方才的話和隨行管事復述,讓他立即回府報喜。
隨著宮中禁軍快馬向城中傳達旨意,關于今科一甲進士御街夸官的消息,飛快在神京街頭巷尾擴散。
鎮安府和五城兵馬司,各自緊急調配人手,派出大批衙役和兵丁,維持清理進士游街經過街道秩序。
新任鎮安府尹劉彬芳,甚至帶領府衙三班衙役,親自上街主持疏通街道,安撫民眾,頗為親力親為。
沿途街道上的笨重車馬,游走流動的攤販,凡是妨礙路面游走通暢之事,都在最快的速度得到清理。
甚至是流竄街頭的無賴地痞,也都被劉彬芳親自帶領衙役驅趕一空。
要知道一甲進士游街夸官,乃是皇帝圣旨,更不用說還有三百今科進士伴行,實在是茲事體大。
可不止三名一甲進士,還有同行的三百名今科進士,他們其中很大部分人會留在京城為官。
要是讓這些正意氣風發的讀書人,看到經過街道存在民政不靖之處,因此引動流言,生出是非。
新任鎮安府尹劉彬芳,屁股還沒坐熱的官位,說不得就要挪窩,所以他才不得不鄭重其事,親自上街理事。
而且,榜眼賈琮是此次御街夸官主角之一,五年前榮府府巫蠱案,當時還是鎮安府屬官的劉彬芳,就已和賈琮打過交道。
他十分清楚賈琮是個怎么樣的人物,鎮安府前任府尹張守安就栽在他手里,劉彬芳對此可記憶猶新……
慶逾坊,夏府。
夏姑娘獨自在后院花園閑逛,神情難掩倦怠,顯得有些落寞。
她雖內心對寶玉極其抵觸,但最終因為種種原因,還是應承夏賈兩家親事,內心的厭惡、恐懼、疲倦難以言喻。
她就像個溺水待斃之人,竭盡全力尋找得以喘息之機,就像囚禁牢籠的困守,渴望能看到外頭僅有的光亮。
越是在這樣重壓之下,賈家東府那位俊美無雙,清貴無比的少年伯爵,越發成為她內心唯一慰藉。
就像可以飲鴆止渴的毒酒,即便喝入腹中會腸穿肚爛,但死亡前麻痹神經的快感,依據讓人迷醉陶然,不愿放棄……
這兩日時間,夏姑娘盡量不去想和寶玉的親事,她將心思都轉移到賈琮身上,讓自己逃避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前幾日她給了寶蟾一包銀子,讓她去打聽賈琮上榜的消息,昨日她便得知今日禮部放榜之事。
這日上午,她就讓寶蟾安排人去打聽消息,還讓寶蟾去外院等候,一等了消息就回報,可是時間過去許久都沒動靜。
正當她在后花園閑逛,有些百無聊賴之際,聽到圍墻之外突然十分嘈雜,吵吵鬧鬧,一片驅趕吆喝之聲。
夏姑娘聽了墻外喧嘩,心中有些煩躁,叫來內院一個丫鬟,讓她去外院打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那丫鬟剛匆匆忙忙出去,夏姑娘便進見到寶蟾急匆匆過來,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她見到夏姑娘,說道:“姑娘,我找的打聽消息之人,方才回來報信,他說今日禮部張榜,賈琮中了一甲榜眼進士。”
夏姑娘一聽這話,頓時眉花眼笑,原先心中煩悶苦痛,似乎一掃而空。
一張俏臉笑嫣如花,甚為養眼動人,笑道:“他可真有能為,事事都拔頭籌,即便中進士也得是一甲的,當真是天下少有的人。”
突然夏姑娘想到什么,問道:“榜眼是第二名,怎么還能有人比他厲害,居然搶了他的狀元!”
寶蟾一聽這話,一陣膈應別扭,心中暗自吐槽,姑娘真是夠瘋的,難道賈琮就要是天下第一,旁人還不能勝過他了。
但是這話她只敢心里想想,卻不敢說出口,不然姑娘必定一個耳刮子就過來了。
自從姑娘終于就范,答應了和寶玉的親事,脾氣就變得愈發古怪暴躁,讓寶蟾每日提心吊膽,小心翼翼。
有時候她心中甚至會想,姑娘要是和她一樣,嘗過寶玉的好處,或許就不會這樣了……
夏姑娘見寶蟾糯糯的不敢回話,冷哼說道:“琮哥兒可是頭名會元,天經地義就該是狀元,怎么會變成榜眼,必定是哪些主考官都瞎了!
前些日子不是鬧科舉舞弊,多半是那狗屁狀元殿試作弊,搶了琮哥兒的狀元,真是不要臉!”
寶蟾也是大字不識幾個,但多少還知道些輕重,見自己姑娘一說的賈琮,就變得胡言亂語起來。
她心中又忍不住吐槽,姑娘好瘋的話,還好是在家里,不然謾罵狀元,說不得要吃官司……
夏姑娘又問道:“為何墻外如此吵鬧嗎,是出了什么事情嗎?”
