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沉香裊裊卻驅不散那股子叫人不開心的味道。
李治立于皇階之下,一身杏黃太子服襯得他面容愈發帥氣,他此刻手中捧著的不是尋常奏章,而是一卷厚厚的實錄,封皮上墨跡猶新。
“臣,有本奏。”
聲音清晰,打破了殿內死寂。龍椅上的三娘微微頷首,示意李治可以開始了。
李治展開手中卷冊,目光掃過滿殿朱紫公卿:“自河東歸來,臣走訪七州二十三縣,查問民情。今日所奏,句句屬實,字字驚心。”
他頓了頓,此刻殿內落針可聞。
“軍制革新,本是強兵之策。然各地執行,弊端叢生。”李治聲音漸沉:“云州折沖都尉趙德明,借裁汰之名,勒索兵卒。凡欲歸鄉者,需納‘贖身銀’五兩。無力繳納者,竟被強征為私奴,充作田莊苦力。”
武將隊列中,一個身影微微晃動。云州都督臉色發白,額角滲出細密汗珠。
“更有甚者。”李治聲音陡然提高:“新軍操練,本為提升戰力,卻成了某些人斂財之機。一柄制式橫刀,兵卒需自出三兩銀子,一副皮甲,竟要八兩白銀!試問,天底下可曾聽過要自行買軍備的軍人?”
“殿下!”兵部尚書急忙出列:“此事尚需查證……”
“查證?”李治冷笑,從袖中取出一迭訴狀:“這是三日內,東宮收到的三十九份血書!安州農戶因無力繳納‘清丈費’,被逼賣女;汴州漕工因拒絕‘孝敬’,被打成殘廢;云州老卒拿不出贖身銀,懸梁自盡!張尚書,這就是您要的查證?”
兵部尚書面色漲紅,訥訥不能言。
長孫無忌適時出列:“殿下所慮極是。然新政初行,不宜過于嚴苛……”
“不宜嚴苛?”李治轉身面向三娘:“敢問陛下,若是朝中諸公的子弟被如此盤剝,諸位還能說出‘不宜嚴苛’四字嗎?”
他目光如電,掃過全場:“為何劉仁一呼而萬人應?正是因為這些蛀蟲借新政之名行盤剝之實,逼得良民為盜,忠兵為叛!今日若再行寬縱,明日反旗必將再現!”
殿內一片死寂。幾位老臣面面相覷,年輕官員則目露激賞。
李治鄭重行禮:“兒臣懇請,成立新政督察司,由東宮直轄,赴各道嚴查新政執行中之不法。凡有借機斂財、魚肉百姓者,無論品級,一律嚴懲!同時,明發詔令,公示新政細則,使百姓知曉何當為,何不當為,使宵小無所遁形!”
三娘沉默良久,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擊,每一聲都似乎敲在眾臣心上。
“準。”
短短一字,重若千鈞。
她看向李治:“太子既已查明實情,可有具體章程?”
“有。”李治從容不迫,“其一,即日起,各道設立新政公示牌,凡與民相關之政令,必須明示。其二,督察司設密報箱,許百姓匿名舉發。其三,凡查實貪墨者,贓款十倍罰之,半數賞舉報之人。”
“臣反對!”刑部尚書出列:“十倍罰之,未免太過嚴苛。且賞舉報之人,恐開誣告之風!”
“嚴苛?”李治冷笑:“陳尚書可知道,一個農戶一年收入幾何?被這些蛀蟲盤剝之后,還能剩下幾口活命糧?至于誣告……”
他從袖中又取出一份文書:“這是兒臣擬定的《舉發查驗細則》,凡舉發必查證,誣告者反坐其罪。陳尚書可要細看?”
刑部尚書啞口無言。
這時,一直沉默的韋定方突然出列:“老臣以為,太子殿下所言極是。軍中最恨喝兵血、吃空餉之輩。若不能肅清這些蛀蟲,整軍經武終究是空中樓閣。”
他這一開口,幾位武將紛紛附和。
三娘目光掃過全場,見再無人反對,緩緩起身:“即日起,成立新政督察司,由太子總領。可先斬后奏。”
她頓了頓,聲音轉冷:“朕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新政上動手腳。”
退朝的鐘聲在晨曦中回蕩。群臣看著這黃黃的太子服,恍惚間竟好像是看到了那殺人不眨眼的夏道生,這父子當真是一個模子刻下來的。
李治回到府中換上普通裝束,匆匆趕到了他與拓跋尚約定之地。
“老弟!”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李治回頭,只見拓跋尚正笑嘻嘻地靠在橋欄之上,而他身后,小武和張柬之二人幾乎是相互攙扶著走來。
這兩人面色蒼白,眼窩深陷,步伐虛浮得仿佛隨時都會癱軟在地。小武平日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有些散亂,幾縷碎發垂在額前,張柬之更是連書生帽都戴歪了,活脫脫兩個逃難的災民。
“你們這是……”李治愕然。
小武勉強站直身子,聲音沙啞:“殿下……今日早朝可還順利?”
