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那“宴席每桌不得超過一兩銀子”的命令,真的太有趣了。
消息是通過東宮內侍口頭傳達到政事堂的,連一道正式的文書都沒有。傳話的內侍學著夏林的腔調原話復述完畢,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垂手而立,任由堂內幾位宰相的臉色從驚愕到鐵青,最后漲成了豬肝色。
“荒唐!簡直是荒唐透頂!”一位素以清流自居的宰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那內侍,手指尖都在打顫:“國宴規制乃禮部所定,關乎國體!豈能如市井百姓家辦席一般論銀錢算計?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在長安夠做什么?一壺像樣的酒都買不來!”
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宰相則看向面色一言不發的長孫無忌:“長孫相公,此事……此事斷不可行啊!若真如此,我大唐顏面何存?四方藩國使者若在場,豈不笑我天朝寒酸至此?”
長孫無忌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但他沒說話,因為他不想去西域跳肚皮舞,很丟人的……
“對了,夏帥還說了。”那內侍仿佛才想起什么,慢悠悠地補充道:“太上皇年高德劭,特許其宴席標準翻倍,計二兩銀子。夏帥言,此乃天家孝道表率,望諸位大人,自行體會。”
“二兩……”有人幾乎要暈厥過去,這哪里是殊榮,分明是把太上皇也架在火上烤!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比朝廷的八百里加急飛得還快,頃刻間傳遍了長安。
裴司徒正在書房教導裴婉宮宴禮儀,聞訊猛地將手中的《禮記》摔在桌上,書頁散落一地。“欺人太甚!夏林狗賊!”他胸口劇烈起伏,看著面前臉色煞白的女兒:“婉兒你聽聽!一兩銀子一桌的宮宴!這是打發叫花子嗎?我裴家女兒,豈能受此奇恥大辱!”
裴婉怔怔地看著暴怒的父親,心中一片冰涼,她忽然想起那夜在東宮,太子殿下指尖的溫度與他最后那聲意味不明的笑。原來,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他們這些自詡高貴的世家,與市井小民并無區別,甚至更可悲。
崔府內,崔琳正對著一套新打造的頭面首飾比劃,聞聽此事,手一抖,一支點翠步搖“啪”地掉在地上,翠羽跌碎了幾片。
她顧不得心疼,抓住侍女的胳膊,聲音尖利:“你說什么?一兩銀子?那……那日的賞春宴還怎么辦?我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首飾……”
她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在那樣寒酸的宴席上,被那些外地來的士女暗中嘲笑的場景,頓時眼前發黑。
不過那韋將軍倒是拍案而起,仍是那聲若洪鐘:“好!一兩銀子就一兩銀子!老子當年在軍中,啃著硬饃饃照樣打勝仗!這才是我輩該有的樣子!看那些矯情家伙怎么下臺!”他轉頭對同樣一臉無所謂的韋彤道:“閨女,到時候咱就穿這身騎射服去!看誰能說咱半個不字!”
韋彤正擦拭著她的波斯匕首,聞言抬頭,咧嘴一笑:“爹說得對!反正殿下……殿下也不會在意這些虛的。那日我與殿下去校場練射箭,皆與兵丁同吃,兵丁一頓飯計二十文錢,這已是頂好的伙食了,一兩銀子怎的就不能吃?”
然而,如韋家父女這般想法的,終究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世家閥主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危機。夏林此舉,不僅僅是羞辱,更是在挑戰他們賴以生存的等級秩序和奢靡傳統。若連宮宴規制都可以被如此肆意踐踏,那他們世代積累的財富、引以為傲的門第,在這對父子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無聲的怒火在朱門高宅間蔓延了起來。
次日清晨,竟有十余位御史言官聯袂跪在了太極宮外,涕淚交加,以頭搶地,聲言“奸人擅權辱國,敗壞禮法,乞請陛下速歸,肅清朝綱!”
