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車駕在官道上碾出兩道深痕,積雪跟泥土混得斑駁狼藉。
李治站在十里亭外,看著老張那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漸行漸遠,最終化作視野盡頭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茫茫雪原與灰蒙蒙天際的交界處。寒風卷著殘雪撲打在他臉上,他卻渾然未覺,只覺得心頭也跟著空了一塊。
這位亦師亦父,總在關鍵時刻為他指點迷津的伯父,到底還是走了,將他一人留在這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殺機四伏的長安棋局之中。
當下的李治回望長安城,只覺得小小的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孤立無援之中,身邊再無一人可靠,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擔憂。
“殿下,風大了,回宮吧。”
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為他披上一件更厚的玄色貂裘。
李治緩緩吐出一口白氣,轉身登上了馬車。車廂內暖意熏人,他卻感覺比外面更冷。老張臨走前夜與他說的那番話,言猶在耳。
“大侄兒,伯父能教你的到此為止。接下來是龍是蟲,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反正你爹就快到了,在他來之前,別把局面玩崩了就行。那幾個小娘們的話……”老張當時的笑容顯然是有些猥瑣的:“該撩撩,該睡睡,但別動真感情。”
回到東宮之后,李治坐在書桌后閉目養神,將紛亂的思緒一點點壓下。老張離去帶來的短暫慌亂迅速被一種孤注一擲的冷靜取代。他此刻不再是那個需要躲在長輩羽翼下的少年,至少在這些日子里他得獨擋一面了。
接下來的日子,李治嚴格遵循著老張留下的方略,在裴、崔、韋三家之間巧妙周旋。
他先去探望了臥病的崔琳,當著崔家眾人的面,溫和地問候她“身子可好些了”,并賜下太醫院精心準備的安胎補藥。當時崔琳倚在榻上,臉色紅潤,哪有半分病容,接過賞賜的那一刻,眼角眉梢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看向隨行而來的家族親戚與別家耳目時,目光里充滿了挑釁。
隔日,李治又邀韋彤同去校場試馬,韋彤一身利落騎裝,縱馬馳騁,身姿矯健。
李治與她并轡而行,討論著西域良駒的習性,言語間多是贊賞。分別時,他狀似無意地提及元宵宮宴后,北衙新到了一批波斯彎刀與西域戰馬,邀她屆時一同鑒賞。韋彤眸光閃動,抱拳應下,雖依舊是一派颯爽,只是耳根卻悄悄紅了,到底是三觀隨著五官走,當年夏道生在妹妹們的眼前有多驚艷,李治就是他的超級加倍。未來皇帝的名頭可不是開玩笑的。
而對裴婉,李治則采取了冷處理,宮宴籌備事宜,他偏偏點名讓裴家負責一部分采買,卻又在裴婉試圖借機接近時,以政務繁忙為由避而不見。只在一次公開場合,遠遠贊了一句“裴小姐近日操勞,清減了些”,然后隨意的賜下幾匹內造宮緞。
那輕飄飄的話語和賞賜,簡直就是一根無形的鞭子,抽在裴婉和整個裴家心上。關于那夜裴婉拒絕太子流言,早已在各大府邸的仆役間傳得繪聲繪色,裴婉每次出門,都能感受到旁人異樣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嘲諷,有憐憫,更有一種看她如何收場的幸災樂禍。
而在知道裴婉當時的行為之后,他家的長輩更是氣到捶足頓胸,若是平時裴婉說不得就要被草草嫁給一個落魄舉人以泄其恨了,但當下她還是在太子爺的觀察之中,若是這次太子妃之事落敗,她的命運恐怕比想象的還要悲慘。
三家勢力被李治這忽冷忽熱、忽近忽遠的手段攪得心神不寧,彼此間的猜忌和敵意也與日俱增。元宵大宴便成了所有人眼中打破僵局、一錘定音的關鍵場合。
元宵節當日,大雪仍在繼續,夜幕早早降臨,曲江池內卻是燈火璀璨,亮如白晝。
宮燈如晝,在冰天雪地之中投射出迷離的氤氳,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婉轉,舞姬彩袖翻飛,觥籌交錯間,一派盛世華章景象。
李治高坐御階之下,身著明黃色太子常服,面容平靜的接受著百官和宗親的朝賀。
他其實是能感覺到幾道灼熱的視線不時落在自己身上,但此刻的他除了繼續扮演好這個身份之外,倒是也別無他法。
左側席位的崔琳,打扮得格外嬌艷,一身石榴紅宮裝,珠翠環繞,顧盼間眼波流轉,頻頻望向御階,偶爾與李治目光相接,便露出一個含羞帶怯卻又志在必得的笑容,而且她顯然是已經把自己當成太子妃了,那神色儀態都擺足了架勢。
她身旁的崔司徒,亦是滿面紅光,與同僚談笑風生,仿佛東宮岳丈的身份已十拿九穩。
右側的裴婉則素雅許多,一襲月白繡銀梅的衣裙,脂粉淡施,神情清冷,只在自己父親裴司徒與人寒暄時,才偶爾抬眼,目光掠過李治,復雜難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裴司徒面色沉靜,與周圍熱鬧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至于武將席列中的韋彤,依舊是一身便于行動的胡服改良宮裝,只在領口袖邊繡了繁復的紋飾,她坐得筆直,目光明亮,偶爾與李治視線相撞,既不躲閃也不諂媚,反而帶著幾分審視和躍躍欲試。她身邊的韋將軍,一如既往聲若洪鐘的高談闊論,目光卻時不時掃向文官席位,尤其是在崔、裴兩家身上停留。