寶蟾因剛從外院回來,倒知道其中原因,說道:“我聽外院門房說起,宮里皇上傳下圣旨,讓一甲進士騎馬游街,叫什么御街夸官。
墻外面是漢正街,一甲進士騎馬游街,正好要經過這里的。”
夏姑娘一聽兩眼發亮,喜道:“琮哥兒是一甲榜眼,必定也要騎馬游街,當真是光彩體面之事……
寶蟾,你讓人去漢正街口那家女客茶樓,在二樓包個位置最好的靠街雅室,再把馬車準備好,我要出門。”
寶蟾有些躊躇,說道:“姑娘,今日太太不在家,你一個人出門,是不是不太好,太太回來要說話的。”
夏姑娘想到自己母親不在家,不過是忙著給自己置辦嫁妝,讓自己將來體體面面,嫁給那娘氣兮兮的玩意。
她想到這些眼睛就紅了,潑辣說道:“那又怎么樣,我偏就要出去,娘回來就讓她嘮叨去。”
寶蟾又勸道:“姑娘,如今消息都傳開了,這些靠街雅室,估計緊俏的很呢,必定很多人想包了看熱鬧稀罕……”
夏姑娘氣呼呼說道:“難道我缺銀子嗎,他們花十兩,我就花一百兩,難道包不了一間雅室!”
她從發髻上拔下一只鑲嵌東珠的金釵,說道:“這根釵三百兩買的,用它能包下神京城任何一處雅室。
你要是辦不成事情,今晚就不用吃飯,在石階上跪到天亮!”
寶蟾見夏姑娘突然發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連忙說道:“姑娘不要生氣,我定叫人包到臨街雅室,讓姑娘滿意還不成嗎。”
榮國府,榮慶堂。
這里大早,賈琮入宮之后,東西兩府便里外忙碌,到處洋溢喜慶氣氛。
因賈琮進士及第,來西府拜謁的賀客,多為賈家世交勛貴和姻親故舊。
辰時將盡,賈政便帶著王夫人、寶玉入西府,在賈琮不在之時,幫著賈母接待老親賀客。
王夫人雖不愿見賈琮得意,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何況到西府幫著待客,是自己老爺的意思,夫為妻綱,她也沒不來的道理。
再說她也愿意多來西府走動,也好在世家老親面前多露臉。
否則旁人倒以為,二房搬出榮國府,就和賈家正溯沒了牽扯,真覺得二房成了偏支,豈不是丟臉。
至于寶玉卻和王夫人不同,他雖平時愛在西府膩味,也好借此親近家中姊妹。
但這幾日是賈琮及第之喜,這種讓寶玉惡心的祿蠹之事,他是絕不愿沾惹的,否則豈不白白玷污了自己。
但寶玉再自詡情懷清白,心志何等不邁俗流,行動何等卓然獨立。
只要父親賈政對他不屑冷哼一聲,寶玉立馬就原形畢露,變成慫包軟蛋,歷來都是如此……
所以,今天也同往常一樣,即便心中不愿,最終還是低眉順眼的跟來。
寶玉剛走近榮慶堂,就看到堂口擋簾掀開,兩個身形綽約動人的女子,正從榮慶堂中出來。
他眼睛不禁一亮,這兩個女子都十五六歲年紀,體態苗條婀娜,姿容俏美無雙,皆為一等一人物。
寶玉認出其中一人,便是讓他心心念念的五兒,另一女子舉止如蘭,氣度出塵,比起五兒還要出眾幾分。
寶玉一向都在這些上下功夫,這人雖少來西府,寶玉并不常見,卻一眼認出,正是賈琮的大丫鬟芷芍。
他聽說過芷芍曾出家修行的故事,私下認為與自己好佛禪的情趣,竟有幾分契合之處……
只是這位芷芍姑娘,蘭心蕙質,深居東府,從不愛走動,寶玉雖久有仰慕,卻未有親近說話的機遇,深以為憾。
如今又再見到,心中頓生傷春悲秋之感,贊嘆芷芍俏美動人,自己身邊丫鬟,竟無人能及一二。
又見她和五兒都手捧精致飾盒,俏臉紅暈,神情嬌羞,看著雖動人,卻又有些古怪。
他本滿懷不愿的來西府,卻偶遇兩個出眾女兒家,原先不愿不快,頓時一掃而空。
心中又自怨自艾起來,早知如此,就應早些過來,方才榮慶堂也好偶遇說話……
此時他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一般,一直追隨芷芍和五兒走遠。
直到賈政在前面哼了一句,寶玉才屁顛著跟上。
只是走到榮慶堂門口,他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故意慢下腳步,等到賈政和王夫人進入堂中。
他趕緊問掀開門簾的琥珀:“琥珀姐姐,東府芷芍和五兒兩位姐姐,怎一大早就來榮慶堂,可有什么要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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