他們不敢直接彈劾夏林,只能將矛頭指向擅權,試圖以此制造輿論壓力。
但圍觀的百姓卻不這么看,他們在遠處哈哈大笑,聽聞夏帥的命令之后無數人拍手叫好,多少年了,向來只聞朱門酒肉臭,哪知路有凍死骨,這幫天宮上的人是該知道知道什么叫制裁了。
一時之間,民間與廟堂的聲音嚴重割裂,兩極分化,倒隱隱有些嚇人了起來。
幾乎同時,多家與關隴世家關系密切的商戶開始暗中串聯,長安東西兩市的米價、油價乃至布匹價格,竟在一日之間有了小幅度的異常波動。這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意在告訴那位跋扈的夏帥,長安的經濟命脈,并非完全握在朝廷手中。
更有甚者,一些原本積極準備參選太子妃的山東、江南士族,也悄悄放緩了腳步,遞往長安的信件中,多了幾分觀望和疑慮。他們不怕競爭,卻怕卷入一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可能連帶家族一起受辱的風波。
風波自然也傳到了依舊抱病的李治耳中。他有些擔憂地找到正在庭院里曬太陽、看西域送來圖紙的夏林。
“父親,此舉是否……太過激烈?如今外面物議沸騰,兒臣恐生變故。”
夏林放下圖紙,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激烈?這才哪兒到哪兒。他們不是自詡清高,講究體統嗎?老子就讓他們看看,他們所謂的體統,在老子這兒值幾個錢。”
他坐起身,目光掃過兒子年輕而憂忡的臉:“兒砸,對付這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溫水煮青蛙沒用,就得下猛藥。他們現在越鬧騰,等你娘回來,收拾起來才越名正言順。你娘那個人,看著硬氣,有時候還是太講究個理字了。”
李治似懂非懂,但看著父親成竹在胸的模樣,心中的焦慮稍稍平息。
夏林又道:“至于那些抬物價的蠢貨……嘿,九真。”
陰影中,孫九真無聲無息地出現。
“去,把我們囤的糧食、布匹,按低于市價三成的價格,敞開了賣。告訴浮梁和金陵的商隊,有多少運多少過來。然后再給我暗中看看是誰在哄抬,七日之后,殺。”
“是。”孫九真領命,瞬間消失。
李治看著父親輕描淡寫間便布下應對,心中震撼之余,也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父親的權勢與手段,真的是深不見底,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像父親一般……
“對了。”夏林重新拿起圖紙,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那個小武姐姐明天就到了,你去接一下,別擺太大陣仗,低調點。”
提到小武,李治眼中頓時有了光彩,連忙應下:“是,父親!”
就在這“一兩銀子”風暴席卷長安時,小武在外頭替換了車駕,一馬一車地駛入了春意初萌的長安城。
車簾掀開一角,小武望著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聽著隱約傳來的關于宮宴標準和物價波動的議論,她沉靜的眸中閃過一絲了然。
小武歸京的車駕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從側門入了東宮。李治早已等在院中,見到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盈盈下車,他幾乎是快步迎了上去,不顧周圍還有侍衛內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師姐!”少年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喜悅:“你終于回來了。”
小武的手被他攥在掌心,她抬眼仔細端詳,許久不見,他眉宇間的稚氣又褪去幾分,下頜線條愈發清晰,只是眼底帶著疲憊。她心中一軟,反手輕輕回握了他一下,聲音依舊平靜:“路上積雪化得慢,耽擱了些時日,殿下清減了。”
“我沒事。”李治拉著她往殿內走,揮退了左右,這才低聲道:“就是這些日子,伯父走了,父親來了……外面鬧得厲害,我雖在宮里,也覺著不安生。”
小武隨他入內,目光掃過殿內熟悉的陳設,緩聲道:“我在并州也聽聞了些許風聲。殿下不必過于憂心,有師父在。”
她語氣中的篤定,讓李治浮躁的心緒安定了不少,他引她到暖閣坐下,親自給她斟了杯熱茶,便將這月余來長安發生的種種,選妃風波、父親歸來、終南山之事、裴婉夜訪、乃至最近那“一兩銀子”引發的軒然大波,都細細說與她聽。
小武安靜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在溫熱的茶杯上摩挲,聽到緊要處,眸中偶爾閃過思索的光芒,卻并未打斷他。
直到李治說完,有些忐忑地看著她,尤其是提到崔琳與終南山之事時,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小武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著他,沒有他預想中的惱怒或傷心,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冷靜的審視。
“殿下做得對。”她輕聲道,“張相與師父的謀劃,皆是老成持國之言。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殿下能穩住自身,因勢利導,已是大不易。”
她頓了頓,語氣微沉:“至于崔小姐之事……殿下年少,情之所至,亦在所難免。只是需記得,露水情緣易散,真心難得。莫要因一時歡愉,迷失了本心,更莫要授人以柄。”
她話說得含蓄,卻字字敲在李治心坎上。他臉上發熱又是慚愧又是感激,低聲道:“師姐教訓的是,我……我曉得了。”
小武見他如此,語氣緩和下來,轉而問道:“那賞春宴,殿下打算如何應對?”