這看似和諧的宴席,實則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李治心中清明,他知道這三人,以及她們背后的家族,都在等一個他將在今夜給出明確態度的信號。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按照流程,接下來該由太子領旨,向太上皇、太妃獻上賀禮,然后便是自由宴飲,這也是各方勢力走動、試探的最佳時機。
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請太子殿下,為太上皇、太妃獻禮”
李治整了整衣冠,從容起身。就在他準備步下御階的瞬間,異變陡生!
沒有任何通報,沒有任何預兆,那兩扇雕刻著龍鳳呈祥圖案的朱漆宮門,竟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緩緩推開了一道縫隙。
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溫暖的殿內,吹得近處官員衣袂翻飛,案幾上的燭火劇烈搖曳,險些熄滅。絲竹之聲戛然而止,舞姬驚慌失措地停下動作,滿殿的喧嘩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頃刻間化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望向那洞開的宮門。
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以及宮燈映照下泛著冷光的積雪。
一道身影就在這片極致的靜默與所有人的注視中,不疾不徐地邁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來人未著官服,未披甲胄,只是一身玄色冬裝,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身上滿是風雪,風塵仆仆,衣擺和下裳還沾著泥濘。
他似乎趕了很遠的路,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色,但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一般淡淡掃過全場,凡被他目光觸及之人,無不心生寒意,下意識地垂首避讓。
他走得很慢,靴底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嗒…嗒…”聲,在這落針可聞的大殿里,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眾人的心口。
沒有侍衛阻攔,沒有內侍通傳,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唐帝國最核心的元宵盛宴之上,如同走入自家庭院一般,沒有任何顧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李治僵在御階之上,保持著半起身的姿勢,瞳孔微微收縮,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
長孫無忌手中的酒杯“啪”地一聲落在案上,醇香的御酒潑灑出來,浸濕了他華貴的紫袍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闖入者,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
崔司徒臉上的笑容凝固,韋將軍停止了談笑,裴司徒握著酒杯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崔琳臉上的得意和嬌羞瞬間被驚愕取代,裴婉清冷的面具也出現裂痕,韋彤則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手按向了腰間,那里并無刀劍,但這個動作暴露了她內心的警惕。
滿殿的宗親貴族、文武百官,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來人徑直走到大殿中央,這才停下腳步。他先是抬眼,目光落在御階之上,那個明顯長高了許多,面容依稀有著自己與三娘影子的少年身上,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掃過全場,將眾人驚疑、恐懼、敬畏、復雜的表情盡收眼底。
然后,他解開已經沾滿風霜的大氅,隨手遞給旁邊的內侍,接著用一種帶著些許疲憊,但仿佛只是回家晚了些的隨意口吻,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喲,挺熱鬧啊。”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也沒人給我遞個帖子,我這不請自來的,不算失禮吧?”