話未說完,就是一個踉蹌,幸得李治及時扶住。
張柬之則搖搖欲墜苦笑道:“二哥今日帶我們從西市到東市,從曲江到灞橋,走了整整三個時辰……”
拓跋尚得意地拍著胸脯:“這才哪到哪,區區五十里罷了。等會我帶你們去昆明池賽舟!”
小武聞言,眼前一黑,直接軟軟地倒了下去。李治眼疾手快將她抱住,只見她平日里清冷的眼眸此刻寫滿了絕望。
“尚哥兒!”李治忍不住喊道:“他們不是你這習武之人,經不起這般折騰!”
拓跋尚撓撓頭,看著已經站不穩的兩人,終于良心發現:“罷了罷了,今日就讓他們歇著。”他湊近李治,擠眉弄眼:“正好,為兄有話要跟你聊聊。”
小武與張柬之二人坐在那休息,拓跋尚則將李治拉到一旁亭中坐下,順手從懷里掏出兩個還溫熱的胡餅,遞過一個給李治。
“說說吧,你那選妃的事,到底怎么個章程?”拓跋尚咬了一大口胡餅,含糊不清地問。
李治皺眉:“你怎么也關心起這個?”
“我能不關心嗎?”拓跋尚咽下餅,正色道:“你可知道,現在長安城里都傳遍了,說你這個太子優柔寡斷,連個妃子都選不出來。還有人打賭,看你最后會選誰。”
李治沉默片刻,望著遠處宮墻的飛檐:“不是選不出來,是不知該如何選。”
“哦?”拓跋尚挑眉,“說來聽聽。”
亭中微風拂過,帶來遠處桃李的芬芳。
李治望著亭外一株開得正盛的海棠,輕聲道:“選妃不是選美,更不是兒戲。它關乎朝局,關乎未來。韋彤志在沙場,我若強留她在宮中,是折斷了鷹的翅膀。崔琳驕縱,卻并非大惡;裴婉端莊,卻太過拘謹。而且每個人身后,都站著盤根錯節的勢力。”
他轉頭看向拓跋尚:“選誰,不選誰,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父親說,讓我選自己喜歡的。可身為太子,‘喜歡’二字,太過奢侈。”
“迂腐!”拓跋尚突然拍案,嚇得不遠處的路人都為之一顫。
他站起身,在亭中踱步:“我問你,你是要選個太子妃,還是選個未來的皇后?”
李治一怔:“這有何區別?”
“區別大了!”拓跋尚轉身盯著他,“太子妃,只要溫良賢淑,能打理東宮即可。”他頓了頓繼續道:“但皇后呢,其實也沒什么用處,天底下的女子都一個樣子,我娘親是個皇后,最后怎么了?不還是拋下我爹與我了么。”
他湊近李治,壓低聲音:“我爹與叔叔都瞞著我,可我都二十了,還能不知道我娘以前那些事?我跟你講,下個月我就要去拜訪李密,不光拜訪,我還要以儲君之名宴請他一家,我倒要看看我那娘有沒有臉來見我。”
李治大驚,抬頭看向自己這二哥,他顯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粗線條沒腦子。
說著他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為君者,最忌優柔寡斷。選妃如此,理政也是如此,既然選不出,你就通吃!什么人才能通吃?贏家才能通吃!你在朝堂上的魄力呢?”
李治怔怔地看著拓跋尚,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看似玩世不恭的兄長。
遠處,休息了片刻的小武和張柬之終于緩過氣來,正向這邊走來。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也灑在亭中相對而坐的兩位太子身上。
“尚哥兒。”李治突然開口:“謝謝你。”
拓跋尚咧嘴一笑,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真要謝我,今晚上西郊一號,花魁給我點滿!”
這時小武二人已走到亭前,恰好聽到這句,頓時臉色是一白。
李治看著他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目光重新變得堅定。
“走吧。”他說:“今日我請客。不過不是炙羊肉了。”
他看向拓跋尚,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今日剛巧我要回去看看弟弟妹妹們,尚哥兒,我帶你去蹭飯。”
拓跋尚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我知道蹭誰家的!”
四人說笑著向獨孤家大宅走去,途經一片桃林時,李治忽然停下腳步。
花開得正艷,粉白的花瓣在風中翩然起舞。
他突然想起春起之時,也是在這片桃林,韋彤一身紅衣,縱馬而過,笑得比桃花還要燦爛;崔琳在花下撫琴,琴聲悠揚;裴婉則安靜地站在一旁,替他拂去落在肩上的花瓣。
“其實。”李治輕聲說:“她們都是好女子。”
小武默默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張柬之則湊過去小聲道:“師姐,他說你不是好女子。”
小武都沒有回頭,只是一個側身頂心肘:“你若是不會說話,我也略懂些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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