李治皺眉:“父親定了調子,只能按一兩銀子的標準辦。只是……屆時場面定然尷尬,我亦不知該如何自處。”
小武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慧黠:“標準是死的,人是活的。師父只定了花費,卻未定菜式與形制。一兩銀子,若用在尋常酒肉上,自是寒酸。但若用在巧字與新意上,未必不能別開生面。”
“師姐的意思是?”
“如今春回大地,萬物復蘇。何不以此為由頭,辦一場嘗春宴?”小武娓娓道來:“不尚奢華,只取時令。薺菜、春筍、河豚、刀魚,皆是春日美味,價格未必昂貴,卻勝在新鮮應景。酒水亦可選用清淡的春釀或是果子露。器皿不必金玉,可用素瓷竹器,更顯雅致。宴間佐以春詞吟詠、新茶品鑒,豈不比一味堆砌珍饈美器,更符合春宴本意,也更能體現殿下與民同樂,體恤農桑之心?”
李治聽得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小武此議,不僅巧妙化解了寒酸的指責,反而能將其轉化為一種更高格調的風雅,更能迎合父親節儉的要求,甚至暗合了母親一向推崇的務實之風。
“妙!師姐此計大妙!”李治撫掌:“我這就吩咐尚食局去辦!”
小武微微一笑,補充道:“還可讓京兆尹配合,在曲江池畔設一兩銀的流水席,與宮宴同步,取‘皇家與民共嘗春味’之意。如此,民間只會贊頌殿下仁德,誰還會非議宴席花費?再說了,師父只限制了一席的花費,卻不限席數。只看殿下如何操持了。”
李治看著小武,心中欽佩無以復加。她總是能在困局中為他尋到最光亮最穩妥的那條路。
“只是……”小武目光微凝:“此舉雖能解眼前之圍,卻也會將殿下更推至風口浪尖。關隴各家見殿下竟能在此等局面下游刃有余,恐怕會更加忌憚,后續動作只會更烈。殿下需有準備。”
李治點頭,眼神也變得堅定:“我明白。有父親和師姐在,我不怕。”
兩人又敘了些別后閑話,李治見小武面露倦色,知她長途跋涉辛苦,便親自送她回早已收拾好的住處休息。
小武回到熟悉的房間,屏退侍女,獨自站在窗前。
她想起入城時聽到的議論,想起李治描述的朝堂風波,更想起夏林那看似胡鬧,實則步步緊逼的手段。
“師父……”
她低聲自語,她明白夏林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既是為李治鋪路,也是在考驗她能否在這種復雜的局面中輔佐李治站穩腳跟。
而她絕不會讓李治失望,更不會讓那個將她從泥濘中拉起給予她新生和希望的人失望。
次日,東宮傳出消息,太子殿下感念春和景明、體恤農耕之艱,決定將原定的“賞春宴”改為“嘗春宴”,一應費用恪守夏帥所定標準,主打時令鮮蔬、江河春鮮,器皿從簡,意在與臣工共嘗春味,體察民情。同時,曲江池畔設立流水宴席,與春宴同步,來者有份。
此議一出,滿長安再次嘩然。
有人暗罵太子狡詐,竟能將如此苛刻的條件扭轉為沽名釣譽之舉,有人則暗暗稱奇,覺得這位年少太子倒也并非全然束手無策。但更多的卻是普天同慶似的歡呼,百姓高興啊,平日都是看著人家吃,什么時候輪到他們這些草民上桌了?
長孫無忌在府中聽聞,沉默良久,最終化作一聲長嘆。他發現自己面對的不僅僅是夏林那座難以撼動的大山,如今又多了一個心思玲瓏的太子。
這一局,似乎希望渺茫了。
而此刻的夏林,聽著李治興沖沖地匯報“嘗春宴”的安排,只是掀了掀眼皮,哼笑一聲,然后捏了捏李治的鼻子:“小子,最近省著點體力知道么,讓你娘回來發現你這么日夜操勞,她能給我腿打斷。”
李治緩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日夜操勞”,臉上一紅:“沒有……父親,我沒有,昨日師姐回來我就讓她休息去了,我真沒有……”
“好了,去準備春日宴席吧。我還挺期待這頓飯好不好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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