這一刻,元宵宮宴的喧囂與偽裝都被徹底撕碎。
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暗流,在這絕對強勢的介入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李治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緩緩站直身體,望著大殿中央那個風塵仆仆卻氣場壓垮全場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最終化作一個混雜著激動、委屈、依賴和如釋重負的復雜眼神,以及喚出了一句:“父親!”
一聲父親,整個大殿之后竟出現了回聲,夏林歪著腦袋看了自己這個長子一眼,然后回頭瞥了瞥周圍的環境,看到前頭不遠處的太上皇李淵,他上前拱了拱手:“新年好啊,給您拜個晚年。”
李淵微微點頭:“坐,坐吧。”
而李治這會兒迅速走到夏林身邊,像個孩子一般攥著父親的袖子:“父親,到我那里去坐。”
夏林拍了拍他的后腦勺:“沒事,我跟長孫大人坐一起就好了。”
說完他便一屁股坐在了長孫無忌的身邊,甚至還轉過頭朝長孫無忌打了個招呼:“小無忌啊,一晃多年沒見,現在出息了呢,據說當宰相了?”
長孫無忌只覺得手一哆嗦,干巴巴的笑了笑:“早啊,夏大人……”
夏林看了一眼外頭的昏天黑地,端起長孫無忌的酒喝了一口:“早啊。”
說完,他直起身子道:“繼續啊,接著奏樂接著舞,我這加一副碗筷,一路趕來餓得不行了。”
聽到父親熟悉的咋呼聲,李治從回長安之后就沒這么安穩過,這讓他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連忙起身道:“快快快,為孤的父親添碗筷。樂師,奏樂!”
樂聲再起,儀式照舊。但氣氛卻全然不同,幾大家族那是連屁都不敢放,什么逼宮什么計劃,當他出現的瞬間就他娘的一筆勾銷,不然他真的會在這最快樂的時候大嘴巴子扇人的。
“小無忌。”夏林吃了兩塊大扣肉外加一大碗飯之后,端起酒杯朝向了長孫無忌:“聽聞我家臭小子來長安之后沒少受你照顧啊,來來來,我敬你一杯。”
長孫無忌此刻皮燕子里都是汗水,他臉色驟變連忙起身與夏林碰杯道:“臣子之命……非愿也。”
“坐坐坐,別站著了,客氣什么呢。”夏林笑呵呵的說道:“你這人啊,生份的很。你大外甥也是我的弟子,咱倆理當親近。”
說著話,夏林眼神掃了一圈,最終視線定格在了韋彤的身上,他朝韋彤指了指:“那個小黑皮,過來。”
韋彤看了看周圍,然后詫異的指了指自己:“我?”
“嗯,你。”
小黑皮……韋彤咂摸了一下這個稱呼,只覺得天旋地轉,這要換成是人家,那一盆醪糟就倒下去了,可呼喚自己的卻是自己的終極偶像……應該是全天下武將的終極偶像,夏林夏道生。
她老實的走上前,拿腔拿調的行了個禮,然后捏著嗓子嬌滴滴的說:“夏帥好……”
夏林這會兒從腰上摸出一柄鑲滿寶石的波斯匕首遞了上前:“你二哥托我帶給你的禮物,就是你家那個大黑皮。”
“多謝夏帥!”
“沒事沒事。”夏林笑著擺了擺手,再次環顧四周:“你們怎么都不動啊?喝起來啊!”